书城哲学人生之路如何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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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论美 (2)

例如,从人类的生活之中选取某一场景、某一事件,及其参与其中的人物,经由精确、完整的刻画、描写,使我们能够清晰和深刻地认识这一出于某一审视角度的关于人的理念。就好像植物学家从异常丰富的植物世界中摘取了一朵鲜花,然后把它解剖,为了要我们看到植物的普遍本质,同理,文学家从嘈杂的、如流水和迷宫一般混乱的人类生活岁月之中,提取出单独的一幕,甚至常常只是人的某种感触和情绪,以此来让我们看清楚人的生活以及人的真实本质。所以,当我们看到莎士比亚、拉斐尔、歌德、伦勃朗这些伟大的思想者时,并不觉得认真、勤勉地精确描绘某一个也许并不是声名显赫的个人,将他的所有特性,甚至是极为细腻的特征,非常生动地展示在我们的直观之下,会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原因是只有通过直接观照这种方式,才能把握每一个独特的个别的事物。因此,我曾这样定义诗歌,即诗歌是一门通过运用字词而使人的想象力活动起来的艺术。

假如我们想直接感觉那作为首要和基本知识的直观认识是怎样优于抽象知识,并且从这里真正意识到为什么艺术和所有的科学相比更能使我们受到启发,那么,就让我们去审视一个人的美丽、生动、富于表情的脸吧,不管这是在自然生活中还是经由艺术这一媒介。由这张脸上我们对于人的本质,甚至于大自然的本质所获得的认识,比起那些从词语以及这些词语所表达出来的抽象概念所获得的要深刻得多!在这里附带着说一句,我觉得喷薄而出的阳光之于美丽的风景,犹如笑容之于一张姣好的容颜。所以,“姑娘们,欢笑吧!尽情地欢笑吧!”

不过,一幅图画或一尊雕塑与一样实物相比更有助于我们去认识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正因为这样,它比现实更加接近理念——这其中的原因大致上是:艺术作品是通过主体作用的东西;这样,它对我们的精神思想来说就好比是动物营养,也就是我们的身体已经吸收了的植物营养。而经过更为仔细的考察,我们就能发现事情的原因出于这样的事实:造型艺术的作品不会像现实的事物那样给我们展示那只存在一次、以后不会再有的东西,也就是特定的物质(即材料)与特定的形式(即形状)的结合体——这一结合体就构成了真正的个别事物。

我们看到的艺术作品所展示出的只是事物的形式,倘若这一形式可以从多个角度完美全面地显现,那即是这理念本身了。所以,任何造型艺术作品能够很快将我们从个体的东西吸引至单纯的形式上,形式脱离物质,就已使形式更为接近理念。大凡造型艺术作品,都呈现出这样的一种分离,无论是绘画还是雕塑。因而形式与物质的分离即是美术作品的特点,引导我们认识事物的理念即是美术作品的根本目的。对艺术作品而言,弱化物质而只将形式表现出来,是最为关键的,艺术作品要非常鲜明地以此为目的。

由此我们也就知道为什么蜡制人形无法达到美学的效果,就美学意义上说也称不上艺术作品,尽管它们做工巧妙,甚至比最优秀的绘画或雕塑更易让人产生幻象,足以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假如模仿实物达到乱真的地步是艺术的根本目的,那么蜡制人形可称得上是第一流的艺术品了,它似乎不仅提供了形式(即形状),还一并赋予了物质(即材料),也就使我们产生了幻觉,以为眼前所见就是真正的实物了。然而如此一来,这种蜡制作品就不会像艺术作品那样,将我们从只存在一次的永不复现的事物(即某一个体),牵引至那永恒地无限次地存在于无数个体之中的事物(即形式)或理念;与此相反的,蜡制造型作品显然是把个体本身(即只存在一次、永不复现的东西)提供给我们,但这些形象却又缺少那赋予这匆匆即逝的存在以价值的东西(即生命)。正因为此,这种看上去像僵尸一样的蜡像会令我们感到毛骨悚然。

人们认为只有雕塑才仅给予形式而不带物质,油画则两者兼具,它可以运用颜色手段,对所要表现的对象的材料及其属性进行模仿。然而如此一来,就等同于纯粹几何学意义上的理解形式了,而我所说的形式并不是如此。从哲学意义上来讲,形式是同物质相对应的,颜色、质地、光滑度——每一特性都包含其中。显而易见,只有雕塑才给予我们纯粹的几何形式(即形状);它将这一形式呈现在显然同此形式格格不入的材料(即大理石)上,运用这种方式,雕塑当然就将形式单独分离出来了。

而油画则没有提供半点物质(材料),它给予的只是貌似的形式——在此所指的并不是几何形式;而是哲学层面上的形式。我必须再一次强调,油画甚至没有给予这种形式,它所呈现的只是貌似的形式而已,换句话说,油画只作用于我们的感官即视觉,甚至只发自于一种视角。所以,即使是油画,也没有真正制造出一种假象来迷惑我们的双眼,使我们错误地以为眼前所见是形式同物质合为一体的东西;不仅如此,油画所造成的貌似的真实,也总是带有某些这一表现方式的已为人们所承认的条件。比如,由于消除了两眼的视觉差,油画所呈现出的样子就和一个独眼人所看到的相差无几。因此,甚至连油画也只是表现出形式而已,它只表现出形式所造成的效果,且只展现全然单一的一面(只作用于眼睛)。

下面所讨论的内容与上述思想有关,但在此,必须重新从几何意义上来理解形式。与彩色铜版画和水彩画相比,黑白铜版画和墨水画更能迎合高雅的趣味,但前两者则更能吸引修养不高的人。很明显,其中的原因就在于黑白的表现手法只表现形式,好比是将这形式抽象地呈现出来,至于对这种形式的领悟则是智力的行为,属于直观悟性的问题了。而对色彩的领悟纯粹是感官上的问题了,即感觉器官上所作的一种特别调整:视网膜活动的质的可分性。在这一方面,我们可将彩色的铜版画看做是押韵的诗行,黑白铜版画则是只有节奏的无韵诗。而诗文中韵脚同节拍的关系如何,各位可参阅《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 2卷第 37章的内容。

在青少年时代,我们所获得的印象都充满着意义,在生命旅程的黎明阶段,呈现于我们眼前的事物,都是表现理念性的一类东西,且被作了惊人的美化。这是因为,最初的印象令我们首次了解到这一个别事物的种类,且新奇无比。所以,在我们看来,每一个别事物即代表着它这一类的事物。我们从中把握了这一类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而对于美的理解,这一理念至关重要。

毫无疑问,“美”(schon)这个词与英文“to show”(展现)同源且相关连;所以,“showy”就有着耀眼夺目之意,“what shows well”则是“很好地展现出来”。因而,美即是清晰可见,被直接观照的,如此即是清晰显现了含义丰富的柏拉图式的理念。

从根本上说,“美丽如画”(malerisch)一词的含义同“schon”(美丽)一词相同,因为前者形容那种展示自身,也将种类的理念清晰呈现出来的事物。这词用来形容画家(Maler)的表现手法,再合适不过,因为画家惯于表现和突出理念,而审美中的客体部分即是由理念构成的。

人体的美丽同优雅相结合,即是最高级别的意志的客体化的清晰呈现;正是因为此,造型艺术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不外乎就是展现人体的美丽同优雅的完美结合。正如我在《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中所言,大自然之物都是美的,因而每一动物也是美的。倘若在某些动物身上这种美并不那么突出,原因只能是我们没有从一种纯粹客观的角度对其进行观照,即把握其理念的状态;我们常因一些不能避免的联想而脱离这一客观的状态。多数情况下,这是一种令我们被迫接受的某一相似之处所造成的,比如人同猴子间的相似之处。由此我们便无法明确猴子这一动物的理念,而只见某种人的歪曲形象。癞蛤蟆同污泥、泥浆的相似处也造成了同样的效果。

即便是这样,仍很难解释为什么有些人在看到这些动物时会感到厌恶,恐惧,一些人甚至看到蜘蛛也会产生这样的感受。原因似乎是更深层次的某种形而上的、神秘的联系。这样的一个事实似乎能够用来证明我这一说法:这些动物通常被用作意念治疗,因而带着某种魔法目的。比如将蜘蛛藏在坚果壳里,由病人将其挂在脖子上,直至它死去。这一做法据说能够驱除热病;或者,当遭遇大的足以致命的危险时,将一只癞蛤蟆放在密封的容器中,里面装满病人的尿液,在正午时钟刚好敲响十二下时,将容器埋在屋子的地窖中。然而,这种把动物逐渐折磨至死的行为是需要向永恒坚定的正义赎罪的。这再一次说明了人们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要是谁练就了巫术与魔法,那他就是和邪魔签订了契约。

如果无生物的大自然没有了水,并且在它之中不存在任何有生命的东西,此时,当它呈现出自身时,展现给我们的必定是一种悲凉,甚至是相当压抑的印象。这样的例子就是那种只让我们看到仅存光秃秃岩石的荒凉之地,尤其是距离法国土伦不远的那条通往马赛的狭长且不具任何种类植物的岩石谷。而非洲的沙漠则是又一个规模更大、更具震撼力的例证。无机体的大自然之所以给我们营造那种悲凉意境的印象,究其原因,首先是无机体团块单单只遵守地心引力的法则;因此,这里所指无机体就仅是朝着地心引力的方向。对比而言,映入大家眼帘的植物让我们可以直观地感受到极大的愉悦。当然,越是丰富多样的植物,它们涉及的范围越广阔,并且越是任其自然地生长,那么我们所感受到的愉悦之情就越强烈。这其中的首要原因就在于植物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法则,动植物世界都朝着跟地心吸力相反的方向伸张、成长起来。因为这一原理,生命的现象直接宣示着自己属于一种崭新并且有着更高级别的事物。

当然,我们人类就属于这个级别;具生命之物和我们是同源、相近的,它们还是我们存在的组成部分。生命中的现象令我们心情愉悦,心旷神怡。所以,在我们一眼看见植物世界垂直向上的伸展的生长方式时,我们因此直接感受到了那种喜悦。如果再加上树木丛长势良好,十几株笔直而修长的冷杉树梢从中脱颖而出,那在原先的美景的基础上就更增添了不少魅力。但是,一株周身经过修剪的树木恐怕就再也不会打动你我的心,在渲染美的效果上,一株倾斜的树木要比挺拔的树木更为逊色:垂杨柳的枝叶低垂下来,也就说明了它屈从了地心引力——因此,垂柳被人们说成“哀柳”。在很大程度上,流水缓解了无机大自然所营造的凄凉效果,因为那急流的活泼与灵动,还有阳光在水中变幻莫测的折射都为其注入了生命力。再者,水是所有生命首要、根本的条件。另外,大自然之中的植物形成的景色令我们如此心情愉快,其原因正在于它们表达出的平和、静谧与满足;而动物世界呈现出的却通常是匮乏、不安与苦难,甚至于为了生存而不断争斗的状态。所以,植物世界很自然使我们处于一种忘我的纯粹认知的状态之中。

大自然的植物,甚至于最平凡、最普通、毫不起眼的种类,当它摆脱了人为的、随心所欲的影响时,立刻就会结合成一体,呈现出有如图画般的美景,可以说,此情此景令人惊叹。对于任一躲避文明的入侵,或者还没有遭到文明来袭的小块地方和角落,我们都能看到植物的这种情形,即使那些只是荆棘、蓟属植物和一些最普通不过的野生花卉。但对于玉米地和蔬菜园来说,植物世界的美学成分却降到了最低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