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美
我之前在我的主要著作里已很详尽地讨论了对于柏拉图式的理念的认识及这一理念的对应物,也就是认识着的纯粹主体,那么,假如我不是考虑到这些思想在我之前还没有人提出来,并且,也正是如此,我不应该有所保留,因为在未来的某个时候对于这些思想的补充解释也许会受到人们的欢迎,那我就会觉得再次去谈论这些美学话题就是多余的了。当然,我在下面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假设读者已经了解了我在此前所作的讨论。
对于美的形而上学而言,其真正的难题可以用这样简单的方式表达出来:在某一事物同我们的意志毫无关联的情况下,这个事物为什么能引起我们的某种愉悦的感觉呢?
也就是说,每个人都认为某种东西能引起我们的愉悦,其中的原因的确只能出于这种东西同我们的意志之间的关系,或者说,就好像我们所乐于表达的那样,愉悦源自于它与我们的目标之间的关系;因此,没有意志刺激的愉悦看起来似乎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说法。然而,很明显,那些被我们称作是美的东西却与我们的个人目的,也就是我们的意志没有任何联系的情形之下,使我们产生了愉悦的感情。
我对于这个难题的解答是:我们在美的事物中总是可以认识到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大自然的基本和最初的形态,因此也就是柏拉图所说的理念;这些形态(理念)的根本对应物和摆脱了意志的认识主体就是认识的前提条件,也就是某一不带有目的和打算的纯粹的智力。这样,我们一开始认识美的时候,意志也因此完全从意识里消失了。只有意志才是一切苦痛、悲哀的根源。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伴随着对美的认识逐渐感受到了愉悦。因此,愉悦的基础是消除任何可能的痛苦。但如果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认为伴随着痛苦的消除,愉悦也可能会被一举清除,那么,他就应该记住:就像是我已经解释过多次的,满意、幸福的本质是否定的,亦即,它们仅是痛苦的终止;而痛苦的本质是肯定的。
所以,在一切的意志活动从意识中消失之后,给我们留下的就是愉悦的状态,也就是没有任何痛苦。在我们正讨论着的审美状态中,甚至没有任何发生痛苦的可能,因为审美的个人已经变成了一个纯粹的认知、没有意志活动的主体,但他仍然能意识到自身以及自己的活动。就像我们所知道的,第一位的是作为意志的世界,而第二位的是作为表象的世界。前者是欲求的世界,因此也是充满各种痛苦和不幸的世界。后者就其本身来说是没有痛苦的;此外,表象的世界还包含了让我们能够一饱眼福的景观,一切都具有那样深长的意味,起码是很有娱乐性。美感愉悦就在于去享受这些景观。想成为纯粹的认识主体就意味着要摆脱、忘记自身,但因为人们通常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一般来说,他们没能力获得这种造就艺术家天赋的对事物纯粹客观的认识本领。
如果个人的意志对头脑表象能力的控制实行暂时的放松,并且让这种为意志服务而产生及存在的头脑能力从它的本职工作中完全解脱出来,那么这种头脑能力就会暂且放弃关注和照料意志,或者说,这个人自身——而这本是智力天然、定期重复的工作;但是与此同时,头脑表象能力又继续保持着活跃,全神贯注并且清晰地认识那可以被直观的事物——一旦出现这种情况,头脑的表象能力马上就变得完全客观了,亦即,它会变成一面反映客体的忠实的镜子;或者,更准确地说,成为帮助在每个客体上展现自身的意志化作客体的工具。那么直接观照的时间越长,意志的内在本质就越能完全彻底地显示出来,直到这一直观认识穷尽其内在本质为止。那纯粹的客体只有这样伴着纯粹的主体产生,前者是我们从被观照之物看到的意志的完美表现,这种意志正好是柏拉图所说的事物的理念的展示。不过,要认识这种理念,要求我们在观照一个客体对象的时候,将它在时间、空间上所处的位置忽略掉,因此也就是这个单个客体的个体性。
正因为是这个客体在时、空的位置——这总是由因果律决定——使它变成了与作为个体的我有着某种联系的客体。所以,要想客体成为理念,且以此方式让我们能够更纯粹地认识主体,只有在忽略这一客体所处的时、空位置的情况下,才能得以实现。正因为一幅绘画将瞬间飞逝的时刻固定了下来,并用这种方式将这一时刻从时间的长河中撕扯下来,因此,这幅绘画向我们提供的已经不是个体的东西了,而是那在各种变化中依然恒久不变的东西——理念。不过,想要让主体和客体发生上面所要求的变化,前提条件是认识力不仅能从其原初的职责中抽身,并且能够完全自主,同时,它还必须用其全部能量来继续保持活跃,即使有意志的冲动,但让这认识力活动起来的推动力此时还没有出现。然而困难就在于此,并且由于这一困难,这种事情是很稀有的,我们的想法、追求以及我们耳目的见闻,都合乎自然地直接或间接地为我们不可胜数、大大小小的个人目标所服务。由此可见,意志推动认识力履行职责,如果缺少了这种推动力,认识力立刻就会疲乏和松弛下来。
此外,被推动力驱动起来的认识力能够应付实际生活,甚至能够胜任某一专门的科学分支,原因是科学各个分支的目标总是瞄准在事物间的关系上,而并非指向事物真正的内在本质。它们的一切知识都沿着充足理性原则——即事物关系的基本原理——的指导思想一路前行。每当这些知识涉及原因和效果,或其他的根据和结果,也就是在自然科学的所有分支,包括数学、历史或发明等方面所出现的情况,那就是说,人们寻求的认识必定要为意志的目的所服务。意志的目的对于这些知识的渴求越是强烈,人们掌握这些知识的速度就越快。同理,在国家事务、战争以及金融或商业运作之中,在人们施展的各种各样的阴谋里面,由于意志的强烈渴求,它首先要强迫智力努力去找出在上面所叙述具体情形中事情前因后果的蛛丝马迹。实际上,意志在此能够推动某一特定智力让人惊讶地超常发挥。因此,要在诸如此类的事情上取得显著的成就,不仅要求具备聪明、精细的头脑,同时还要有强有力的意志,后者需要一开始就将智力投入到艰辛、紧张和不息的劳动中去。若缺少了这些劳动,想在上述方面有所成就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们要是想认识事物的客观、独特本质——亦即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且构成一切美术成就的基础——那完全是另一码事了。也就是说,在上述事务中发挥推动力、确实意志是必不可少的,但在这里却要退出舞台,因为现在只有智力是完全依靠自己的力量来独立发挥,把自己活动的成果心甘情愿地作为礼物呈献出来。在这里,一切都要自然而然地发生:认识力必须是不带有目的,同时又能保持活跃,所以,是处于没有意志的状态。一个人只有当他处于纯粹认知的状态时,他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意志以及目标,连同自己的个体性,他才能够纯粹客观地看待事物;在这种观照中,他就可以认识且把握事物的柏拉图式的理念。
这种先于观念(构思)的认识、把握,也就是最初、永远属于直观的知识,后者在后来就变成了真正的诗歌以及艺术作品,甚至是哲学论辩的真正素材和精神内核,或者可以说,灵魂。我们经常在天才创作的作品里见到并不是蓄意的、不带有目的的,甚至有部分包含着无意识的和直觉的成分,原因是原初的艺术认识是完全脱离和独立于意志的,是一种不带意志的认识。因为人本身就是意志,因此我们就将这种认识归于某种有别于这个人的东西,归于这个人的天才。这样的认识,就好像我已经多次解释过的,他们并不遵循于充足理性原则的指引。由此可以知道,它同为意志服务的知识是互相对立的。一个天才由于其客观性,经过深思熟虑,可以见人之所不能见。这就使他具备作为文学家或画家向我们叙述或描绘这一大自然的能力。
但是,当着手制作艺术品时——在此,目的是传达所认识的事物——意志就能,且必须重新恢复活跃,原因是此时已经有目的了。这样,充足理性原则就再次恢复了统治;我们根据这些原则,恰到好处地运用艺术的手段来达到艺术的目的。这样,画家关注的是他的绘图是否准确、色彩应该怎样处理;而文学家则在忙写作的大纲,之后是遣词造句和韵律节奏。
不过,由于智力源自意志,所以,脑髓就是智力的客观显现,亦即,身体的一部分,而整个身体就是已经客体化了的意志。因此,因为智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要为意志服务,所以,智力也就理所当然从事我们在一开始就已经说过的为意志服务的活动。从事这类活动时,智力要忠实听从于这一类知识的自然形式——由充足理性原则所概括出的表达——的指引,受意志——也就是人的原初的东西——的驱动而投入活动;这活动也是由意志所维持的。相比较,从事第二类认识则是对于智力的某种非自然的滥用。因此,这类认识活动的前提条件是拥有明显超常的,即相当少有的智力优势,以及脑髓——是智力的客观体现——对于身体其他部分所具有的明显优势。这样,智力就超出了要帮助意志实现目标所需的比例。也是因为超常比例的智力是反常的,因此,由此引发的现象有时会使我们想起疯狂。
在这里,认识力挣脱掉了它的根源——意志——并且背叛了它。那原本不过是为服务意志而产生的智力在差不多所有的人里,仍在为意志效劳;这些人,他们生活的一切就是在这些方面发挥智力且取得成果。若是将智力用在了科学和自由的艺术方面——那就是一种滥用了。然而就是智力在这些方面的发挥和运用奠定了人类的进步和荣耀的基础。智力甚至还会以另一种方式——通过一举消除意志——再反过来对抗意志,由此表现出的现象即人的神圣行为。
不过,我们对于这个世界以及万事万物所作的纯客观的认识——作为原初的认识它构成了诗歌、艺术和纯粹哲学观念的基础——却在匆忙的瞬间产生,它稍纵即逝。这里的原因不仅有主体方面的,还有客体方面的:首先,我们无法保持高度的精神集中,而对于得到上述认识来说这是必不可少的;再者,世事的发展让我们无法以一种置身局外、无动于衷的看客身份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就如毕达哥拉斯定义的哲学家那样。相反,每个人都要在生活这个巨大的木偶戏中上演自己的角色,且要一刻不停地感受连接他的绳线所发出的牵引,他也就开始身不由己地随之而动了。
对于这种审美直观中的客体部分,亦即柏拉图式的理念,我们可以这样去形容它:它是当时间——这也是我们认知的主观以及形式条件——被抽离开以后,摆放在我们面前的东西,那种情形就好像把玻璃片从万花筒中抽离一样。例如,当我们看到植物含苞、开花、结果,就对那永不疲倦地推动这一循环往复进行的力量感到很惊讶。若我们知道,即使发生着这些变化,但我们的眼前仍旧是这一植物和一个不变的理念,那么,我们就不会再感到惊讶。但是,我们没有直接观照植物作为花苞、花朵、果实统一起来的理念的能力,我们只能够通过时间这一形式,对这一理念进行认识;通过此种手段,植物的理念在各阶段的形态就这样展现给我们的智力。
如果我们考虑到总是把个体作为诗歌和造型艺术的主题,然后将这一个体及其一切独特之处,甚至那些毫不显眼的地方都精确和细腻地展现出来;并且,我们从回顾中可以发现,科学其实是运用概念进行工作的,而每一个这样的概念都代表着无数的个体,原因是它一次性地描绘以及确定了这类事物的总体特征——由此,综合这些考察,我们似乎会这样想:艺术的追求是多么渺小且欠缺意义,那甚至就是小孩子的行为。然而,艺术的本质却在于它的以一类百,因为它对个体的精心和细致的个别描绘,目的就在于揭示这一个体总类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