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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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争鸣 黄河大合唱(李新勇)

《黄河大合唱》 文李新勇

选自《长城》(双月刊)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李新勇:即李唐诵,生于四川西昌,现居江苏启东。作品见于《花城》《长城》等,出版小说集《丽日红尘》、散文集《穿草鞋的风》等六部。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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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公公对风有说不出的仇恨。八年前,主人刘一刀走的时候,牵着它的耳朵,让它跑到跟前,拿掌心在它脊背上一下一下地抚摸,把它抚慰得舒舒服服的。刘一刀放下肩上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对它说:“你是一条难得的看家狗,老子要到东莞打工去了,东莞你晓不晓得在哪里?”

曹公公是条听得懂人话的狗。它应答人的方式跟别的狗不一样,不是尾巴,而是眼睛。它眯起眼睛,眼神迷惘,表示它不晓得。

刘一刀说:“不晓得就好,老实告诉你,老子也不晓得,在家靠天,出门由路,反正三百六十行老子能干好几十行,篾匠瓦匠泥水匠,红案白案曲直案,样样会点,这就是我挣钱吃饭的本钱。”

这是事实。刘一刀外号小诸葛,聪明过人,在村里出了名的能干,会计算,更会算计,样样都懂点,不懂的,一学就会,干啥活都帮得上手。人家办喜事办丧事,他能够把红白案包下来,当总厨,一桌收五块钱工钱(后来涨成十五块)。人家砌房子,他有本事单凭墨斗和曲尺,不超过两天工夫,把几间屋子要用的木料弹画完毕。木工操锯按他画的墨线,榫做榫、柱做柱地解出来,安插上去,就立起一幢房子的房架,不会多出一根料,也不会少一根。

刘一刀原本是不准备出去打工的。十多年前,当外出务工成为流行病的时候,刘一刀躺在村头大槐树的树荫下,跷起二郎腿得意地想,都是些没出息的货,在家里都混不好,到外面难道就能混得好了?要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看你几个龟儿子在外面受苦受气,老子凭手艺,照样在十里八乡吃香喝辣。后来刘一刀慌了。外出的人起初还限于青壮年,第一年回来,以前不抽烟的抽烟了,牌子跟他一样。第二年回来,牌子就是他没见过的了。过了三五年,把老婆孩子都带出去。从此在乡村便道上,再也见不到他们的身影。

“看来外面好发财!”

这句话像流行病的病毒,放倒了一个又一个的村落。到后来,只要还能担几十斤的,都像逐臭的绿头苍蝇,嗡一声飞得干干净净。村里只剩几个不愿意离开的老头老太。前来请他刘一刀做活儿的人越来越少,后来连续大半年接不到一单生意,他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村里的人大多都是在东莞起家的,刘一刀决定到传说中的东莞去看看。

刘一刀对曹公公说:“你帮老子把家门把好,老子要过年的时候才回来,留在屋头的两个,孤儿寡母,就靠你了,不管谁,只要走进老子的地界,先把嗓子亮开,让人知道你的威风,你的响声我老婆孩子听辨得出来,听到你的响声,他们懂得防备。到过年,有老子吃的肉,就少不了你啃的骨头!”

那一年曹公公干得相当卖力,它严格遵守刘一刀的口令,从来没有走出刘一刀的地界。

刘一刀走后不久,春天就来了。春天是个美好的季节,能够带来各种各样的好处。特别是菜花灿烂的日子,各种好处集中在一件事儿上。这事儿在人那里,叫性交或者做爱;在牛马畜牲那里,叫交配;在狗那里有个特别的说法,叫起草。曹公公本来不叫曹公公,它叫大曹,就是大草狗的谐音和简称。草狗是当地一种良种看家狗。它刚满三岁,骨架开朗,毛色金黄,松软蓬松,昂头翘尾,倜傥英俊,四个蹄爪粗壮有力,腹下那半截炮筒子,子弹充足,随时可以放上几梭。那几天,隔壁的小花和赵家的红红,几次进入刘一刀的地界,尾巴高翘,特殊气味丝丝缕缕滑进大曹肺里去,让大曹欲火中烧。一天,攒足劲撵过去,眼看就要连上了,却听刘一刀的老婆张红霞在后面“哎哟”了一声。这一声让它突然想起刘一刀离家时的交代,它停下脚步,极不情愿又相当顺从地掉头跑回来。刘一刀的老婆在门槛上崴了脚。大曹当时没往其他地方想,相信女主人真的是在门槛上崴了脚。后来,刘一刀春节回来,一进门迫不及待就把张红霞抱到床上。风平浪静以后,张红霞对刘一刀说“你狂得跟狗差不多”,这时大曹方明白,刘一刀的老婆张红霞那天多半是踮起脚尖站在门槛上看它如何冲出去跟小花成就好事,谁知道是不是因为睹物思情,或者因为看得忘情,才从门槛上跌下来崴了脚的。要命的是,从那天过后,每次小花和红红走进刘一刀的地界,曹公公都害怕张红霞再崴脚,对小花和红红视若不见。过了十几天,小花和红红都过了发情期,大半年空瘪着肚皮,大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期间,大曹特别的举动,引起留守人群,尤其是小花和红红的老主人的关注,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反正大曹就这样无可争议地得了“曹公公”的绰号。

第二年春节,刘一刀回来了。肩上扛的不再是蛇皮口袋,而是一个能装下十岁孩子的牛仔包,里面装着一堆以前见都没见过的年货。刘一刀回来干了好多事情,包括把灶屋的烟囱加高,把堂屋的神龛挪到偏房的一个角落,在堂屋正中摆上一台新电视,还给孩子买了新书包、文具盒和几本老厚的书,说是字典词典。以前孩子发蒙入学,老师要学生带字典,刘小毛哭着喊着要刘一刀买,刘一刀的回答是两个响亮的耳光。如今刘一刀买回来了,刘小毛却不领情,说他都读四年级了,老师又不要求带字典!刘一刀认为有学问的人一辈子离不开字典。刘小毛却坚决不同意在他天天要背的书包里还要多加几块砖头。刘一刀口气软下来说,随便你是想羊上树还是狗爬墙!

在刘一刀看来,他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张红霞补课。刘一刀要走那几天,给张红霞的课补得最勤。有一天刘一刀从张红霞的肚皮上翻身下来,喘着气说,旱呢旱死,涝呢涝死,这样不是长法,总要旱涝保收才好。张红霞一条腿搭在刘一刀肚皮上说,我也这么想的,你不是说外头有五十块钱一顿的快餐吗?刘一刀在张红霞屁股上揪了一下说,你当老子不晓得心痛钱啊!张红霞缩回腿说,那你说说看,怎么个旱涝保收法?刘一刀说,你跟我到东莞去,我开年大小能升个工头,你到工地上煮饭怎么样?一样有工钱,泥瓦工一天一百,你一天五十。张红霞一笑。这一笑看得出,她对这个工价是满意的。她说,干一天才赶得上一顿快餐啊!刘一刀说你个死婆娘,你不要不满意,比你窝在家里强十倍了!说罢又翻身上马。完了张红霞问孩子咋办,刘一刀说,先寄在他外公外婆家,反正他舅舅舅妈也带着孩子在外头,家里有个孩子才有人气。我们按月开伙食费。张红霞说,他舅舅舅妈不也把孩子带出去了吗,我们为啥不能带?刘一刀说,他们出去几年了,我才出去几年?要是有他们一半的基础,你当我不想把孩子带出去啊?张红霞担心地说,只怕这小子没人管会学坏。刘一刀说没事儿,这么小的娃娃,到时候两巴掌还不把他打转来?再说还有他外公外婆呢!张红霞依旧担心,却不好再说什么。

春节一过,刘一刀和张红霞先把刘小毛送到他外公外婆家。孩子没有哭,也不闹,装出一副乖娃娃样子。大人嘱咐什么,他一概爽快答应。弄得张红霞悬在空中的心落下来一半。其实,刘小毛心里特别高兴,因为从此学校旁边那个游戏机房的大门就算对他彻底敞开了——他晓得外公外婆连纸老虎都算不上。

刘一刀和张红霞收拾好东西,锁上门就出发了。刘一刀的家不当路,要在丘陵中间的小路上走三四个小时,才上大公路。上了大公路就好走了,只是还不能马上乘汽车,还要走一个多小时,在一个叫梅山镇的大集镇才能赶汽车。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一阵,走出好几个丘陵包包,张红霞有点舍不得,偶然转过身去看了一下,发现了跟在他们身后的曹公公。张红霞说:“狗还跟着我们。”意思是说孩子倒有地方送,狗怎么办?刘一刀说我来给它交代几句。

刘一刀牵着曹公公的耳朵让它走到跟前,用手掌一下一下抚慰它背脊上的毛。手还是那双手,跟一年前比起来,更有蛮力,却少了许多柔和。刘一刀像对曹公公又像对张红霞说:门都锁了,只好委屈蹲屋檐了。刘一刀看着曹公公无助的眼神说:“你真是条难得的看家狗,听说你为此还得了个曹公公的雅号,委屈你了。其实公公有什么不好?皇帝身边的红人!等开春了,你放心大胆地搞——反正我门上加了锁,白天你尽管出去浪荡,晚上记住还回来照看照看,有你在,谁敢靠近我的房子啊!还有,要好好地表现,莫给我刘家丢脸。最好搞得妻妾成群,爽死你了!”

这话让曹公公兴奋了好多天。这一年来,它积攒了太多的委屈,压抑了太多的欲望。曹公公在过去的一年已经错过了两个季节,它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本事,以挽回失去的尊严。

没等兴奋劲儿消退,曹公公碰上了实实在在的问题:没有主人,它吃不上狗食。

连续饿了几天肚皮,它发现自己这高兴相当于老鸦打破蛋。看家狗是什么,看家狗是靠看家来换取食物的狗。主人走了,大门上锁,看家狗失去原有的身份,无所依靠,活该口粮断绝。

开初它偶尔还能上主人刘一刀娃娃的外公外婆家蹭几口,后来刘一刀娃娃的外公外婆见它食量太大,嫌供养不起,看见它去了,故意不给它吃,搞得它饿起肚皮去,瘪着更饿的肚皮回。如是几次,它就知趣,不再去了。好在春天很快就来了,出来活动的耗子渐渐多起来。曹公公这时候恨自己不是猫,是猫多好,猫拿耗子,天职。可自己身为看家狗。不管是什么狗,狗拿耗子,都是坏名声的事,稍微有点自尊的狗,都以此为耻。曹公公坚持了几天,看见耗子在眼前跑来跑去,咽了几百回口水,终于决定:要命要紧。

一天下午,它搞到两只肥硕的耗子,趁天黑,三下五除二解决了。此后,傍晚的时候就是它进餐的时间。傍晚的好处是光线昏暗,不容易被发现。耗子味道其实真不错,甚至可以说太好了。在人烟日渐稀少的乡村,耗子可算绿色食品,不施肥,不打药,不接触各种催长激素和添加剂,吃的是各种天然食品,又喜欢打闹,肌体健康,纯天然还无污染,又那么肥硕健壮,差不多的猫不敢惹,耗子那么多,万一群起而攻之,只怕一条壮猫转眼间就可能只剩一堆碎毛。

到菜子花开的时候,曹公公四处游荡,所向披靡。那一阵,村子里,田野上,到处都听得到它们快乐的嗷叫。到夏天开始的时候,曹公公瘦了一大圈,好在有耗子不断给它补充营养,精力仍然旺盛。

曹公公在张家坝的狗群中获得极高的赞誉,母狗都称它为英雄,公狗们除了嫉妒和怨恨,还有尊敬。无论它走到哪里,都有张家坝的狗前呼后拥。狗都知道,不久的将来,张家坝将有不少曹公公的后代奔跑,曹公公的家族将成为当地狗族中最大的势力。

张家坝是中国典型的丘陵地区。无数的小丘就像放大若干倍的馒头,一个紧挨一个,大小高矮都差不多,形状跟孪生兄弟有一拼。如今跑得不剩几个人了,以前长荒草的地方继续长荒草,以前仅有的那点庄稼地,也无一例外长上荒草,到处都是蓊郁的树,茂盛的草,怒放的花,都是狗类无忧无虑的撒欢之地。

曹公公迷恋张家坝,还有个特别的原因,这里埋葬着它的母亲。它母亲在它出世前不久,传染上当年流行的疾病。十条狗被传染,九条半都会死掉。狗类沿袭了祖先传下来的习惯,一旦染病,就悄悄地脱离狗群,躲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静静地待着,待上三五天,或者十来天,熬过来,就回到狗群中,继续为主人看家护院,熬不过,独自死去,不会给别的狗、给主人带来麻烦。那时候刘一刀的父亲还在,这位年迈的老人,觉得曹公公的母亲在他家劳碌了一辈子,不能让它抛尸荒野,就拄着拐杖,爬坡下坎,不但找到它的母亲,还天天去给它的母亲送半碗混了一些药物的包谷糨。它的母亲和它就这样保住了性命,可惜它母亲经历这次疾病,体质虚弱,生下它不久就死了。刘一刀的父亲用土葬的方式埋了它的母亲。如今,那个小小的土堆早就长满荒草,已经找不出准确的位置。这让曹公公时常感到遗憾,这成了它迷恋张家坝的原因。在曹公公的意识里,找不到属于母亲的土堆,并不等于母亲不在这里。它守在张家坝,就等于守在母亲身边。

它是刘一刀的父亲一口米汤一口包谷糨喂大的。刘一刀的父亲也在早几年过世了,埋葬在离刘一刀家不远的野猪湾,旁边是刘一刀的母亲。刘一刀没去打工的时候,每年清明和除夕,都要去上香烧纸。曹公公感念这位老人的恩德,每次跑过那坟冢的时候,都要把脚步停下一会儿。如今坟冢上长满荒草,年复一年,竟找不出准确位置。曹公公不晓得刘一刀是怎么想的。

到第三年春节,刘一刀跟张红霞又回来了。

这回更阔气了,两口子皮鞋都穿上了,上边羽绒服,下边精纺牛仔裤。这在从前没有出去打工的时候,不但刘一刀不敢想,整个张家坝的人都不敢想。曹公公还注意到,刘一刀脖子上套了条拇指粗的金项链。张红霞涂了口红,脸上打了粉,身上洒了香水,从头到脚光鲜时髦,仿佛一年不见就活转去二十岁,还可以拿出来嫁上几回。

照一般逻辑,既然有了钱,就该回到农村来,把撂荒的土地重新种好,养一群鸡鸭鹅猪,好好享受从城市打工换来的清闲。

刘一刀却不,跟村子里外出多年的人那样,第一天晚上,先是嫌没有淋浴,洗澡不方便。接下来嫌木板床硬,没有席梦思舒服。第二天,就闹着要回城去。张红霞也说:“再不回去,日子没法过了。”两口子盘算着把儿子接到城里去。

一年不见,儿子刘小毛变得让刘一刀和张红霞都快认不出来了。最显眼的是个子,猛地从一米四蹿到一米七,嘴唇上长出淡淡的绒毛,声音变粗了,瓮声瓮气的,像对着土陶泡菜坛说话。知道爸妈回来,没显出特别的高兴,甚至还有些遗憾。不是外公到好几里外一个破游戏机房喊,他根本不想回来。

老丈人对刘一刀两口子说:“平时周末待在游戏机房。现在放寒假,天天都待在里面。”事实上,刘一刀的老丈人在为自己开脱责任。这小子这一年,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游戏机房。班主任和科任老师姓啥,该读几年级,一概说不清楚。还有一个情况,刘小毛他们班,一年级的时候有三十九个学生,到他整天泡到游戏机房的时候,只剩十七个,大多数跟随父母出去了。其他的上了哪儿,谁也说不清楚。县教育局本来有硬杠子,考核每个学校的学生在籍数,考核结果体现在教学经费上。在可耕土地面积比较多的地方,比如人均两亩地的那些乡镇,学生撵都撵不走,人家不怕你考核。在张家坝之类人均耕地少的地方,照样不怕你考核,为什么?法不责众,个个班都这样,个个学校都这样。如今老师的工资有财政保证。要换早些年,你别说在教学经费上有体现,就是给他个校长干,如果工资不能及时兑现,他都一拍屁股,朝东莞深圳跑了。

刘一刀气不打一处来,举起巴掌要教训刘小毛。那小子见到他的巴掌毫无惧色,把脖子往他面前一伸:“你打!你打了试试看,假如你不怕我告你虐待未成年人!我们现在是法治国家,人人都要学法、依法、用法。”口气像政治老师。张红霞骂刘一刀:“都怪你,当初我让你带上这小子,你说带了小子不方便。看,落到这地步都是你的功劳!”刘一刀也骂:“难道这不也是你老爹老妈的功劳?”

两口子就交上火了,不等硬招使出来,一下又停火了。停火的原因不是他们有多好的修养,而是刘小毛把一张存折,“啪”一声甩到他们面前。

“你们当刘一刀张红霞的儿子是孬种?你们当玩游戏就不能挣钱?土八路!”

刘一刀和张红霞看看存折上一行一行累加的数字,翻到第三页就六位数了,吓得气都不晓得该怎么喘。“玩游戏,还能挣钱?”张红霞诧异,“儿子你……这都是你挣的?”

刘小毛等待的就是这种表情。他指着一笔一笔的数字摆谱卖弄起来:“这三百块是咱卖SQ冲锋枪得滴。这五千块是我卖战斧巡航导弹得滴。”小子把存折翻得像书一样哗啦作响,“这些都是卖装备搞得滴。”

刘一刀惊得半天回不过神来:“小子,你狗日的贩卖军火?”刘小毛哈哈大笑:“你简直就是个出土文物,这些都是网络上的,虚拟的;虚拟你晓不晓得?就是不存在的。”

张红霞呵斥:“刘一刀是你爹,你该喊他爹。”

刘小毛却振振有词:“名字是拿来做什么的?不是拿来胀干饭的,是拿来喊的,刘一刀如今不是项目部经理么?项目经理大小也算是个官,刘家祖坟冒青烟,第一个呢!我要是到你们公司去,我说找刘一刀刘经理,谁不认识?我要说找爹,谁知道你爹是谁呀!”

张红霞怒道:“胡说八道,是爹就得好好喊爹!”

刘一刀是个见钱眼开的人,他已经没工夫理会刘小毛喊不喊他爹,只要有钱,他就佩服,儿子的存款超过他跟他老婆一年辛苦的总和,他对儿子表示由衷的敬佩。

三个人的谈话出现了国与国互访时才会出现的对等与和谐的气氛。从他们的交谈中,曹公公模模糊糊听出刘一刀和张红霞已经不在东莞,而是到了一个叫什么兴的镇,刘一刀的机灵能干帮助了他,他已经做上了项目经理,即分包工头。

第二天,他们三个就出发了。出门的时候,刘一刀和张红霞又看见曹公公,就让它在后面跟了一段。曹公公仿佛送行的亲人,陪他们走出村子。刘一刀对张红霞说:“这条狗神了,两年不喂还那么强壮,莫非喝空气都能长?”

到该分手的时候,刘一刀牵着它的耳朵让它走到跟前,用手掌一下一下地摸它背脊上的毛。曹公公感到刘一刀的手跟刘一刀身上的肉一样肥实,少了力道,多了男人不该有的绵软。

刘一刀说:“听说你厉害得很,不要太爽了,悠着点,你又不是皇帝,皇帝也没有责任每块田都种呢,小心搞过火了阳痿。阳痿你懂不懂,就是举不起来,或者举而不坚,坚而不久。那你就得吃伟哥啰!”

这话曹公公听得半懂不懂。前半句好懂,就是劝它要有选择。事实上,去年菜花开的时候,它对长相一般的母狗提不起兴趣,后来那些母狗虽然被起草了,肚子始终瘪着,绝收一季的事实告诉它,它没有必要在歪瓜劣枣上浪费体力。后半部分不好懂,比如啥叫举不起来呢?伟哥又是什么东西?

它用眼神把问题传递给刘一刀。刘一刀看出它的疑问,得意地说:“明年老子要是还回来,就不给你带什么骨头了,一年不喂你,你不是照样膘肥体壮?老子给你带几颗伟哥回来,做实验!”

张红霞脸上飞过一丝暧昧的表情,瞄了一眼在前面走出几十米远的儿子,责怪刘一刀:“我看你俩就是城隍庙前的一对瓜锤,都是宝器,说不定前世就是兄弟!你当那东西是路边的野草籽不要钱啊?”

刘一刀站起来,抬腿跟在张红霞后面:“明年还回来?老子又没有吃错药。”刘一刀回头见曹公公还跟在身后,就说:“你回去吧,用不着再看家了,你想怎么耍就怎么耍吧,如今,你是你自己的主子。”说完转身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这一年,刘一刀张红霞和他们的孩子刘小毛没有回来过春节。曹公公想,到清明的时候,这家人总该回来,这里还有他们的祖坟呢。前两年都是张红霞去象征性地烧了几张纸。到了清明,村子里仅有几个老头老太去给自己的亲人挂了一些招魂幡,冷冷清清的。

又过了一年,刘一刀张红霞和他们的孩子刘小毛还是没有回来过春节。开春的时候,曹公公照例整天忙碌着。

狗跟人不一样,想就是想,要就是要,不拐弯,不含糊。慕名而来的母狗络绎不绝。春天还没有过上一半,曹公公就彻底垮了,以前整日坚挺的炮筒子软得不听使唤,心里想什么,那家伙偏不那个什么。母狗们以为它碍于自己的英雄身份,摆架子,又是哄,又是劝,什么招都用了,没用。

这个时候,曹公公明白刘一刀的后半句话了。毕竟是在刘一刀家待过的狗,耳濡目染,比其他狗聪明些。它想,与其在这里无望地周旋,不如干脆溜之大吉,先躲到一个不为母狗知道的地方,养好了再回来驰骋沙场。于是,在一个全村其他狗都还在迷糊的黎明,这条叫曹公公的狗,沿着刘一刀离开的乡村公路,狂奔而去。

以前曹公公做看家狗的时候,跟刘一刀到附近几个村庄的亲戚家走动过,这一段路还算熟。再远就不熟悉了。曹公公后悔当初连梅山镇都没去过。曹公公是有分析判断能力的。它沿着丘陵上了唯一的一条小道。它想,小道只有一条,只要顺着这条小道跑,就能躲到一个离张家坝比较远的地方。

开初一段路上,还残留着一些刘一刀的气息,顺着若有若无的气息跑起来容易。后来刘一刀的气息就不太容易捕捉到了。都怪那害瘟的风,曹公公刚刚捕捉到一点,立即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它对风充满仇恨的另一个原因是,这害瘟的风该帮的忙不帮,不该帮的,却热情到无耻的地步。它跑了一天的路,累得刚躲到丘陵顶上准备打盹,却看见张家坝四五条发情的母狗,循着它留下的气味向它跑来,害得它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子强打精神再次狂奔。

它对风无比仇恨。更可恨的是,风又是那么无赖,看又看不见,抓又抓不着,冲天空狂咬几口,只听见上下牙齿咔咔的碰撞声,劲使大了,腮帮痛。

曹公公这才想起来,之所以甩不脱那几条母狗,是因为它跑上一段路,就习惯性地抬起一条后腿,洒上一点小便。曹公公意识到,不改掉这个习惯,它就别想甩掉母狗。它决定改,改起来很难,刚才想起,改了,没跑多远,又忘了。因此那几条母狗它总甩也甩不脱。

被那几条母狗穷追了两三天,曹公公的心情已经不是离开张家坝躲一段时间了,它决定去找刘一刀,看在昔日主仆的分上,让他搞点伟哥。它不晓得伟哥能做啥,但可以肯定,这东西肯定对那件事有利。这是给他们刘家争面子的事情,料想发了财的刘一刀不至于这点小事都不肯出手相助。

吃了不少苦头,曹公公才改掉了不时抬腿小便的习惯,终于甩掉母狗的追踪。曹公公舒一口气,感觉些许轻松。

它这样轻轻松松又跑了几天,发现改掉用小便做标记这习惯给它带来了大麻烦。这些天只顾奔跑,竟跑得方向都不知道,远近也不知道。现在它不晓得自己身处何方,在张家坝之外的哪个方位。

曹公公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这时候,它最依赖气味。它奇怪刘一刀走了那么几年时间,还能隐约嗅到他的味道。

后来,在看见一个背起蛇皮口袋行李的小伙子脚上的胶鞋,跟刘一刀第一次出门时穿的胶鞋一模一样的时候,它开始怀疑它的鼻子欺骗了它。它模模糊糊感觉到,人类身上的某些气味是一样的,比如鞋子、衣服、当行李包用的蛇皮袋等。

如今,要想循着自己留下的气味回到张家坝,是不可能的了。继续跟踪类似于刘一刀胶鞋的气味,更是毫无意义。这时候,凭着它聪明并且还算清醒的简单头脑,它认为,在这世界上,它只认识刘一刀张红霞。只有不断往前跑,才有可能与刘一刀张红霞相遇。只要跟他们相遇,它就在这世上找到一个支点。有了这个支点,它要么留在刘一刀张红霞身边,要么让刘一刀带它回张家坝。比较起来,它更愿意回到张家坝。

曹公公就这样继续它只有目标没有方向的奔跑。它白天跑路,傍晚进食。耗子是它的主食,有时也吃其他东西。桃花开过三次,意味着三年过去了。它渐渐感觉腹下的炮筒子已经有了张力,有了弹性,能够收放自如。今年春天,经过一个小镇的时候,它接受一条漂亮的母狗的邀请。起初它还担心失败。在漂亮母狗的一再引诱下,它想反正离张家坝远着呢,即使办不成,谁也不知道它的主子叫刘一刀,更不知道它叫曹公公,就放胆尝试。一试明白,它已经不需要刘一刀的伟哥了。到这时候,它更加想念张家坝。

有些东西不想还罢,一想就欲罢不能。有几个晚上,它梦到在张家坝的田野上纵情奔跑。醒来,眼前是陌生的旷野,再睡就睡不着了。它想念张家坝的丘陵,母亲的小土丘,张家坝的狗群,刘一刀多年不曾光顾的老房子,张家坝的日出日落,张家坝寂静的夜晚,张家坝的气息,张家坝口味纯正的耗子……它特别想回去,“要是明天就能回去多好!”可它无法靠自己的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愿望,它得找到刘一刀,只有找到他,才能重返张家坝。

2

曹公公就这样来到大兴镇。

刚进大兴镇,曹公公就闻到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气味,类似于包子又不止于包子。这气味夹杂着昔日某个朋友的气息,仿佛隔得很近,又好像隔得很远,恍恍惚惚,难以捉摸,让它无法一下确定是哪一个朋友,只是感觉熟悉,风吹过去,转瞬就没一点印象。它追着气味一路跑来,到离包子店不远的地方停下来。它确定,气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这时,一辆钛金灰的面包车开到小镇包子店前面停下来,左前方的车窗匀速滑下来,钻出一个戴墨镜的秃顶大脑壳,问村口卖包子的人:“大兴镇怎么走?”

卖包子的人也是秃顶,比驾驶员秃得轻点,还能勉强让地方支持中央,快六十岁的样子,身材还说得过去,年轻的时候算得上魁梧,脸过分地长了点,明显不成比例,给人感觉像把生锈的三棱刮刀。没有戴围裙,一身油渍斑斑的衣服毫无遮拦地招摇在小镇的天地间。他回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开车的说:“老哥,你莫骗我哟,这镇子咋荒凉得可以拍电影呢?”

卖包子的说:“你也不去打听打听我胡大峦是什么人,啥时骗过人了?夹皮沟小镇哪还能留得住人?只要长了两个脚的,差不多都跑进城里去了。”

曹公公听了,知道这地方叫大兴镇。它记得刘一刀跟张红霞说过他在一个叫什么兴的镇做包工头。“大兴镇”这名字跟刘一刀说的名字太相近啦,说不定就是一个地方。

曹公公甚至笑了一下。它把胡大峦听成胡大卵,“那么有趣的名字,比我‘曹公公’还难听!”在狗的世界里,只认发音,才不管字怎么写呢。曹公公往胡大卵的裤裆瞄了几眼,瘪瘪的,不像有本钱的样子,于是它昂首挺胸地向包子店靠近。

曹公公想把包子店飘出来的气味搞清楚。这一次风没跟它耍流氓,让它清晰地分辨出,胡大卵的包子除了面粉味道,还有它同类的气味,有一些是它在寻找刘一刀途中结交的朋友的气味,有一些比较陌生。在这人烟稀少的镇上,曹公公想搞个包子尝尝也许不那么费事。一方面能确认一下它的推测,如果不出意外,胡大卵的包子馅用的是狗肉;另一方面也想换换口味。进入这个镇子以后,每天傍晚的进餐还是那么准时,只是这个镇子的耗子跟它经过的所有其他镇子的耗子一样,没有乡下耗子的滋味好。

开车的停了汽车,跳下来跟胡大峦握手:“老板听说你这里的货色新鲜,就派我来了。”

胡大峦说:“不但新鲜,还是散放养出来的呢!你们要几条?”

开车的递给胡大峦一根香烟:“老板也是图新鲜,想补一下,主要是想要条鞭,一条足够了,天气快热了,可不敢多吃,价由你开。”

胡大峦嘟嘟囔囔:“在电话里我还以为你们是搞餐饮的呢,我这里一天能搞到十条八条!”

说完进屋去,搬出一个塑料袋装的肉体递给开车的。曹公公立即分辨出那是同类的味道。开车的打开面包车车门,面包车里面没有椅子,是个冷飕飕的柜子。开车的要把那团肉放进柜子,胡大峦问:“你这是保鲜还是冷冻?”开车的说保鲜。胡大峦说保鲜好,要是冷冻,效果就不大了。

等车子走远了,胡大峦转身,抱起膀子回到他包子店的屋檐下。回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向马路中间吐了泡口水,把包子蒸笼上面的小电风扇关掉。电风扇下面一尺多长哗啦哗啦响着的塑料纸条停下来。没有买主,省下一点是一点。包子店立刻安静下来,几只苍蝇不声不响飞落到蒸笼上,胡大峦看见了,懒得赶它们。

胡大峦的包子店以前是有名气的,秀水包子店,生意红火得很。大兴镇及其周边赶集的人只要经过秀水包子店,都要来买几个包子。胡大峦成了镇上第一个修别墅的人。二十年前,胡大峦三个儿子各自拥有一幢别墅,都在大兴镇最好的位置上,老大经营五金农具,老二经营化肥农药,老三经营百货。最辉煌的时候,他胡大峦在大兴镇上吼一嗓子,大兴镇的人心里就会想,大兴镇可能有重大事情要发生。

可最近十年,镇上的人一去不复返。如今每逢三六九赶集的日子,集市上的人少得让人感到凄凉。

五年前,三个儿子带上家小搬进城市,说是进城去陪孩子读书,其实在城市里开起了汽车美容店。

秀水包子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最盛的时候十个跑堂伙计忙不过来,如今就剩下胡大峦一个人。老婆一年前被三个孩子接进城,回来了一趟,不是嫌通往大兴镇的公路危险,就是嫌大兴镇的电视信号不好,屏幕上的雪花比人多,后来干脆不回来了。

胡大峦也进城,感觉城市确实好,银行超市露天公园歌舞厅茶馆……不但丰富多彩,还特别方便。

每次进城,胡大峦都要上茶楼“赌几把运气”。他不晓得城里茶楼上的赌徒一年望到头,单等胡大峦这种乡巴佬来上菜,几个人联合起来,先让胡大峦赢得自己都不相信,然后再迅速让胡大峦输得连他老婆和孩子都不敢相信。

老婆儿子劝他好多回,他不但不听,脾气大得很,口口声声“反正是老子辛苦挣来的”,其实他想翻本,结果越翻本钱越少。他呢,本钱越少,越想翻。就这样,他在大兴镇,还算是秀水包子店的老板兼白案师傅和伙计,进了城就是烂赌棍。

老婆儿子劝他不动,端起脸吵也无济于事,胡大峦还在城里三个儿子家里撒泼,摔家具,砸摆设。如是多次,也不明说断绝什么关系,就当他是空气,视而不见,胡大峦进城赌他的,他们该干啥干啥,互不相干。不到两年工夫,进城二十次不到,胡大峦的别墅就成了别人的。

好歹还剩这个包子店,胡大峦不敢把包子店压上,他知道要是这也输掉了,他就会成为无家可归的狗。再说,要攒赌资得靠这包子店。可包子店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多数时候,胡大峦做五十个包子,有时卖三天都卖不完。

最近半年在经营包子店的同时,他开始经营起狗鞭买卖。狗都是他自己弄来的,狗鞭也是他自己打理出来的。小广告是城里的儿子替他制作分发的。在这点上,他很感激几个儿子还认他这个爹。

胡大峦不懂现在的城里人怎么了,有那么多人需要补,打开地方电视台,这方面的广告铺天盖地,给人感觉整个城市的男人都不行,女人都有病。他要儿子打的广告是:荒野公狗鞭,天然无污染。儿子又在上面加了两句:让男人重振雄风,令女人幸福尖叫——大兴狗鞭。下面是联系电话。

胡大峦的狗鞭,有时候一个月能卖出一二十根,有时候要少一点。所有慕名而来的买主,来过之后都说,大兴镇的马路可以直接通向阴间,史上再找不出那么烂的路。有的买主来过一趟,第二趟就不敢来,毕竟那件事不好跟性命相比。

胡大峦用传统方式处理剩下的狗肉,家里到处都是腌狗肉、腊狗肉、熏狗肉。胡大峦尝试用狗肉做包子馅儿,自己尝了一下,口味比猪肉馅儿味道还好,于是,他开始卖狗肉包子。

看见曹公公的时候,胡大峦刚把一个大大的哈欠打结束,他不抽烟,犯困的时候,哈欠一个接一个,鼻涕眼泪都溢出来了。他手头的钱还没有凑够,凑够了他准备进城。今天才做了三十个包子,到现在十个都没卖出去。他恓惶地想,照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得歇了包子,单卖狗鞭。

曹公公耸起鼻子辨别气味的样子,让胡大峦有些意外,感觉这条狗有些特别。按说他这样一个背负着上百条狗的命债的人,身上必有杀气。可这狗不但不怕,还靠他的蒸笼那样近。要换以前,他从柜下摸出自制的“洋油弹”,甩到狗跟前。这洋油弹是胡大峦的发明,外面包了一层特别香的食物,里面埋个雷管,狗一嚼就爆炸。他店里的狗都是这么搞来的。今天他没去摸洋油弹。还有好几条狗鞭没卖出去,再说里屋没地方挂狗肉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歇后语:肉包子打狗。心想千百年来,人家都说“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只有傻瓜才那么做,老子今天偏做一回,有什么了不起,不就肉包子打狗么?没有人来吃,还不兴老子给狗吃!

他揭开蒸笼,取了个模样好看的包子朝曹公公射过去,曹公公向旁边躲了一下,等包子在地上翻了几个身,停下来,上前用鼻子嗅了嗅包子,果然是同类的味道,用爪子把包子掰开,刨干净里面的馅儿,两口就把包子皮吃了下去。

这个动作在胡大峦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不晓得是因为这条狗讲情义不食自己的同类,还是嫌包子馅儿不新鲜。于是他又甩出一个包子。曹公公的处理方式,跟第一个一样。

吃完包子,曹公公抬起头来,依然耸起鼻子嗅着。它表情复杂,对这个用它的同类做包子的家伙,心头无比愤恨,可又对他莫名其妙投给它两个包子表示感激。它已经好多年没有吃过熟食了。两张包子皮让它想起在刘一刀家的情景,温馨和酸楚一齐涌上心头。此时,离傍晚进餐还有一段时间,肚子正饿,两张包子皮下去,饥饿得到缓解。曹公公不知道下一步该做点什么,是离开,还是等待下一个包子来临?一时没有决断。

胡大峦懒得继续表演“肉包子打狗”,反正没人看,而且刚才干了,也没带来预想中的快感。唯一的好处,是少打了几个哈欠。此时他想把这条狗搞到手,送上门的菜,岂有不收的理。以前他都要跑一段路,到镇子外去投洋油弹的。

他弯下身去摸洋油弹。

在曹公公犹豫的当儿,胡大峦的洋油弹投了过来。

曹公公还是嗅了嗅,没有同类的味道,香,香得令它恨不得一口把洋油弹整个儿吞下去。

曹公公不是特别谨慎的狗,只是出于习惯,或者怕里面还包有同类的肉,用爪子把洋油弹刨开,发现里面有一截比筷子粗一点、鞭炮那样的一截东西,顿生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就在这时候,一辆满是灰尘的轿车开了过来,方向正对曹公公,曹公公往旁边跳了几步,闪到一边。

车还没停稳,左边车窗滑下来,随即一个清秀的小伙子把头伸出来,冲着胡大峦打了声口哨。胡大峦从里面出来,满脸堆笑,一边走一边招手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候,“砰”的一声巨响,汽车的左前角掀起巨大的灰尘,整个车子都跳起来,左前方跳得最高。“砰”的又一声落到地上。汽车熄火。胡大峦被气浪推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店面前面的两叠蒸笼翻到地上,一层一层散开,变成了六七个蒸笼圈,包子滚了一地。

待尘埃落定,又过了一会儿,车门打开,小伙子从里面钻出来,满脸是血。“我的娘哟!”小伙子惨叫着,外地口音。

胡大峦知道,汽车轮胎碾到他投的洋油弹上,把雷管搞爆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向小伙子跑去,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嘴巴乱喊着:“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伤到哪里了?看起来很严重!你快躺下,我去喊医生,你得坚持个二十分钟哦!”

小伙子抱着头说了句什么。

胡大峦说:“对对对,手机,可以打手机。”

胡大峦摸出手机,手抖得半天找不到医生的电话,看看小伙子伤成这个样子,不晓得是非常严重,还是一般严重,心里就有自己的打算。他对小伙子说:“不巧得很,我没有医生的电话。我跑去帮你把医生喊过来。你等一会,最多二十分钟!”说完转身,向镇子外面跑了。转身跑的时候,胡大峦忙里偷闲,恶毒地看了一眼曹公公。曹公公感到那两束惊恐而仇恨的目光像锋利的刀片,唰地在它身上划了一下,让它打了个冷战。

小伙子蹲在地上哼哼,呻吟了一阵,缓过劲儿来,从地上爬起来了,把衬衫扯成条,根据需要裹在头上。

血是流了不少,没有伤及关键部位,问题不算太严重。

小伙子打开车门,驾驶位上的气囊救了他。副驾驶上的气囊也是打开的。他从车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灌了一气。头上的出血已经止住。他从包里摸出手机:“胡老板,你给我请的医生呢?什么?掉茅坑里了?没淹死吧?吃到屎没有?那你自己慢慢爬起来吧!我心想你多半逃跑了。没有就好。对,就是爆胎。嗨,你们这破地方。就破了点皮,问题不大,问题真的不大!你回来吧,我今天得在你这里吃晚饭。”

挂了胡大峦的电话,小伙子拨打了110。

小伙子的车胎好好的,一点爆胎的迹象都没有。自然,他不知道轮胎压爆了雷管,可再笨的人都晓得这里面一定有文章,这文章跟去了半个下午没把医生请来的胡大峦有关系——心中无冷病,不怕吃西瓜。“掉茅坑里,哄鬼吧!”小伙子哼了一声,他坚信胡大峦是跑出去躲起来了。他从胡大峦屋子里拖出一张凳子,坐到汽车旁边,掏出香烟来抽。

抽了一阵烟,小伙子飞跑的灵魂重新回到身上,他才感觉有些奇怪,这镇子,发生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居然没个看热闹的。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不知道在这里,越是靠近集镇的地方,往外跑的人越早。偏僻的张家坝都这样,信息比张家坝灵通便捷的大兴镇,早就完成了“空村”的任务。

“狗日的,真是个鬼地方!”小伙子恶毒地冲着空荡荡的街道,骂了一句。

傍晚时分,用完两只耗子的曹公公,经过胡大峦的包子店的时候,看见胡大峦正跟小伙子说着什么,话题似乎很轻松,夹杂着笑声,勾肩搭背的,像一对多年不见的父子。他们谈得正高兴,过来一辆警车,三个大盖帽从车里钻出来,小伙子跟胡大峦说话的神情,不再像刚才那么亲密,他向大盖帽几大步迎上前去,指着胡大峦说:“就是他,刚才报警说的就是他!”胡大峦立刻明白事情不妙,转身想溜,跑出十几步,几个大盖帽赶上去,把他按在地上。胡大峦在地上惨叫:“不是我干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大盖帽说:“跟你没关系你跑什么跑?别浪费力气了,老实点!”

胡大峦的秀水包子店从此门户紧闭。

3

曹公公花了几天时间,仔仔细细找遍了整个镇子,不见刘一刀张红霞的影子。大兴镇说是个镇,一点镇的气派都没有,关键是没有人气,顶多数得出二三十个老头老太和十多个年龄参差不齐的留守孩子。

唯一看得出头绪的地方,是小镇另一头的几间房子,门口挂了块牌子,牌子上黑色的“大兴镇街道办”几个字,曹公公若要认得,再进化几十亿年恐怕都办不到。里面有三个人进出,一个年纪大一点,四十来岁,中等个子,四方脸,留板寸,头发白了大半,浓眉大眼。此人以前是兽医,镇卫生所的专职医生出去打工以后,他就成了人医,院长、医生、护士他一人三挑。另外两个是大学生村官,一个是副书记兼治保主任,一个是副主任,书记和主任他们从来没见过,听说带了一帮人在新疆乌鲁木齐建筑工地承包土建。他俩分下来大半年,全镇找不到几个年轻人,不要说折腾几个工业项目出来充政绩,面对满街的垃圾,他们都没办法,花钱请不到工人,搞得再干净也派不上用场。干脆替国家节省钞票,整天闭门读书,立志考国家机关公务员。

缺少人气的镇子,气味像百年老宅从不打扫的厕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让曹公公的气管和肺经常难受得痉挛。耗子又多又肥,可惜口味太差。

找不到刘一刀张红霞,又不愿意跟一群没出息的猫生活在一个地界上,曹公公想换个地方。几天跑下来,镇上一条狗也没见到,大概给胡大峦的洋油弹收拾干净了。

曹公公琢磨了一阵,它决定从某条通向镇子的小路跑出去。根据它过去三年奔跑的经验,像这样一直跑下去,最后可能一点结果也没有,可有时候又是说不清楚的,既然刘一刀曾说他在什么兴镇,现在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带兴的镇,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说不定就瞎猫撞上死耗子呢!

大兴镇通往乡下的毛路只有一条。以前还有行人拖拉机自行车,如今路上长满荒草,一条细若鸡肠的小路,夹在长在路上的荒草中间。路两边的田地上,到处是高大茂密的蒿草。野鸡、鹌鹑、鹁鸪在草丛中飞蹿。大白鹭在有河沟的地方飞翔。飞一阵,落在树枝上,重重的,把树枝压弯下来。松鼠在树上跳上跳下,灰毛狸也不闲着,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动物在忙着它们各自的事情。

这景象,比张家坝原始多了。

接近中午,曹公公看见一条白毛狗带了一群狗在河里抓鱼。

这是它离开大兴镇,看到的第一个狗群。曹公公有些兴奋,这些年练出来了,它善于跟陌生的群狗交朋友。

从被流水切出来的河床的宽度和深度判断,这曾经是一条好大的河,河水却不深,大片河滩裸露出来。往河水里瞄一眼,水里大大小小的鱼清晰可见。

白毛狗是一条体格健壮的大草狗,全身雪白,身后带了十多条狗,颜色有黄有黑,还有四五条小狗是黑白相间或者黄白相间的。一看就知道,小狗是白毛狗的后代。

白毛狗带头冲到河水里去,看准了,一张嘴把头冲下去,就咬起一条来。其他狗学它的样子,也加入捕鱼行列。

这时河对面来了一群狗,冲着河这面的狗汪汪地叫。

河那边的全是成年大狗。两群狗相对狂吠起来。曹公公听出来,河这边的狗来自船形村,河那面的自称来自大兴镇——大兴镇的狗,果然没被胡大峦炸绝。

河这边的骂河那边的强盗,不好好在镇上生活,跑到乡下来抢它们的口粮。

河那面的骂河这边的是乡巴佬,河里的鱼都是它们的,再下河抓鱼,就撕碎它们。

吵着吵着,就打起来。白毛狗十分凶猛,咬、掏、抓、扑,每个动作都完成得准确漂亮。它手下的那些狗,拼搏程度一点不像它,加上还要保护小狗,河对岸的狗群很快占据优势。河这面的狗节节败退,小狗们也受到攻击。

对岸的一条大狗凶狠地冲向一条小狗,张开大口向小狗的脖子咬去。曹公公腾空而起,凭借自己高大壮实的身子,没费多大气力,就把那条大狗撞翻在地上。对岸的狗一看有新的帮手介入,立即把它当河这面的一员。曹公公刚才只想救河这面的无辜小狗,却被迫卷入这场跟它毫不相干的战争,不得不积极应战。曹公公毕竟在路上奔跑三年多,健壮,灵活,见过世面,格斗起来,优势一下就凸现出来。因它的加入,河这面的狗群逐渐转为上风,把对岸那群打得逃回到河对岸。

河这边的狗群撵了一段,得胜而返。

狗群感激曹公公,从白毛狗起,船形村的狗依次用鼻子来触摸曹公公的鼻子。白毛狗谈起它们的遭遇,它们跟曹公公一样,原本是船形村的看家狗。几年前村民纷纷离开船形村。这些人说走就走,想都没想过怎么处置它们,它们就成了流浪狗。

以前它们谁都不尿谁,狗仗人势嘛,有钱人家的看不起没钱人家的,没钱的更看不起有钱的,见面非常不友好。等大家都成了流浪狗,它们发现,它们根本没有领地,更没有高低贵贱的分别,它们都是被主人抛弃了的流浪狗。到这地步,要是单独出去混,很容易挨欺负,于是它们就结成船形帮。它们欢迎曹公公加入它们船形帮来。

之后,曹公公跟随船形帮的狗在船形村活动。

这里的狗沿袭狗的优良传统,从来不吃耗子,因此曹公公不好意思再捉耗子,只好跟它们学“打猎”。船形村的狗群真是了不得,不仅能下河抓鱼,还能上树掏鸟蛋,有时候还能捉鸟。

冬天来临的时候,鸟兽们飞的飞,藏的藏。河水冰冷刺骨,跳下水去爬起来,不一会儿,毛上全是冰碴儿。狗群的日子难过起来,不再成群结队游荡,各找各的出路。

曹公公又开始想念它的张家坝了。它打算到来年桃花开了,再上路去找主人刘一刀张红霞。其他的狗白天外出找东西吃,晚上还习惯性地回到各自主人家的屋檐下。曹公公在船形村没有属于它的屋檐。在这季节,它独来独往,晚上找个背风的角落将就一下。其实单独行动有单独行动的好处,每次天黑的时候,它都能享受一两只肥美的耗子。这里的耗子口味不错,跟张家坝的没啥区别。村里其他狗都瘦得皮包骨头,见到它,都对它膘肥体壮感到奇怪。

一天夜里,曹公公经过一幢被高大的水杉团团围住的房子,这是一幢相当矮小的平房,一进三间,没有院子。如果窗户上没有灯光,很不容易被发现。曹公公听见屋里有人在争吵。

一个男的声音:“谁不晓得你陈阿婆有钱?儿子工程师,女儿在美国。算起来我们也是亲戚,我不是喊你干妈么?这是最后一次,只借一千块!”

听声音,那男的有五十多岁,有点耳熟。曹公公一时没想起是谁。

一个老太太的声音:“这半年你自己算算总共借过几次了?次次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总是赌,总是赌!赌得家没有个家,儿子媳妇跟你割裂,你爹你妈要是还能活转来,都要给你气死回去。”

那男的声音不耐烦起来:“干妈,我是来跟你借钱,不是来接受你教育。我晓得你有钱,反正你一把老骨头肯定用不完,你就把我当你儿子,我帮你用出去,等于替国家作贡献。”

“借给你?借给你就等于支持你赌博。你不看看你几个儿子,各做各的生意,各发各的财。你不就被警察关了几天罚了点款么?你还有包子店,你还有力气,没必要来盘剥我老太婆的几个养命钱。”

说到包子店,曹公公突然记起,说话的那男的是胡大峦。门没有关紧,虚掩着,曹公公轻轻一拱,就钻进去了。堂屋中央站着胡大峦,一身黑色的皮衣皮裤,手上是把柳叶刀,一脸杀气。他身后是个电视机,屏幕上雪花下得正热闹,噪音很大,可能是胡大峦进来以后,故意调大的。胡大峦的对面是个条形茶几,茶几上有水壶茶杯,茶几后面是张长条形的沙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坐在沙发上。

胡大峦十分暴躁:“干妈,再跟你说一遍,我是来借钱的。借钱,你懂不懂?”

老太太回应的声音很坚决:“没钱借给你!”

胡大峦的声音阴阳怪气起来:“没钱?那我自己找……”说着,向堂屋左侧的房间门走去。

老太太从沙发上站起来:“干什么干什么?你还抢人啦?你还真抢人!强盗!”说着上前去阻止他开房间门。

胡大峦一反手,把老太太再次推倒在沙发上:“你吼吧,吼破喉咙也没人听得见。你最好躲远点,不然我手上的家伙不客气!”说完,进了房间,轻车熟路地打开老太太床头上的箱子,翻开遮蔽的衣物,找到四叠钱,每叠大概一万。胡大峦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那么多,就用箱子里面的一件衣服,把四叠钱包起来揣进怀里。转身对站在身后的老太太说:“干妈,本来你只要借我一千块钱,什么事情都没有。可惜……今天看来我不能不……啊,不能不……你懂的!”一步步靠近老太太。

老太太声音绝望:“钱你都拿去了,你还想干啥?”

“你说我干啥?我必须干那个啥!”

老太太更加绝望:“四万,当我送给你还不行么?”

胡大峦继续靠近老太太:“送?当着面说送,一转背就拨110。你晓得我是吃过亏的,再傻不可能傻第二次!”

胡大峦的刀子划过一道寒光。曹公公腾空而起,准确无误地咬在胡大峦的右手上。曹公公从来没真正对人下过口,看家狗的地位不是靠牙齿立起来的,靠的是响声,所以在咬胡大峦的时候,口下得浅。胡大峦只感到痛,并没有受伤。

对胡大峦来说,这来得太突然。这一惊,吃得不小。胡大峦惨叫一声,柳叶刀当啷一声落到地上。胡大峦转过身来,看清咬他的正是上半年在他的包子店,让他吃半个月官司外加一万元罚款的狗。顿时忘记疼痛,发疯一般向刀子冲去。曹公公知道它不出狠招,后果不堪设想。再说,这家伙身上还有那么多同类的命债。它在胡大峦亮出的屁股上咬了一口,鲜血气味顿时弥漫整个屋子。胡大峦再次惨叫,到底领教了这条狗的厉害,顾不得捡地上的刀子,转身往门外逃窜。曹公公一闪身,堵到门口,喉咙里发出愤怒低沉的呜呜声,听起来让人汗毛倒竖。

胡大峦说:“好狗不挡道,让开!”

曹公公一动不动,门神一样堵在门口。

胡大峦懂了,这是叫他把钱放下。胡大峦叹了口气对曹公公说:“你狗日的将来千万别撞在老子手上!”说罢,从怀里一叠一叠地掏,掏出三叠,抬头看了一眼曹公公,曹公公没有让开的意思,喉咙里继续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胡大峦把最后一沓钞票连同那件衣服掏出来,曹公公往屋里走了几步,闪开一条道。

胡大峦扭头对老太太说:“这狗是你家祖宗!”说完捂起屁股,逃出门去。

4

惊魂未定的老太太跌坐到床头边的单人沙发上痛哭起来,起初小声小气,后来号啕大哭,断断续续地叙述,在寒冷的深夜,听起来瘆人而且惨烈:“什么儿啊女哦,小时候都是心肝宝贝,一长大,翅膀硬了就飞,谁管你爹呀娘的!死鬼吔,你早早眼睛一闭,什么心不操,我还把你挂到墙上。他们寄钱来给我,有什么用?一天超出二十块我不晓得怎么用。看嘛,贼也偷,贼也惦记。今天,哦今天,呜呜呜呜!”

老太太哭累了,歪在沙发上歇气,看上去像睡着了。

曹公公从房间退到堂屋,又从堂屋退出来,在屋檐底下找了个背风的草窝睡下。离开张家坝刘一刀家的屋檐,这么多年,它第一次睡在屋檐下。屋檐下温暖啊,它在守护一份安全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一份安全感。有人气的家就是不一样。出来闯荡了那么多年,它的心仍旧在张家坝。张家坝是多么美妙的地方,田野是那样迷人,空气是那样清新,菜花开的时候,又是那样疯狂热烈、激情飞扬。它在想,它留在张家坝的孩子应该成年了,它们都长成什么模样呢?它们一定不认得它这做父亲的。它想它的孩子们会不会责怪睁开眼睛就没见过父亲的面呢?它理了一下思路,它之所以离开张家坝,是因为刘一刀有什么伟哥,后来伟哥用不着,自己却迷路了,只能在找到刘一刀之后才能返回张家坝。“刘一刀啊刘一刀,我的主人!我要是一辈子都找不到你呢,难道我一辈子回不到张家坝?”曹公公想到这里,难免心酸惘然。

这一夜它睡得非常不好。

天蒙蒙亮的时候,曹公公被开门的声音惊醒。老太太已经收拾停当,端了一碗拌了碎腊肉的油饭,走到离它七八步远的地方,把碗放在地上,示意它吃。从距离上看,老太太跟曹公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充分的信任。此时,曹公公还不想进食,昨天傍晚的耗子没消化完。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曹公公晓得这时候如果不领情,不吃一点的话,老太太会难受的。以后见了它,距离会隔得更远。

熟食的滋味真是太好了。这碗油饭让曹公公再次想起张家坝,想起刘一刀。在刘一刀家,过年的时候,它常常吃上这样的油饭。吃上油饭的时候,村子里大人娃娃都穿新衣服,衣服口袋里随时都有新炒的葵花籽,他们还贴春联,放鞭炮,热热闹闹。嫁女儿娶媳妇的,也选在那阵子,酒席一台连一台,它们啃骨头,啃得腮帮酸。有时候晚上,还在村口的一个小平坝上演戏,都是村里的农民,自己演,自己看,演得不对,穿帮了,重新来一遍。台下的人哄笑一阵,然后嗑着瓜子,耐心等待。可惜这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张家坝、大兴镇、船形村,无一例外,一个比一个空。只要长两个脚的,能喘气,争着抢着朝城市跑。

在大兴镇街道办,曹公公曾听到这样一场议论。

村官甲:“多好的土地呀,都撂荒了,太可惜了!”

村官乙:“就是,没文化没技术,到城里只能捡垃圾收废品,被城管动不动撵得满天飞!”

村官甲:“何况如今国家不收农业税,还对种植进行补助,你说,多好的事。当年我读书那阵,我爹我妈可没摊上这样的好事,一棵果树刚栽活,生产队长就来收农业特产税,气得我爹一锄下去……”

村官乙:“怎么样?把生产队长开了?”村官乙一脸坏笑,拿村官甲开玩笑。

村官甲:“你当我爹像你爹一样是近亲结婚的结果?一锄下去,把树刨了!”

村官乙:“你爹才近亲结婚呢,换了我爹……”

村官甲:“怎么样?能不把树铲了?”

村官乙翻了几下眼皮:“当初就莫种!”村官乙说完继续一脸坏笑,脸上的表情越发玩世不恭。

两个人在说笑的时候,手不释卷,一个手上的是《申论》,另一个的是《行政能力测试》。

兽医就在旁边,也跟着笑,已经有半年没有人来看病了。这半年,他做得最要紧的活儿,就是给所有外出打工的育龄男女寄过去几张表格,让他们到当地派出所盖章,证明他们已经放了节育环、使用安全套、没有计划外生育情况出现。他要求他们用快递寄回来。那一阵,他办公室里到处是快递信封。搞得两个半年收不到一封信的村官,眼睛绿了,见面叹气:手机这鸟东西!

兽医接过话说:“也难为他们,我们大兴镇,人均只有五分耕地,也就是你们说的半亩耕地,半亩耕地能做什么呢?累死累活,老天照应,一年顶天收入两千块钱,还别扣种子化肥农药、栽种和收割的花费。要是老天爷不帮忙,连辛苦钱都搞不到。一亩地补贴几十元,背心扯水啊!”

村官甲纠正:“杯水车薪。”

“是‘杯水车薪’?”

村官甲:“意思是用一杯水去救一车着了火的柴草。”

“对对对,就是屁作用不顶。‘背心扯水’意思也跟那个什么杯水……杯水车薪差不多,你把背心拿到井里去扯水试试?嘿嘿,我造的,不算数。”

兽医拿起搪瓷缸子,喝了一口水说:“到城里呢?如果进厂,那再好不过,只要不遇上黑心老板,一个月两千块钱还是有的。两千块钱,妈的,你在家得挣一年!你们别看不起捡垃圾的,据我了解,他们收入不低。脏是脏了点,还被人看不起,人家的收入是进厂的一倍。出去的时候背蛇皮口袋,睡火车凳子底下。回来,嘿嘿,回来人家一家子都坐飞机!”

村官甲说:“照你这么说,农村就该荒下去啰?”

村官乙:“如果让我来出申论题,我就出个关于这方面的题,让全国的准公务员都来回答。”

村官甲对村官乙唯恐天下不乱的玩世不恭表情非常不满:“乌鸦嘴!未必你有本事答上来?”

兽医说:“要我说呢,弄这个题来考你们还真有必要。每年有上百万人参加公务员考试,不相信就没那么几个特别有主意的。”

吃完油饭,曹公公伸了伸懒腰,准备离开老太太家屋檐。

这时,小路上传来马蹄声,悠悠缓缓地向老太太的小屋走来。赶马的是个靠近六十岁的老头,又干又瘦又矮小,跟风干过的一样。头发都白了,眼睛异常明亮,整个人看起来精神抖擞。走到老太太屋子跟前,把马喝住。那马已经有些年纪,可驮得并不少。马驮子上,一边架着一个大麻袋,上面还各挂了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老太太迎上去说:“吴瑞荣,辛苦你啦!”

吴瑞荣从马背上卸下两个沉甸甸的蛇皮袋:“最近没活路,天又冷,迟几天上你这儿,不缺什么吧?”

“我节约点用,将就够,真是太辛苦你了!”

吴瑞荣:“陈家阿婆,你年纪大了,该去跟儿女们生活在一起,有个照顾!你儿子托我的事情,我做得有一趟没一趟的,岁数大了,走不动了,轻易不想出门。”

老太太说两个娃儿那里都去过了,不习惯。

“儿子不孝顺?”

“不是这意思,儿子在黄海边的电厂工作,火车要坐两天两夜,下了火车还要坐好几个小时汽车。那块地方靠近大海,湿气重,去了总爱生病。”

“你女儿不是在美国么?”

“也去过,更不习惯,除了女儿跟我说中国话,女婿外孙都没法跟我说话,能把人憋死。再说我都是快老的人了,到那些地方去,万一哪天老了,就回不来了。”

老太太向吴瑞荣讲述昨夜发生的事情,老太太把曹公公描绘得如同天犬下凡,出于某些考虑,她只说胡大峦是个黑衣强盗,具体哪个人不认识。

“太危险太危险!那条狗呢?你很有必要养条狗,你干脆收养这条狗算了,我看它也像条流浪狗。”吴瑞荣说,“现在流浪狗到处都是。人比狗野,狗都晓得念家。前一段大兴镇上秀水包子店的老板造洋油弹炸狗,把人家轿车给炸了,逮进去关了一阵,听说跟一条狗有关。唉,乡下的狗比留下来的人还多。”

吴瑞荣忙着赶路,说话拉拉杂杂的。老太太对他的背影问:“接到哪儿的活儿了?”

吴瑞荣背影回答:“上游在修补船形水库,坝子打在半坡子上,车子上不去,我负责给工地送榨菜。”

老太太望着吴瑞荣远去的背影说:“你不是要绕道才到我这里来?辛苦你了!”

吴瑞荣答了一句什么,隔得远,被风卷走了,谁也没听清楚。

老太太俯下身来呼唤曹公公。曹公公友好地摇着尾巴,小心地靠近老太太。老太太伸出手来,准备摸摸它的脊背。曹公公主动亮出脊背。老太太的抚摸是轻柔的,手掌薄得像张纸,这是一双内容丰富的手,种过水稻、玉米、高粱,拉扯过儿女,送别过丈夫。老太太的手给曹公公的感受是复杂的,从这几下简单的抚摸中,曹公公感受到老人无言的孤独和悲伤,昨晚的恐惧还残留在老太太的手上。曹公公决定,留下来给老太太做个伴儿。

这样的抚摸,是狗与人类之间的契约。一旦接受,就等于认可相互间的主仆关系。

5

曹公公在认可这种关系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刘一刀,更没有忘记张家坝,陪伴老太太,时间应该是有限的;寻找刘一刀,回到张家坝,是永恒的,终极的。这意思,它用眼神对老太太说了。可老太太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又不懂狗用眼神说的话,如是几次,曹公公只得放弃努力。

这并没影响他们之间的主仆关系。老太太常常走出水杉林子,到田野里走走,曹公公就陪着;老太太在堂屋右侧的厨房里做饭的时候,它也在身边陪着。老太太闲下来就跟它说话,说她的儿子在长江口上的一个电厂做工程师。她对曹公公解释说:“那地方叫吕四。吕四你知不知道?传说吕洞宾去过四次,就叫吕四。吕洞宾跟狗是有关系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那地方在汪洋大海边上,有海鸥,有海潮,还有满船的鱼虾……”她说,她在火电厂外面参观过火电厂的样子,好大几排房子,好大一块地,只有两三百号工程技术人员。她说她孙子聪明可爱,都上高中了,在启东中学。“启东中学可不得了,每年有二三十个学生考上清华北大。”她说她孙子成绩不拔尖,但很优秀……可惜那地方,夏天太热,冬天太冷,一年四季潮乎乎的,到那里去爱生病,给儿子媳妇添麻烦。

老太太还给它讲她的女儿。女儿很爱她,她也很爱女儿。说到女儿,老太太的眼窝里满是泪花。她说她女儿自小就柔弱,身体不好,却爱读书,成绩出奇地好,考上托福到美国读书那年,她的丈夫,也就是那两个孩子的父亲,在一场突发的疾病中丧生,她的女儿学的就是医学专业……说到这儿,老太太长久地抽泣。那是一个遥远的地方,老太太说,她的女儿如今是个优秀的医科大学教授。她曾经去过美国,“在洛杉矶,美国的大城市,不是落山鸡,嘿嘿,我刚听说的时候,以为那里到处都是山鸡……”如果不是语言不通,那真是个不错的地方,环境好,医疗条件更好,一次她生病住院,从抵达医院到住院结束,护士全程护理,医院还专门为她请了翻译……

故事就这些,老太太每隔几天就要重复一遍。有时候刚说着儿子,突然会扯到老头子身上,或者刚才还在谈论孩子的事情,突然想起村子里过去的老朋友。

曹公公是个合格的听众。这种叙述是漫长的。对于漫长的叙述,倘若缺乏足够的耐心,那就是一桩非常折磨人的事情。

老太太脸上忧郁的情绪在一天一天减少。心情愉快的时候,老太太开一会儿电视,或者给儿子打个电话。她只给儿子打电话,不给女儿打——她想不通,都生活在地球上,为什么我这里是白天,女儿那里竟然是黑夜?儿子似乎一直都很忙,说不上几句就挂了。老太太放下话筒,一副心欠欠的样子。如果能接到女儿的电话,老太太就能聊上好一阵,特别开心。可女儿好像也很忙,一个月最多通两次电话。有时候,老太太望着电话机发愣,自言自语,不晓得在说什么。

中途吴瑞荣来过两次,给老太太送一些日用品。老太太要给他钱,他说她儿子早就把钱给足了。从吴瑞荣和老太太的交谈中,曹公公知道,那个位于上游的船形水库前年出了漏洞,正组织人工加固修补,要保证明年上半年雨季来临之前完工。

吴瑞荣说,在那里干活的工人生活惨得很,榨菜当菜吃。早上榨菜汤下馒头,中午晚上榨菜炒肥肉丁儿,因此,他每天要往工地上送一次榨菜。

他说,不晓得是工人的问题,还是受包工头的指使,工程马虎到想想都害怕的地步,该加钢筋的地方,只有混凝土;该铸现浇大坝的,砌上石墙了事。

老太太问,工程的监理呢?吴瑞荣说,工程监理老窝在山下不上去,也不晓得这里面是不是有猫腻。他说等整个工程完工,谁还知道里面是石墙还是钢筋?工程的名字倒是噱头得很,先在工地的大牌牌上说这是什么“浆砌石结构”,后来又把这块牌子换了,换成“混凝土面板混合堆石坝”,下面还加注几行字说,这是本省首次使用的加固工程,“长坝、后坡、高挡墙坝”,“能承受五十年一遇的洪涝灾害”,“最大蓄水量三十二米”什么的,其实就是砌两堵混凝土石墙,在中间填土。“这坝迟早要出大事情!”吴瑞荣说。

到了晚上,曹公公睡在老太太在门边给它搭的窝里。特别冷的那几天晚上,寒风像持刀的鬼子,尖利地从狗窝外面经过,发出凄厉苍白的怪叫。老太太怕把它冻着了,还招呼它到屋子里去,睡在一张草垫上。曹公公感到特别温暖,由衷地感激老太太。每当想念张家坝的念头上来的时候,它就立起身来,让身上感受到一些寒冷,整个身子一激灵,把刚冒出的念头打跑。

有一天晚上,没有吹风,天上冰凉的月亮,安静地笼罩着整个村庄,它睡在屋外的狗窝里,又想起张家坝。这一次它站起来,狗窝外的寒冷及时地浸进来了,却怎么赶也把这个念头赶不跑。它考虑什么时候去找刘一刀。它感觉到选择的困难,老太太现在需要它,离不开它。如果它跑去找刘一刀,老太太会怎么想,背信弃义?或者以为它失踪了?要么等一等,过一些时候再说。可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还有,照吴瑞荣的说法,走出村子的人都不愿意回村子,那么它即使找到刘一刀,要是刘一刀不想回张家坝呢,它岂不永远也别想回到张家坝了?曹公公越想越失魂落魄。

这样难熬的夜晚,陪伴曹公公整个冬天。

有老太太的包谷糨支撑着,春天来临的时候,曹公公比以前更壮实了。田野里开花的时候,曹公公又想起张家坝刘一刀隔壁的小花和赵家的红红。那些春天特有的情绪,开始在曹公公体内萌动。天气逐渐暖和起来了,狗群再次聚集到一起。到油菜花开的时候,狗群的狂欢节开始了。那一阵,曹公公除了晚上回到老太太家,白天都在船形村的田野上撒欢。

一场倒春寒,让狗群的激情降低了一些。有一天,曹公公白天回到老太太家。才十多天没跟老太太打照面,老太太病倒了,全身滚烫,呼吸急促,咳嗽不止,脸上布满绝望的神情,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

前面介绍过,在狗的社会中,狗的治病原则是自愈。经历过世事的曹公公知道,人生病以后都会去找医生。它曾经在大兴镇上看到兽医给人治过病,它想它应该替老太太去喊兽医。

凭曹公公的第六感觉,它感觉不出老太太有死的迹象。狗的第六感最灵敏,它能在一个人将死前几天,嗅出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死亡气味。过去,一旦嗅到这股气味,它们会用祖上传下来的做法,夜里哭泣,在狗窝前面掏一个碗大的深坑,提醒主人家及早做好准备。

老太太看见它,眼睛里闪过一丝希望。她向曹公公指了一下电话机,艰难地用右手比了个六字到耳朵边——她要打电话。曹公公把电话机叼到她床头。老太太取下话筒,用颤抖的手拨了一个电话,嘟嘟嘟响了半天,没人接。老太太说:“这孩子,这么忙?”老太太搁下话筒。过了一会又拨一次,还是没人接。老太太刚说了句“这孩子”,泪水就下来了。

曹公公在老太太的眼泪滑过脸庞的时候,出门了。它沿着从前来的道,向大兴镇飞奔。

快到镇子的时候,路边蹿出大兴镇的两条正要起草的狗。曹公公疯狂奔跑的样子打搅了它们的好事。母狗倒没什么,它只认速度和健壮程度。母狗只需瞅一眼,就知道曹公公比刚才追它那条公狗更威猛。这对那条公狗是一种严重伤害。它仔细打量曹公公,发现这条搅它好事的大狗,就是去年帮助船形帮打败它们的那条。当即放弃要做的事情,返身去通知大兴帮的其他成员:它们的敌人来了!

曹公公没有心思介入其中。它完全没有时间去想这事跟它还有什么关系,更没工夫去考虑一旦闯入仇人的地盘,该做些什么准备。它只顾疯狂地向兽医所在的街道办奔跑。

街道办的门开着,两个大学生不在屋里。他们参加公务员考试辅导去了。去年年底的国家公务员考试,给他们兜头泼了盆冷水,使他们认识到,闭门自学是有局限性的。

兽医手持搪瓷茶缸,无聊地窝在沙发上看一档以“快乐”为主题的娱乐节目,不时发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笑完了,揭开茶缸盖子,抿一口茶,嘴巴上似骂非骂地冒出一句:“搞笑,穷凶极恶地搞,恬不知耻地笑!”

曹公公进了门,冲着兽医摇尾巴。兽医说:“怎么啦?饿啦?我这里没啥好吃的。”兽医眼睛娱乐地眨了两下,用那档娱乐节目特有的表情说,“避孕一号,你吃不吃?发都没地方发,满柜子都是!”

曹公公用身子在兽医身上蹭了两下,表示友好,然后含着他的裤脚往门外扯。兽医毕竟是兽医,他一下就懂了曹公公的意思,这是来替主人求救的。立马站起身子来,拔掉电视机电源,从柜子上取下药箱。当方形药箱挎到肩上的时候,人已经出门。带上门,从屋檐底下推出一辆自行车,一跷脚上去,人还没坐稳,车已经出去了。

曹公公在前,兽医骑着他的自行车在后。

刚出镇子,三四十条狗堵在路中央。曹公公发现,狗群大部分都是去年交战过的,马上明白仇家报仇来了。它嘶吼着向它们表示:让开一条道,它请医生去救它的主人,我们后会有期!对面狗群冷嘲热讽:你一条流浪狗,这儿哪有你的主人?什么后会有期,今天会上了,你就是无期!曹公公暴怒,做好决死搏斗的准备。兽医停下自行车,从地上捡起四五块石头,冲着狗群一阵乱打,高声骂道:“造反了你们!没人收,没人管,怕你们还占山为王,收我买路钱不成!”

狗是怕人的动物。四五块石头打出去,虽然没有打中哪条狗,但狗群闪开一条道。有人参与,大兴帮的狗积聚的仇恨无处发泄,更增加了整个狗群对曹公公的仇恨。

兽医进门,取下药箱说:“陈家阿婆,我以为你跟你的孩子在大海边呢。你一个人住在这荒郊野外。哎,如今大兴镇哪里不是荒郊野外。若没这条狗,才真叫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兽医给老太太量体温,让老太太张开嘴巴大声喊“啊”。他眯起一双从前打量牛嘴巴的眼睛看了看,说:“炎症不轻!”又用听诊器听老太太的前胸后背,说:“肺上还好,问题集中在支气管上。先给你挂几天水。”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改口说,“还是打针算了。又没人照管,你怎么好挂水呢?我不可能一天到晚守在你这里,我还得在镇上上班呢。”

兽医配好针药,准备打针。突然想起什么,问老太太:“吃饭没有?”得到否定回答。又问:“你通知你儿子没有?”老太太说电话打了几十个了,打不通。兽医说:“忠孝难两全啊!”放下手头活,下厨房替老太太煮面条。

水刚刚开,吴瑞荣闯进来,急火火地问老太太怎么样了,说接到老太太的电话,马不停蹄找兽医,寻不着就赶过来了。

兽医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满是委屈地对吴瑞荣吼了一声:“如今我不也是人医吗?以后别老喊我兽医兽医,说不定哪天我要替你治疗一下呢!”

吴瑞荣哈一声笑出来,他没有想到兽医会在这儿:“老哥,兽医人医只要有医术就是神医。以后喊你神医好不好?你怎么晓得陈家阿婆危险呢?你真神了!”

兽医指了一下身边的曹公公:“这条狗,到镇上去请我来。”

兽医把“请”字的音说重了点,似乎有点得意。吴瑞荣笑得抽气:“看,还是兽医嘛!狗咋个不请我呢?”

兽医转身指着吴瑞荣笑着对曹公公说:“下次陈家阿婆需要帮助,你就去请你家这个大哥!好找得很,你只要记住他那匹马的气味。”

吴瑞荣也笑,指着兽医对曹公公说:“以后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尽管去找你这神医舅舅,尤其是背上风流债的时候。”

兽医不服气:“嗨,我啥时候管过风流债了?”

吴瑞荣:“你那里不是药就是套的,你不管风流债谁管?”

两个人说说笑笑,服侍老太太吃了面条,帮她把屋子收拾了一下。家里有人说话,老太太的气色也好了不少,偶尔也跟他们搭几句。两个人商量,吴瑞荣今天留下来陪老太太挂水,剂量可以用大点,冲击疗法,明后天吴瑞荣忙着向工地送榨菜,由兽医上午下午各来给老太太打一次针。如果还需要,大后天吴瑞荣再来陪老太太挂水。

一切停当,药水一滴一滴注入老太太静脉,曹公公帮老太太叼到床边的电话机响了起来,老太太拿起话筒,一句“儿呀”,泪水便牵起线地落下来。

吴瑞荣觉得电话铃声很有意思,悄悄问兽医:“耳熟得很,什么名儿?”

兽医悄悄说:“黄河大合唱。”他小声哼唱:“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

老太太表面上看起来风都刮得跑,内里筋骨还算硬,到第三天就不咳嗽了。第四天吴瑞荣来准备陪她挂水,老太太坚持打针。

6

春天过去,初夏很快来临。照常年,这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气温上升得快,天却不下雨。今年却很特别,气温蹿得不快,雨却提前一步到来。老太太的病好得不彻底,咳喘经常发作,时好时坏。有几次,曹公公都准备好离开老太太去找刘一刀,可一想起老太太发病的那种危险,又不忍心离开。找主人刘一刀的事情就这样被耽搁下来。

绵绵的阴雨占据整个初夏,一下就是十多天。这一阵老太太的情况特别不好,咳嗽加气急,天天都在吃兽医留下的药片,症状不见减轻,反倒一天天加重。吴瑞荣好一阵没有来了,不晓得因为下雨不好送榨菜,还是上游的水库完工了。

这一天,天气刚刚好转,雨停了,天上的云层也没那么厚。老太太要是好一些,曹公公准备出去跑一跑会会朋友,撒撒欢。可老太太的咳嗽加气急,让曹公公感到这老太差不多要把肺掏出来才舒服。老太太连比画加交代,让它去把兽医请来,这一次看来必须挂水。老太太让曹公公把上次挂水的皮条含在嘴上,这样兽医一看就明白了。

曹公公跑到大兴镇街道办,里面没有兽医,只有两个大学生村官。兽医今年开春就打工去了,临走的时候交代两个村官,如果有人肚子痛,可以给几片止痛片;如果伤风感冒,就给克感敏;如果嗓子不舒服,还可以加点草珊瑚含片。几个月过去了,既没有人来说肚子痛,也没有人伤风感冒嗓子不舒服,两个人客串医生的机会一直没撞上。他们也想离开大兴镇,但看在每个月一分不少的薪水分上,他们留了下来,权当在这里韬光养晦,苦读“兵”书。国家公务员可以考到三十五周岁,还有好多次机会呢!无聊的时候,把那些发不出去的避孕套用打气筒打胀,像城里的气枪靶子那样,在墙上挂成一排,两个人举行飞镖对抗赛,输了的负责做饭洗碗。

俩人正在专心读书。他俩上午读书,上午记忆好。看见曹公公钻进屋子来不走,觉得这狗怎么会这样,嘴里还含着根皮条。

村官甲:“吔,想来充兽医?!”

村官乙捞起左手袖子,右手指着左手手腕对曹公公说:“来来来,挂水!”

俩人大笑,东倒西歪。

曹公公用身子蹭了两下村官甲,村官甲担心裤子被蹭脏了,还担心被狗咬,触电样躲开:“吔,我这里不是蹭痒的地方哦!”

曹公公用嘴去含村官乙的裤子,村官乙尖叫起来:“哪来的疯狗,还咬人!”

两个人惊呼跳起来,村官甲把手中厚厚一本《申论》甩出来砸向曹公公,村官乙捡起桌上兽医留下的搪瓷茶缸向曹公公砸过来。

曹公公承受了这两个打击,低头发出哀求的呜呜声。

两个村官哪里有心情理解它的哀求,他们现在只想早点把它赶出去。村官乙从门背后拿出不锈钢衣撑,一招“力劈华山”向曹公公打来,曹公公往门外跳去,逃过一劫。可没逃过村官甲射过来的飞镖,村官甲向它连射两镖,一镖偏了,射进木门框里,另一镖射到曹公公的右边的后腿上。曹公公尖叫着逃出屋子,嘴里的皮条掉到地上,村官甲的第三个飞镖射到皮条圈中间。

曹公公刚跳出门,两个村官立刻把门关死,惊魂未定地从窗户里观察曹公公的动向。

曹公公失望极了。什么世道!它想。

弄出那么大的动静,都不见兽医出来,曹公公就知道它今天肯定是搬不到兽医了。

在这镇上,能够懂它曹公公的,除了兽医,恐怕就只有赶马人吴瑞荣了。只要它跑到吴瑞荣跟前,吴瑞荣就知道陈家老太太需要帮助。

它决定去找吴瑞荣。上次兽医跟吴瑞荣开玩笑的时候,曹公公特意闻过吴瑞荣和吴瑞荣那匹马的味道,两者的味道是一样的。人跟马在一起待久了,就这样。

曹公公还没有跑出镇子就闻到吴瑞荣和他的马的气味,这个气味是通向水库的。它沿着这气味疯狂地奔跑起来,这条道有很长一段跟通向船形村的道是重合的,也就是说,每次吴瑞荣去给老太太送日用品,都得多绕一段路。

曹公公刚冲出镇子,突然像轿车遇到紧急情况那样,嘎一个急刹。眼前的景象让它吃惊:大兴帮二十多条成年大狗排在它前面,群情激奋,跃跃欲试。去年夏天和今年春天攒下的仇恨,让它们恨不得把曹公公撕碎。

怎么办?

绕道?通向水库只有这条道。

拼命?无异于羊入狼群。

逃跑?老太太怎么办?总不能丢下不管,毕竟有大半年的感情,老太太待它不薄。从它跑出老太太家来找兽医,它身上就寄托着老太太的信任和期待。

曹公公定了定神,它观察了一下对方的阵势,领头的是一条大黄狗和上次被扰了好事的大狗。这两条狗并排站在一起,气势汹汹。曹公公本想用制服领头狗的方法杀出重围,现在看来这一招不好使。

曹公公改变策略,看准了狗群的薄弱环节,突然猛冲过去狂撕乱咬。它虽然深入狗群中央,但周围都是些弱狗。几个回合,大兴帮阵脚大乱。领头的大黄狗和其他几只凶猛的大狗被弱狗隔在外面,接近不了曹公公。曹公公看准了要去的道,拼死一搏,见谁咬谁,狗群里嘶叫和惨叫混合在一起。可曹公公毕竟是一条狗,刚才又中了村官甲一飞镖,给它制造了不少麻烦,冷不防挨一口,冷不防又挨一口,杀出重围的时候,曹公公已是遍体鳞伤。身后的狗虽然越来越少,却越发凶猛,其中就有领头的大黄狗和被扰了好事的大狗。

曹公公唯一的选择是狂奔。

接近中午的时候,天放晴了。曹公公看见了水库的大坝。那大坝拦截在两座丘陵中间,真高,从坝底跑上坝顶,费的气力相当于从老太太家跑到大兴镇。此时曹公公看出,从船形村中间经过的那条大河,之所以到丰水期还像条小溪,原来是在这里被大坝拦腰截断。

越是靠近大坝,毛路越是泥泞得厉害。

跑到水库半腰,它发现水库大坝的坝体上有个拳头那么大的窟窿在冒水,站远处不容易看见,它刚发现的时候,还不算大。从冒水点经过的时候,水流开始哗啦哗啦地流,那趋势看起来像越来越大。

它当时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大坝腰上是不是出现漏水的窟窿?

它奔跑的速度,很快把它脑子里闪过的念头抛在脑后。

大坝上彩旗招展。靠东头丘陵顶上一块平坦的坝子上,搭了一排台子,台子上铺着红色的布,台子的后面立着一块花花绿绿的大彩布,上面写着几行曹公公不认识的字。第一行大字是:热烈庆祝船形水库圆满竣工。第二行稍微小一点:热烈庆贺水库存水达到二十五米,热烈庆贺水库提前三个月竣工。第三行更小一点,颜色尤其鲜艳:向关心水库建设的领导及相关部门致敬!向水库建设者致敬!

曹公公不知道,这就是庆典的主席台。

主席台前面飘起七八个红色氢气球,每个下面吊着一条写着标语的红绸带。主席台前面人头攒动,个个都穿着体面,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主席台四周有六七根毛竹竿,上面架着高音喇叭,播放着喜气洋洋的音乐:和谐幸福的好日子啊,天天有哎,大江南北五谷丰登,千家万户彩灯高挂……一曲结束,音乐暂停下来,一个青春的女孩在喇叭里说:“各位尊敬的领导,各位嘉宾,各媒体单位的朋友们,船形水库盛大的竣工典礼过半小时就要开始了,请各就各位!”

主席台前随意交谈的人群起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各人在找自己的位置。有的坐到主席台上,主席台上有席位牌,得找到打着自己名字的席位牌才好就座,身着红旗袍的礼仪小姐在前面带路。有的站在主席台前面,跟主席台上的人面对面。

曹公公穿梭在人群中,跑了几遍,没有看见马,更没有看见赶马人吴瑞荣。在这里找不到吴瑞荣和他的马的一丝气味。这时它才想起水库都完工了,工人都撤退了,吴瑞荣用不着再往工地上送榨菜了。吴瑞荣不在这里,它该怎么办呢?

就在它着急的时候,它听见前面两个熟悉的声音在交谈。谈话的人背对着它。

一个说:“这一单刘老板赚得盆满钵溢。”

另一个被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挽着手腕的人,指着主席台上的人说:“再怎么也比不上那几个啊!”

这人一说话,曹公公就听出是谁来了。

曹公公激动得呜呜地叫出声来。狗不会流泪,只会呜呜地叫。此时的呜呜声不轻不重,恰似香喷喷的秋风吹过谁家的窗棂,充满哀怜与喜悦。哀怜的是,这么多年,找得好辛苦。风风雨雨,坎坎坷坷,风餐露宿,寒来暑往,曹公公都没有打消过寻找刘一刀的信念;喜悦的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是人的话,谁还忍得住不泪雨滂沱,号啕大哭,呼天抢地呢?更大的喜悦是,张家坝啊,遥远的张家坝,它曹公公也许明天就能回去了!

可曹公公还是有些不能确认,这个胖得腰杆比屁股大的人,会是它一直在寻找的人?

就在曹公公准备蹿到两个人面前一看究竟的时候,三个人都听到狗的呜呜声,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来。

三个人分别是胡大峦、刘一刀和张……曹公公看出,挽着刘一刀的女子不是张红霞。这女子才二十几岁。奶大成那个样子,屁股翘成那个样子,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妖娆,不风骚。比张红霞高了整整一个脑壳,眼睛大,双眼皮,眉毛又长又翘,一看就知道是假货,头发染成黑红色,滑顺得像挂上了一片丝绸。

刘一刀胖得脖子都找不到了。那大肚子要换在女人身上,得赶紧准备尿布,晚了就来不及了。脸是那么圆,都是横肉。张家坝的刘一刀是精明的,眼前这个刘一刀的眼神是奸诈的。张家坝的刘一刀是谦和自信的,眼前的刘一刀是百变的——挺起胸来,骄横跋扈,匪气十足,比如面对工人;俯下身来,低三下四,点头哈腰,比如面对领导或者更大的老板。

但刘一刀毕竟是刘一刀,不管他怎么变,曹公公都认得他,都无法改变他跟它的主仆关系。

胡大峦看见曹公公,大吃一惊,脸上堆满愤怒和仇恨。他指着曹公公对刘一刀尖叫:“我的神呐刘总,我说的就是这条狗东西,让我坐了几个月牢,罚了一万块钱!狗日的,抓住它!凌迟处死!”他招呼旁边的保安,牙齿锉得嘎嘎响,“谁抓住这条狗,我出五百块。”

刘一刀用训孙子的口气对胡大峦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要拿狗来找借口!什么秀水镇包子店,什么御厨,都是在吹牛逼,都是传说。什么千奇百怪老子没见过?狗能让你坐牢,还罚你的款?你就鼓起个屁股嘴使劲吹吧,活该你要背时倒灶!”

刘一刀发话,胡大峦真的像孙子,不开腔了,规规矩矩站到一边,但目光却像火箭筒,把曹公公消灭了无数遍。

曹公公想上前蹭蹭刘一刀。它在刘一刀家生活了那么多多年,又替他刘一刀守卫地盘好多年,它相信刘一刀会一眼认出它。它发出从前在刘一刀面前撒娇时的叫声,它相信刘一刀听到它的叫声,也能认出它来。这么多年来,曹公公的体型一点没有变。如果说变,最多变老了一些。再就是刚刚经历一场突围战,它身上有无数伤口,使它看起来,像披了件到处都露棉花的破棉絮。

曹公公刚刚上前一步,刘一刀身边的女子尖叫:“哪来的疯狗!要咬人啦!保安,保安,你们立在那里是吃素的?还不把它撵走!”

刘一刀瞟了一眼曹公公,从这狗的外形,他认不出曹公公了。但曹公公的眼神,让他感觉似曾相识。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太多,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即使想起来了,他也不会把眼前这条狗跟曹公公联系起来,船形水坝离张家坝多远啊,曹公公怎么可能跑到这里来呢?不过,刘一刀确实在心头怀疑这条狗就是当年他在张家坝做穷人时候的看家狗,可是,以他今天的身份,他会跳出来说,这条遍体鳞伤的狗是他刘一刀刘总家的狗么?何况,狗嘛,什么东西,早就把它当垃圾丢在张家坝了,女人他都想换就换,还在乎一条四脚着地的狗?

刘一刀在女子的腰眼上捏了一下:“宝贝,你怕个卵啊?有我在!”招呼身边的保安,“你,你,你,你们几个,上去把这条狗抓了,弄来晚上打牙祭!”

三个保安闻声,就像当年它听了刘一刀的口令一样,挥舞手头的电棍,从三个方向,向它扑来。

胡大峦高兴得跟个拿到压岁钱的孩子,冲几个保安后背喊:“狗鞭留给刘总!”扭头看了一眼刘一刀,见刘一刀对他这种孝顺行为没有什么明确的态度,立即加入到围剿曹公公的行列。

支在毛竹竿上的高音喇叭继续在唱歌: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败,满山的鲜花,只有你是我的真爱。好好地等待,等你这朵玫瑰开,满山的鲜花只有你最可爱……

主席台上的人倒是坐好了,台下的队伍依旧杂乱无章,一副训练无素的散乱样子。

这种庆典要的是阵势,讲究的是排场。庆典成了必须走的过场,其实半点用也没有,大家心知肚明,只是都不明说。因此,除了主席台上那几个人面对电视摄像镜头,摆出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其他人只当来看个热闹。

曹公公在转身的一瞬,瞥见那个轧了雷管的司机,手持一个非常考究的紫砂茶壶,送到主席台靠中间一个老年瘦子手上,然后唯唯诺诺地转身退回来。曹公公心想:去年这小伙子莫非就为那家伙买狗鞭?那家伙自己瘦得就跟狗鞭一样!

曹公公已经来不及考虑更多了,当务之急是逃命。

跟两个脚的人面对面对抗,狗常常是赢家。它只纵身一跃,就从两个保安的身边蹿了出去,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跑。几个人挥舞着电棍追了一阵,下坡路,不好走,天刚刚放晴,到处都是稀泥浆,没跑多远,都停了下来。连苦大仇深的胡大峦都说:“跑了算了,狗日的,可惜一条狗鞭!”

走在后面的一个保安悄悄地对另一个说:“整天狗鞭不离口,我看他是狗鞭吃多了,报应,才会从百万富翁沦落到这个地步!”

另一个回应:“人家毕竟百万富翁过,哪像我们,啥都没经历过,也是一辈子!”

两人叹气摇头,往庆典的地方走。

曹公公跑到大坝半坡的时候,发现刚才渗水的地方正在喷水,比个脸盆还要粗,水柱像从水管里喷出的一样,力道大得很,根本沾不到坝体。喷出老远之后,才力道泄尽,松塌塌地垮下来。它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水柱似乎更粗了,水柱喷得更远。

曹公公的第六感告诉它,这水坝马上要发生大事情,说不定要溃塌。

该找的人一个也没找上,曹公公不晓得跑回去怎么向老太太交代,更不晓得如何跟老太太表述这一切。老太太对它很好。相处了大半年,它也给老太太带来了不少好处。可是,老太太看不懂狗的眼神。他们的相处是物与物的相处,彼此间没有朋友的那种默契和理解。但曹公公此时还是决定要跑回船形村老太太那里去。早上出门的时候,它就仔细辨别过,老太太只不过是在生病,一点死亡气息都没有。只要有个人帮助她,她就能挺过这一关,它就能跟从前一样,跟她相处在一起。说不定不久的将来,老太太也能看懂它的眼神。那时候,他们就能成为朋友了。

在奔跑的路上,它想起刘一刀,想起刘一刀它就伤心。这个昔日的主人,这个张家坝出名的小诸葛,这个曾经看得懂曹公公眼神的男人,这个曾经相信只要有手艺就会有饭吃的乡村匠人……这么多年来,曹公公一直梦想着跟主人见面时亲昵和幸福的场景,幻想着由主人带它回到它日夜思念的张家坝。

如今,张家坝还回得去么?

曹公公禁不住悲怆地吠出声来。

嘣——啪!嘣——啪!

曹公公身后传来巨大的声音,类似于胡大峦的洋油弹爆炸。曹公公以为是刘一刀他们在向它开炮。曹公公停下来,转过身,准备在死之前看清楚,谁在向它开炮。

坝上,礼花在空中炸响,白天看起来只是亮光一簇簇地闪,没有乡下过年夜晚的礼花好看。

典礼正式开始了。

库坝上的斜坡上,曹公公看见刚才喷水的地方,轰隆一声巨响,扯开了偌大的口子,水流倾泻而下,哗哗哗地涌进坝底的河沟,在河沟里形成水墙,嘶吼着朝下游奔涌。曹公公往下游望了一眼。在看不见的下游,有窝在丘陵盆底的船形村,船形村的陈家老太太正在等待它请来的兽医或者赶马人。

河里是水墙一浪高过一浪,喘着粗气往下游奔涌。水太大了,河道无法容纳那么多水,水开始漫上河岸,渐渐逼近曹公公奔跑的路。大坝上已经听不到礼炮的声音,替代礼炮的是慌乱嘈杂的人的呼喊。

曹公公意识到老太太危险,它拼命地奔跑,想赶在大水抵达老太太那里之前,把老太太救出来。可是水已经漫上了路面,从脚背到脚踝,从脚踝再到小腿……

水流声越来越粗重,就像被关闭时间太久的狗群,突然被打开圈门,疯狂地往下游奔泻。

突然,曹公公身后发出“轰隆”一声巨响,水坝上扯开一个大缺口。汹涌的水流冲进曾经小溪般流淌的河道,丘陵中的河道上震颤起来,河滩上蓬草、灌木、矮树,转眼就消失在洪水中。倾泻而下的洪水形成水墙,排山倒海地向下游盖过去,发出类似老太太电话机铃声的嘶吼,十分雄壮,气吞山河: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

洪水触及曹公公的肚皮,冰凉立马传遍全身。洪水很快淹到它肚子以上,向脊背靠近。曹公公感觉整个儿好像要漂起来,脚尚能触地,却吃不上劲。曹公公明白,它的奔跑是徒劳的,但它奔跑的念头依旧没有熄灭,假如不被洪水淹死,它绝不停止。

原刊责编 杨金平 本刊责编 鲁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