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慕天遥忍不住朝着粉扇的屋子走去。
下午粉扇差点落水,而拓跋云飞出手救了粉扇的事情已经有人禀告于他。在这飞鹰寨,粉扇和拓跋云飞的一举一动他都清楚得很。
无需他特意吩咐,自有山寨兄弟随时汇报。
也许正因为知道得多了,他的烦恼便也多了。有时候一些很寻常的事情或许经过他人之口,便会变得另有含义。再加上慕天遥自个儿的臆想,没意思也就变得大有意思了。
自寻烦恼,用在慕天遥身上并不为过。他不是不可以选择,他完全可以吩咐他的兄弟们不要事无巨细地来禀告他。特别是有关粉扇的事情,尤其是有关粉扇同拓跋云飞之间的事情。
他的脚下踩着一片柔软的细草,鼻中闻到幽淡的清香,横斜伸展的树枝上甚至还有着微微的湿气。
天际云遮雾掩一弯朦胧淡月,月光莹白得好似春日的初雪,笼在这远近高低不同的树木屋宇上,迷离而宁静。浓光淡影稠密地交织在夜幕中,宛如一副水墨画。
夜渐渐不复料峭深寒,沁入衣袍的也只是一丝微微地凉意。
走得近了,他便看见粉扇独自坐在屋子前的石阶上托腮凝望着夜空,那神情落寞而忧伤。
屋子的旁边长着两棵梧桐树,阔叶粗枝,树冠张开。每当有风拂过,枝摇着枝,叶连着叶,莎莎而响。
这还不止,桐花盛开时,这周围都飘散着桐花的清香气息。眼下还不到桐花盛开的季节,再过些时日,这一树绛紫,一树素白的桐花便要开得灿烂了。
慕天遥还记得,在他十五岁时,脸上长了很多的小疙瘩。一粒一粒地有绿豆大,嫣红一片,看着触目惊心。
他只以为患了什么怪病,心里忐忑不安,脾气更为焦躁。
后来,寨主里的人下山去给他找了一位大夫,许以重金,只求那大夫能将慕天遥满脸的红色疙瘩治好。否则,那大夫也别想活了。
那大夫在山贼们的威逼利诱下勉为其难地上山来替慕天遥看诊,见过了慕天遥的人后,那大夫才松了一口气。
原来,慕天遥这满脸的红疙瘩不难治。
那时候正好是春季,也正是桐花盛开的时节。大夫便去这两棵树上摘了几朵桐花,揉搓出汁液,涂在脸上。一天两次,早晚各一次。七天之后,慕天遥的整张脸便恢复到之前光洁平整。所有的红疙瘩都消失不见了,一点都不损他的英俊。
那大夫自然是保住了命,同时又得到了一笔财。临走前,他还告诉慕天遥,这桐树的皮和根可以治疗跌打损伤。不仅如此,因着桐花苦、辛、平,在中药上是归入肺经的。若用水煎成汤服下,则可以疏风散热、清热解毒、清肝明目,还可以治疗疖肿之疾。
之后,慕天遥便会每年命人在桐花盛开之时,将落下的桐花拾来洗净晾干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梧桐树还寄托着世人美好的愿望,《子夜歌》中有句:“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就是描写男女、情人、夫妻之间的坚贞情感的诗句。
是以,梧桐树便被人们看成是恩爱坚贞的吉祥之树。
慕天遥忍不住叹息,他一片苦心地将粉扇安排住在这梧桐树旁的屋子里,不知道将来粉扇是不是也会同他恩爱到老?
亦或许,这样的安排只是他一厢情愿罢,只怕粉扇也未必能知道有关梧桐树的含义。自然,她住在这里也无法接受他的这一番浓情蜜意了。
他摇头苦笑,何必要独自伤感?
他缓缓朝她走去,而她,根本未发现他的到来。
清冷月光下,石阶旁的栏杆上有藤蔓凝翠交错缠绕,绿叶茂盛,青碧甚浓,叶尖上还隐约挂着晶莹的露珠。风拂过,藤蔓袅娜如少女娇嫩的腰肢,纤细得似不堪一握。
而坐在石阶上兀自仰望夜空出神的女子更是让人心生怜爱,单薄的身子在风中更显得娇弱无依,让人恨不得将她紧紧拢入怀中。
忽而一个清朗声音自身边响起:“夜深露重的,你不晓得在外面坐了会受凉么?”
沉思中的粉扇悚然一惊,她暗暗责怪自己走神太厉害,以至于有人走近她,她竟然丝毫不觉。
她忐忑地侧身望去,只见一男子站在梧桐下静静看她。她睁大了双眸,梧桐树投映下来的阴影笼住了那人,根本看不清楚此人的相貌。
“谁?”粉扇猛然站起身来,语气颤抖而微带凌厉。
虽然她知道能在此地出现的人,必定也是山寨之人。但因着是夜里,对方又是个男人,她总归还是有些害怕的。
“是我,姐姐。”那人道,说着,便从那梧桐树的阴影下走了出来。
他是慕天遥。
粉扇凝目看他,一袭玄色衣袍在夜里更显得凝重,以至于他深邃的脸庞显得肃然。
他看上去似乎不太开怀,莫非是自己又哪里惹他了?想到这,粉扇有些无奈,面对捉摸不定的慕天遥,她总是惶然无助。
“慕寨主······”粉扇微微垂眸,一声慕寨主虽然显得礼貌,却也生疏。
慕天遥浓眉蹙紧,他不喜欢粉扇这样唤他。
“姐姐难道非要如此生分么?”他走近一些,漆黑的眸子深深地锁住了眼前的女人,他沉声道:“叫我天遥,不许叫慕寨主。”
“可是,我······天遥,何必如此?”看着他俊美的脸,粉扇忍不住叹气:“难道你嫌我的处境还不够尴尬么?”
“嗯?”慕天遥发出沉闷的声音,原来,这小女人是在为中午慕小狸的无礼蛮横而责怪他。他看着她,歉然道:“姐姐,今天的事情是小狸的错,她蛮横不讲理,可你也不要因此而不肯理我。”
难道单单是小狸的错,而他慕天遥就没一点错处么?粉扇望着他,眼里有着无奈和伤感。
她的语气如叶尖上的露珠沁着微微的凉意,缓缓地逼入慕天遥的心里:“小狸是有错,可是她的错怎么大也大不过你。我知道你们兄妹父母早亡,相依为命一起长大的情分比这世上任何一对在父母膝下长大的兄妹的情分都要深。”
“不错,自从爹娘去世后,我和她相依为命长大,我也很宠着她。”
“她若只是稍微任性也就罢了,可是她·····总之,你毫无节制的宠溺只会害了她。”
慕天遥微带愁容地看她:“我知道,她现在所作所为根本就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苦笑:“一个在宠溺中长大的人,怎么会顾及他人的感受?”
慕天遥想到这些,便有些头疼:“她这样,很多人不喜欢她,包括山寨里的兄弟们,对她是彻底的惧怕。”
“她可以试着改变······为了她自己的将来。”粉扇低沉道。
刁蛮无理,辛辣狠毒,这样的女子,将来会是怎样?慕天遥一惊,一丝隐忧划过他的心头。
“很难,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慕天遥像似在挣扎着什么,片刻才道。
粉扇看着慕天遥,又问:“你这一辈子又如何是好?”
是啊,小狸若是一直如此,便一直会是自己的问题。不管他同哪一个女人好,小狸都会干涉,会破坏,会成为他这一生的情感枷锁。
“我会好好开导小狸的。请给我时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难过。”?
“其实你们怎么做,和我都没关系。”
闻言,慕天遥看着她,总觉得今天的她有很多的话没说出来,整个人显得失落、矛盾,还有种说不出来的忧郁。
心有不忍,又怜惜她眼里所蕴涵的困惑,他徐徐开口:“当然有关系,我不想你受委屈,不想小狸为难你。”
慕天遥定定地看着她,淡薄月色的笼罩下,粉扇的脸显得莹白而落寞。
粉扇淡淡道:“你与令妹之间的事情不需要对我有交代,你们怎么相处,只是你们的事情。她怎么让我难看,我可以让自己释怀。因为我明白,我于你们来说,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一个过客,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这些话是用来形容她和他之间以前、现在、甚至是未来的么?
如果能释怀慕小狸今天的所作,她又何至于此时说出这样让人觉得无情的话来?
他满含歉意和怜爱的眸光像是与淡薄月色和在了一起,将粉扇笼罩其中。
“我待姐姐的心是怎样的,姐姐不会不知。只是姐姐若只肯在我的生命中当一个过客,未免让我寒心。”
他语气落寞,并不似以往那样轻浮。清淡月色之下,浮在他眉宇间的是一抹隐约的伤神之色。
粉扇淡淡道:“那是你的事,与我并无关系!”
他寒心也罢,灰心也罢,明知道两人永无交集的可能又何必要纠缠?今日的寒心,总好过日后的伤心。
“姐姐真是冷心冷性之人!”他微微责备,夹着不易察觉的怨尤。
粉扇似洞穿了他的情绪,却含一缕淡薄如雾的冷笑不来揭穿。她只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自可去寻找有情之人,而我,却不是那多情之人。三千溺水,我只取一瓢饮,天遥,你也想日后伴你之人是如此待你吧?”
他略略凝神,似有所思,不过须臾浅笑向她道:“不错,一生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说着,他指着这屋旁的两棵梧桐树,微笑道:“这是两棵梧桐树,开出的花甚美。”
“我认得此树,也看过桐花。”
“世人只知道这梧桐树绽放的花朵美丽清香,却不知道这梧桐树的可贵之处。”
粉扇讶异,问:“什么?”
“梧桐树是世上最贞洁恩爱的树,姐姐,你可曾听过?”他眸华流转,如月色洒在了粉扇的身上。
粉扇摇头无语。
见粉扇默然,慕天遥低吟:“有《子夜歌》云:‘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之句,姐姐又可曾读过?”
粉扇依旧摇头。
“这句诗是描写每逢暮春初夏来临之际,梧桐树绽放出或素白如雪,或轻紫如纱,清香淡远,美不胜收的花朵之时,夫妻相拥赏花的旖旎场景的诗句。而这样的生活,便是我多年来所向往的。”说到这,他的脸上有了淡淡的微笑:“我想,世间任何一个女子也向往长相厮守、夫唱妇随、耳鬓厮磨的生活。自然,也包括姐姐你。”
闻言,粉扇脸上微辣,他说的不错,她是向往。只是此时由一个男人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这样一番话,她不免觉得有些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