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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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评论:轻盈的负重(卢燕娟)

轻盈地负重 文卢燕娟

宁肯短篇新作《我在海边等一本书》代表了先锋小说在当下日益边缘化的处境中所尝试的坚持、反思和探索。

和宁肯此前的很多作品相似,《我在海边等一本书》仍散发着浓郁的先锋气质:不追求故事情节的跌宕、结构的完整,甚至不刻画鲜明的人物,语言轻盈优雅又扑朔迷离。不仅如此,小说还赋予叙事主人公一个被常人理解为“病态”的非同寻常的透视视角,通过这个视角,小说呈现出一个在虚构和现实之间游动的文本世界。这一切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一面不自觉沉浸于小说从语言风格到叙述气质的优雅轻盈,一面又感觉到文本强大的拒斥力。整个文本像一幕美丽的纱帘,随着作者的笔锋轻盈而优雅的飘荡,只偶然掠起一角,看到几个美丽的瞬间,或忧伤,或浪漫,或沉痛,或释然,而最终归于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然而,所谓“难以言说”,在这篇小说中只是作家以先锋的经典形式,人为地制造了言说的障碍,并非真的不可言说。正是这一点,体现出了作家今天在坚持先锋小说审美形式的同时,对先锋小说承载历史重量可能性的探索。那些或忧伤或浪漫,或沉痛或释然的感觉,在短短一篇小说中看似随意纷涌而来,其实仔细品味,乃作家深沉的情怀存焉。如小说中最重要的意象:意大利女作家奥卡约娃宣布将撕成一页一页之后抛入大海的书。如果说,书意味着记录和言说,那么,将一本完整的书分成一页一页,再将每一页抛入大海,或许就意味着对记录和言说的分割碾碎,进而让大海将其淹没。而奥卡约娃却又宣布,对这些破碎的、抛入大海的记录和言说,她又将精心地在每一页上套上塑料封皮。奥卡约娃的宣言由此构成小说中最有张力的意象:割裂、淹没而又精心存留;挥洒、抛弃而又期待全世界的聆听。

正是如此矛盾的意象贯穿小说,提示读者,是什么如此复杂,以致难以完整地言说?是什么如此深重,以致不敢存留却又难以淹没?大海在小说中意味着荡涤也意味着沉淀,有一些东西试图在海浪中洗刷,而有一些东西则必将在海浪中深埋——深埋是永不失落的珍藏。意会到此,奥卡约娃的故事与另外两位意大利作家的故事就在小说中找到了交集。

奥卡约娃父辈在二战中的逃亡者身份,奥卡约娃自己在战后所经历的“东欧式逃亡”,虽是一语带过,却通过小说对其将要完成的书的反复提及,使人宛如见到这些历史创伤已镌满她笔下的每一张书页,当这些书页在她的叙述中穿上塑料封皮,漂洋过海随波逐流于全世界之时,人类便经历着面对共同历史创伤的矛盾:遗忘还是铭记?荡涤还是深埋?而两位意大利作家,家族世仇乃结于一段沉重的历史,不仅是“你的祖父杀了我的祖父”,更是“站在墨索里尼身边”的旅长杀了“反抗组织”的旅长。就算今天,无论对任何一方来说,历史纵然已有公论,而沉淀在人心里的伤痛却仍然复杂纠结,缠绵深沉。

作家最终在小说中创造了一个骑着自行车从海上而来的老邮差,送来了奥卡约娃的书。不仅如此,甚至还创造了一个浪漫到恶俗的漂流瓶,带来了书的封面——这是一个多么完整的结局,整本的书,并且还有封面。这个浪漫而美丽的情节纵是虚构的,也几乎让所有人松一口气而又怅然若失:历史的和解就那么轻易地在文本中从天而降?然而,这本终于等到的书,带来的却不是圆满和释然,而是深深的失望。“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我等的书”。然后,作家突然从迷离恍惚的美丽等待中回到了现实得不能再现实的世界:朋友死了,房价涨了,前女友来收房赶人,结束了这场“我在海边等一本书”的梦。

在最后这圆满和失望、梦幻和现实的跌宕起伏中,作家最终完成了对读者的一次抛掷:那些看似圆满而美好的背后,仍然是无尽的等待,历史何时如人所愿?

这篇小说,正是在保留了先锋小说高度的语言和形式审美价值的同时,注入作家对人类历史和现实处境的深沉思考。因而使其在形式美感之外,从文本内容本身体现出对历史深度和现实力度的追求倾向。这是一次以轻盈的姿态对小说负重可能性的尝试。

[ 作者系青年评论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