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亲亲我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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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暑假有一点无聊 (1)

暑假开始的第一天,恰好是梅雨季节来临的日子。

雨从一开始就下得昏天黑地。天空像是被巨人奥特曼踩通了一个没边没沿的窟窿,白花花的大水从窟窿里倾泻而下,转眼间就把江湖河海灌了个饱。城市在水中漂浮起来,好像在洗澡盆里滴溜溜打转的玩具积木。

雨水在窗玻璃上恣意流淌,一道一道的水帘流出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轨迹,匆匆忙忙,前仆后继,庄严肃穆地奔赴一个神秘约会一样。

粉蝶们在背雨的窗台上可怜兮兮地缩着翅膀,细伶伶的腿脚不停地倒腾着,转过来,又转过去。因为吸饱了水份而沉重地耷拉下去的两枝触角,宛如京剧舞台上将官们插在背上的旗帜,颤颤悠悠的,摇摇欲坠的。

下水道里的老鼠被雨水淹出了洞,沿着街巷没命地逃窜。在积了水的巷子里,它们惊逃的时候身子就会划出一道漂亮的水线,白闪闪的一条光亮,哗哗地舞动向前。如果恰巧被女孩子发现,她们立刻站住脚,死了人一样地尖声惊叫,还把裙子撩起来,露出短裤的下沿,好像裙子撩高了老鼠就无法往她们身上攀爬一样。如果不幸碰上了精力充沛的男孩子,老鼠们算是倒了大霉,它们会被孩子们围追堵击,拿砖头砸,拿棍子捅,用穿着长统雨靴的脚噼噼啪啪地乱踩一顿,直到命归黄泉,或者侥幸逃脱。逃脱的老鼠也走不多远,因为它们的心脏已经在惊吓和奔跑中爆裂,走着走着一头栽倒,就地翻个跟头,再不动弹。

一只用挂历纸折成的小小的白船从巷子的另一头慢悠悠地飘出来,姿态格外地高贵和安详。碰到水面飘浮的杂物:一片菜叶,一个塑料袋,一个矿泉水的空瓶子,它就有礼貌地停一停,向对方问一个好,而后优雅地转身,从旁边绕行过去。

弟弟趴着窗台使劲地往外看,希望能看清谁是小白船的主人,谁会有这样的雅趣和浪漫。可是白船的身后空空荡荡。它就像上帝派出来的一个可亲的使者,一路巡游过来,安慰这个城市里无数被大雨围困在家中的孩子,带给他们天气即将晴好的消息。

学期结束之前,郭鸣把全班的学生按各科总成绩排了个名次。可怜的张小晨很不幸被排在最末一个的位置上。

其实,按照有关方面三申五令的要求,学校不可以给学生排名次,这对成绩不够好的学生有歧视和伤害之嫌。郭老师瞒着学校偷偷地排了一个。他对学生解释说,这仅仅是让他这个做班主任的心中有数。排出来之后他也没有当众宣布,而是鬼鬼祟祟地把学生一个个叫上讲台,手捂紧了前后左右的名单,只让学生看自己的名次。

尽管这样,排名表上的秘密还是不径而走,成为全班学生中的一个公开的话题。

甚至连家长也知道了。张小晨的妈妈怒气冲冲赶到学校,当着郭鸣和全班同学的面,对张小晨举起一把笤帚,把他追得吱哇乱窜。

郭鸣过去拦住她,苦笑着说:“张小晨妈妈,你这不是打儿子,你是在打我呢。”

张小晨妈妈白眼一翻:“我教训自己孩子,别人管不着。”

张小晨对着他妈妈大施苦肉计,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是你同意我不写作业的。”

他妈妈翻脸不认帐:“可我没有同意你考全班倒数第一。”

张小晨举着一双勉强愈合的手,试图说理:“我连作业都没有写,怎么能够考得好?”

他妈妈的火气又上来了,笤帚再一次举过头顶,呼啸着扑向张小晨:“我让你嘴硬!我让你嘴硬!”

张小晨夸张地抱住头,在一排排座椅间灵活地奔走转身,一边发出杀猪样的哀嚎,把教室里搞得热闹无比。

弟弟替他的朋友打抱不平,追上去扯住张小晨妈妈的衣角:“阿姨,张小晨考不好是有原因的,他的手都那个样子了!”

张妈妈回过头,凶巴巴地对着他:“哪样?你说哪样?又不是别人害他,他自找!他就是存心不想学习,存心气我。”她说着,扔下笤帚,两手捂住嘴,肩膀一耸,抽气一样,从喉咙里长长地扯出一串呜咽。

接下来,她豁出做母亲的尊严,完全地不管不顾了,背靠着墙壁,手拍着腿面,一声接一声地大哭,一边哭,一边身子顺着墙壁慢慢地矮下去,矮下去,一直到整个人藏在课桌下,只听见哭声,看不见发出声音的人。

郭鸣和全班同学都目瞪口呆地站着。他们知道张小晨妈妈是真正地伤了心。她的儿子,因为一双手的原因,既不能逼他学习,又不能放任他不学习,她到底应该怎么办呢?

暑假第二天,张小晨给弟弟打来电话。他已经把前一天发生的事情完完全全地忘了,声音笑嘻嘻的,在哗哗的雨声中,轻松得没有一点份量。

“猜猜暑假里我要到哪儿去?猜不出来吧?北京!我爸爸要带我去北京!”

弟弟羡慕地舔了舔嘴唇。“旅游吗?”他问。

“不,是看病。看我的强迫症。”他非常自豪。

“你不是说看不好吗?”弟弟心里狐疑。

“那是在我们这儿。我们这儿的医生水平不行。去北京看,小菜一碟。北京什么地方?首都啊!”他压低声音,问弟弟:“想要我给你带点什么?说吧,千万别客气。”

弟弟摇头。他忘了张小晨在电话线那边是看不见他的,一个劲儿地摇头。他心里替张小晨高兴:如果真能够看好病,那一双可怜的手就不会再重复血泪斑斑的历史了。

第三天没有张小晨的消息。

第四天,弟弟临睡前,接到了张小晨的电话。通话的音质很不好,有嘎嘎的爆炸声,像是电线或者电话受了潮,间歇性短路。

“喂,你是在北京吗?你到了吗?”弟弟听到张小晨的声音时,一下子很兴奋。

张小晨嘻嘻地笑起来:“我没去。我爸在公交车上被人偷了,钱包和火车票一起没了。去不成北京了。”

弟弟目瞪口呆,简直像听一个匪夷所思的故事。“哦,运气真不好。”

“也没什么,反正去北京也治不好。我就是想去玩玩罢了。”

弟弟使劲张着嘴,想说几个字,却不料一只飞虫趁机飞到了他的喉咙口。他赶紧作反应,还是没有来得及,反倒急中生错,把小虫子咕嘟一声咽了进去。

张小晨在电话里约他:“管他呢,明天我们去网吧玩,好不好?我手里有一张上网卡,能用三个小时哎!”

飞虫粘在了弟弟的食道里,卡又卡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好像翅膀和腿还在动,弄得他一个劲地恶心,吭吭。

张小晨在电话里问他:“你得喉炎了?”

弟弟情绪低落地回答他:“吭吭……是这样:我妈妈不会同意我去网吧。”

放下电话的时候,他心里想,张小晨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心没肺啊?他爸被人偷了,他都去不成北京了,怎么就没有一点点悲伤呢?

他从床上跳下来,走出房间,去倒一杯凉水喝,把喉咙里那只可恶的小虫子冲下肚。

喝水时,他听到舒一眉房间里好像有动静。他很奇怪,往常的这时候她应该坐在播音室里作准备了,今天却怎么没有上班去?弟弟多了个心眼儿,放下水杯,蹑手蹑脚靠拢了妈妈的房门,耳朵贴在门缝上,听。

他吓了一大跳,因为舒一眉分明是在房间里哭。她鼻子瓮声瓮气,声音好像憋在一个棉花套子里,闷得发扁,而且断断续续。哭了一会儿,他听到她从纸巾盒子里抽纸擤鼻子。擦过鼻子以后,纸团噗地扔到地上。这以后,有好几分钟时间没动静,屋子里只听到钟摆的滴嗒声。弟弟以为没事了,刚刚松一口气,抬脚准备走,里面哭声却又突然地起来,急促和压抑,喉头还吭哧吭哧地响,难受得仿佛被什么人扼紧了喉管,透不过气一样。

弟弟很害怕,闷热的天气里,不知道从哪儿吹过来一股阴森森的凉风一样,突然感觉冷,哆嗦,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摸上去一颗一颗扎人。

他觉得还是应该走,腿偏又僵住了,像是忽然间得了瘫痪症,怎么都挪不动脚步。他一急,弯腰去搬自己的腿。结果顾了下面,没有顾到上面,站起来的时候,“咚”地一声响,额头恰好撞到门把手。

就听到门里面所有的声音突然停止。片刻,舒一眉轻轻地走向门后。

她把门打开以后,一眼便看到弟弟站在门口的狼狈相。她很不高兴地责问他:“干什么来了?”停了一下,又皱皱眉:“什么人不好学,要学这种偷偷摸摸的样?”

弟弟发现,从他撞出响声到舒一眉开门,最多也就是一分钟的时间,可是舒一眉已经在这一分钟里擦去眼泪,擤通了鼻子,调整好情绪。白底带红玫瑰花的睡衣虽然有一点皱,可是脸上的神情平淡如常,丝毫看不出来她曾经痛苦得关门痛哭。

有一瞬间弟弟很是恍惚,怀疑是他自己不小心咽下飞虫,出现了幻听。

他偷眼瞥了一下房间里。地上的几个纸巾团赫然在目。它们的确是湿的,看上去浸透了鼻涕,沉甸甸的。这么说起来,舒一眉还是哭过了。

弟弟默不作声地回头,进自己房间。他知道,大人们心里的那些事,要是她们不想对你说,那你就趁早别打听,问了也是白问。

弟弟开始留了一个心眼,他发现舒一眉有很多反常。

仔细想起来,舒一眉的情绪好像总跟天气有关系。雨天里的舒一眉喜欢喝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不吃饭,也不做饭,如果外婆不来,就用冰箱里的随便什么东西打发弟弟的三餐。而且她总是坐在窗口,看着玻璃上的雨水发愣,脸上的神情有向往,有痴迷,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落寞和孤寂。弟弟一直弄不明白,舒一眉的这种表现,到底是喜欢下雨呢,还是讨厌下雨呢?

一次看电视,新闻里播了一个下岗工人生病无钱治的事,她忽然就哭了。还有一次,炸雷把巷子里的一根梧桐树枝打断在地,她也流了泪。

她的眼泪变得很廉价,很容易就会流出来,触景生情,触类旁通,还有时候简直就是无缘无故,就像小说里的那个林黛玉。

还好,雨天大都很短,一天,两天,滴滴答答地过去。太阳出来以后,舒一眉活了过来,换上出门的衣服,喷一点橙花味的香水,去超市采购食物,还会在路边买一两样不那么贵的鲜切花,唐菖蒲、晚香玉、康乃馨,什么的,拿回来插瓶。一把鲜花,一屋子的灿烂。这时候,她偶尔转头,如果恰好看见弟弟的眼睛,就对他微微地一笑。

短促的一笑,轻风掠过她的脸颊一样。可是弟弟的心里踏实下来,知道舒一眉没事了,日子还会这么过下去。

梅雨天气断断续续,总没个彻底了结。一楼人家的被子已经长出了霉点,女主人在楼道里抖着那床被子给邻居看,怨天怨地。

舒一眉不能控制自己阴郁的心情,已经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上班。不上班,也不再看电视里的新闻节目,整晚地将自己关进卧室,与世隔绝。

她在深夜主持的那档节目,被一个男性主持人暂时的接了过去。弟弟有一天特意熬到很晚,听了那个人的节目。比舒一眉差了很多。不是弟弟个人的主观偏向,的的确确差着一个档次。那个人满口的油腔滑调,明明挺伤感的话题,他一个劲地插科打浑,简直把不好分寸。就连他说话的声音,也是浅的,浮的,飘在水面上的油花一样,入耳不能入心。

弟弟听到一个听众打进了热线电话,对男主持人反反复复地问:心萍呢?心萍为什么不来?她调走了吗?她病了吗?

男主持人明显不高兴,回答说:如果心萍不在了,你们是不是就不听这个节目了?

听众不好意思当面拆台,含含糊糊地嘟哝,看看吧。

白天大部分的时间,舒一眉仍然把自己禁闭在家。她坐着,看窗外的雨,能够连续两个小时一动不动。因为很少吃东西,她瘦得厉害,整个人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风吹就能飘出窗台。仔细看她的眼睛,会发现她的眼神恍惚不定,有很多痛苦挣扎的痕迹。有时候坐久了之后,她会忽地跳起来,被自己的什么念头惊住了一样。接着她失魂落魄,在屋子里一圈又一圈地打转,卧室走到客厅,客厅再走回卧室。最后,她换上雨靴,打一把伞,不给弟弟作任何交待,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她也许哭过,眼睛红红的。也许身上有浓浓的烟味,是在茶室或者酒吧里坐过。还有一次甚至丢了伞,落汤鸡一样地冲进家门,接二连三地打喷嚏。刚好外婆在,慌忙熬了姜汤逼她喝下去,才算没有感冒。

弟弟把这一切看在眼睛里,但是不发表意见。

外婆就舒一眉的现状征询弟弟的看法,问他:“你妈妈到底怎么啦?”

弟弟就摇头。眼泪含在眼眶里了,还是摇头。

外婆把弟弟揽在怀里,摩挲他的耳朵,说:“可怜的孩子。”

弟弟反驳说:“不是我,是我妈妈。我妈妈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说说话,太闷了。”

外婆深深地叹着气:“是啊,她天天主持那个节目,总是听别人说自己的伤心事,情绪哪能不受影响?别人说完了就轻松了,可是她闷在肚子里,吐不出去,日久成瘤啊。”

外婆停了一会儿,重复这个词:“毒瘤。害死人的瘤。”

弟弟的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一挤,心肺被粗鲁地挤到了旁边,歪着,呼吸不畅。

雨还在哗啦啦地下,屋子里有些暗,墙壁和窗玻璃上水汽蒙蒙,阴霾从四面八方压上来,好像房子的四壁都在往中间合拢,要把渺小和悲伤的人挤出这个世界。

万物都在雨水中疯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