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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哥尔斯密的朋友再度出洋(1)

按:以下几封信里记载的生活经验不是虚构。一个侨居美国的中国人的经历不需要运用幻想加以渲染。朴素的事实就足够了。

第一封信

秦山兄:

一切都已准备就绪,我就要离别这备受压迫和灾难深重的祖国,远渡重洋去那美丽的国度——美国!那里人人自由,人人平等,无人挨打受气。能自称是自由的世界和美丽的家园,这是美国独享的珍贵特权。我们和我们身边所有的人都如饥如渴地瞭望着海面,将我们故乡的贫困凋敝与那幸福的庇难所的富裕舒适作一番比较。我们知道美国曾经怎样喜欢芬兰人、意大利人以及落难的西班牙人,我们清楚它给他们提供面包、工作和自由,而他们又是怎样感恩戴德。我们知道美国准备欢迎其他一切受压迫的人民,对所有前来投奔的人都一视同仁,不问是什么民族,什么信仰什么肤色。而且,不用别人告诉,我们知道那些由它从压迫和饥饿中拯救出来的外国难民都是最热切地欢迎我们的,因为他们也曾受过苦,自然清楚吃苦受难的味道;他们得到过慷慨的救助,自然希望自己也能慷慨地对待其他落难者,以此表明他们没有白白接受美国的宽宏大量。

李希望

1890年于北京

第二封信

秦山兄:我们现在是在遥远的大海上,在通往自由的世界和美丽的家园的途中。我们马上就要到达自由平等和无忧无愁的国度了。

招收我去美国的那位善良的美国人讲定每月支付我20美元。你可知道,这是一笔不非薪水,相当于我们在中国所得的10倍还多。我坐船的费用十分昂贵,真的,抵得上一笔资产。这笔钱我最后是要偿还的,但是现在先由东家垫着,他告诉我日后慢慢地分期偿还。仅仅作为一种契约,我已把我的妻子、儿子和两个女儿转交给我东家的同伙,作为偿还船费的担保。不过,我东家说他们没有被卖掉的危险,因为他相信我会忠实于他,而这一点是最牢靠的担保。

我原以为我能带着20美元到美国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美国领事要我办理乘船执照,拿去了其中的两美元。他是没有权利这样做的,他只能向这条船收两美元,因为这条船连同船上全部中国乘客只需要一张执照就可以了,但他决意强迫我们按人头办理执照,把所有的美元装进自己腰包。这条船上有我国同胞1500人,这位领事收了3000美元的执照费。我的东家告诉我,美国政府知道这种敲诈行为,严厉反对这种弊病的存在,极力要求上届议会将这笔敲诈——我的意思是这笔执照费合法化。但由于这个议案尚未通过,这位领事仍然会照常敲诈这笔执照费,直到下届议会使它合法为止。这是一个宽厚、仁慈和高尚的国家,杜绝一切形式的徇私舞弊。

我们的舱位是一向为我国同胞保留的那部分,它叫做统舱。

我的东家说,它是专留给我们的,因为它不受气温变化的影响,也没有危险的穿堂风。这不过是美国人仁慈宽厚的对待一切外国难民的又一例。统舱实在拥挤,而且十分闷热,但无论如何这种安排对我们是最适用的。

昨天,我们自己人中间发生了争吵,船长朝舱内放了一通滚烫的蒸汽,烫伤了七八十人,伤势有轻有重。有些人身上的皮烫得都起了大泡。舱里顿时乱起来,东推西撞,但蒸汽笼罩着这慌作一团的人群,结果有些人也被踩伤。我们没有任何抱怨,因为听我东家说,这是平息船上骚乱的常用办法,在美国人的二等舱里每一二天也要来这么一次。

秦山,恭喜我吧!再过五天,我就要踏上美国土地,受到它的襟怀博大的人民的款待;我将昂首阔步,感到我是生活在自由人中间的一个自由人。

李希望

1890年于船上

第三封信

秦山兄:

我兴高采烈地上了岸!我想要跳舞,叫喊,歌唱,向这慷慨大度的自由世界和美丽家园顶礼膜拜。但是,当我走下跳板时,身后有个穿灰制服的人狠狠踢了我一脚,叫我小心点——这话是我东家翻译给我听的。我没走两步,另一位穿灰制服的长官用一根短棍打了我一下,也吩咐我小心点。我刚拿起我身边的扁担,扁担中间搭着我和洪五的网篮和铺盖卷,这时,又有一个长官用短棍打了我一下,意思是叫快把扁担放下,然后又踢了我一脚,意思是对我的反应灵敏表示满意。马上来了另一个人,搜查我们的网篮和铺盖卷,把每件东西都抖落在肮脏的码头上。然后,这个人和另一个人开始搜我们俩身上,上上下下搜个遍。他们搜出了金玉缝在辫子假发里的一小块鸦片。他们没收了鸦片,将金玉逮捕,交给另一位长官带走了。因为金玉犯了罪,他们也没收了他的行李,而我们俩的行李是捆在一起的,他们分辨不出哪是他的,哪是我的,就一古脑儿全没收了。我提出帮他们把我的行李分出来,他们踢我,叫我小心点。

现在,没有了行李,没有了同伴,我跟我东家说,如果他同意,我想就近转悠转悠,了解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听见他招呼就马上回来。我不愿流露出对我在这仁慈的庇难之地所受到的接待感觉失望,因此说话的时候极力装出快活的样子。但他叫我等一下,说我必须种痘以防出天花。我微笑着说,我已经出过天花,你看我脸上的麻子,没必要再种痘。但他坚定地说,这是法律规定的,无论什么人必须种痘。医生也不会放过我,法律责成他给每个中国人种痘,每人每次收费十美元。而且说我可以肯定,作为这条法律的忠仆,没有哪个医生会迁就任何一个情愿在异国出天花的傻瓜蛋而让一笔酬金从他的指头滑掉。马上,医生来了,行使了他的职责,搜刮走了我的每个铜板——我的十美元,这是我大约一年半受苦受累的血汗钱。哎,倘若立法者们知道这个城里有许多医生喜欢给人廉价种痘,那他们就决不会规定向穷困的、无亲无故的英国人、意大利人或中国人收这么高的费,这些难民正是为了躲避饥饿和艰难时世才来投奔这福地的。

李希望

1890年于洛杉矶

第四封信

秦山兄:

我来到这里已将近一个月,每天学一点英话。我的东家把我们招往这个大陆东端的种植园的计划已经泡汤。他的事业遭到挫败,不得不把我们全部解散,只是让我们签字画押按时偿还他垫付的船费。我们必须把在这里挣得的头几个月的工资偿还他。他说每位六十美元。

我们到达这里才一个月,就这样被打发了。在此之前,我们大家一直挤在一间小屋里等候消息。这以后,我只得自己出去闯荡了。我开始在异国他乡过陌生人的生活,无亲无故,身无分文,只有这身上穿着的一身破衣服。在这样的国度,我没有任何有利条件——没有一个,除了身体强壮,另外,不必费时或费心看管我的行李。不、不,我忘了。我想到比起别国的难民,我有一个特殊的有利条件——我是在美国!我是在上天为尘世间受压迫的落难之人安置的庇难所!

正当这个令人宽慰的念头掠过我脑海的时候,一伙年轻人放出一条凶狗朝我扑来。我赶紧躲闪,可已来不及。我急忙躲进一个门道里一看门关着;在那里,这条狗完全控制了我,咬我的胳膊、脸上以全身裸露的部分。我开始喊救命,但这帮青年在一边取笑逗乐。这时两个穿灰制服的人(他们的官衔是警察)朝我望了两眼,不理不睬地走开了。但是,有个人却拦住了他们,并把他们带了回来,说见死不救就是一种耻辱。于是,这两个警察用短棍打跑了那条狗。尽管我当时浑身上下衣衫稀烂,鲜血淋漓,但摆脱了那条狗我深感欣慰。领回警察的那个人开始责问这些青年为什么要欺侮我,而这些青年希望他不要管闲事。他们对他说:这些外国魔鬼到美国来,从我们高贵聪明的白人嘴里夺取面包,当我们起来保卫自己的权利时,却有人还要少见多怪。

他们开始威胁我的恩人,而他看到这时聚拢过来的面孔都很凶恶,只得自管自走开了。当他离开时,还挨了不少骂。这时警察告诉我,我已被逮捕,必须跟他们走。这是为什么?我究竟犯了什么罪,要逮捕我,他转身用短棍打我,命令我闭上狗嘴。这时已有一群小青年和二流子跟在我后面取笑起哄,我被带进一条胡同,关进一座石头铺路的监狱;沿着路的左边有一长排牢房,都装着铁门。我站在一张桌子旁,桌子后面的警察在纸上上写下一些关于我的事。逮捕我的一个警察说:记下这个中国人的罪状是扰乱社会治安。

我刚想说话,但他说:闭嘴!在这里最好老实点,我的伙计!你他妈的傲慢无礼已经有好几次了。在这里不允许你顶嘴。现在该是你冷静的时候,假如你还不安分,我们可是有办法收拾你。叫什么名字?

李希望。还有别名吗?

我说我听不懂什么意思。他说他想要知道我的真实姓名,因为他猜想我这个名字有可能是假的。说完,他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们搜我的身。当然,没搜到什么东西。他们看来非常恼火,问我计划请谁保释或付罚款。他们向我解释这些事情时,我说我没有犯罪,为什么要保释或付罚款?他们就踢我,警告我说,懂点规矩对我有好处。我顶嘴说我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因此其中有个人把我扯到屋角,说:唉,朋友,放老实点,在我们这装穷可一点用也没有。你要清楚,我们可是公事公办。你赶紧想办法弄到五块钱,你就可以减少许多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