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14973300000009

第9章 自杀俱乐部(8)

一到房里,他就在床沿上坐下,让先前饱受煎熬的心灵宽舒一下;但是他还没有完全坐定,他心里又引发了一阵惊慌,原来一个侍役正跪在箱子旁边,过分殷勤地要解开箱上缚着的绳子。

“别解!”赛拉斯喊道,“在我住在这里期间,我不需要从箱子里取什么东西的。”

“那你就不应该抬它上来,放在楼下走廊里算了,”那个人发牢骚地说,“这东西重得简直像座礼拜堂。我实在猜不出来里面装的是什么呀。如果装的满满一下子钱的话,那你可比我还富有哩。”

“金钱?”赛拉斯重复道,不禁吓了一跳,“你说钱是什么意思?我并没有钱,你简直是一派胡言。”

“唔,大先生,”侍役一眨眼睛回嘴说,“这儿没有人会来碰你老爷的钱的。我跟银行一样可靠,”他又说道,“但是这样的一只重箱子,希望你能赏点酒钱,让我喝上一杯来为你老爷的健康祝福。”赛拉斯塞了两个“拿破仑”给他,同时抱歉地说,对不起,因为他才到这里,所以只有外国钱给他。这一来那个人甚至更加叽叽歪歪起来了,一面轻蔑地看看手中的钱,接着又看看那个大衣箱,然后又来回看了一遍,最后总算退出去了。

赛拉斯的箱子里装着尸体已经快两天了;刚剩下他一个人时,这位不幸的新英格兰人,赶快全神贯注地在箱子的接缝处、开口处嗅上一遍。因为天气很风凉的关系,那件可怕的秘密东西装在箱里两天仍然好好的。

他在衣箱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两只手捂着脸,全神贯注地思考起来。如果他不很快地解脱的话,毫无疑问,他一定会马上被人家发现的。

孤身一人来到了一个陌生城市,没有朋友,也没有帮手,如果医生的介绍也是一个错误的话,那他就完蛋啦。他回想起以前自己对于未来的雄图大略,不禁十分感伤;现在他永远也不会实现他故乡缅因州的班戈的英雄和发言人的梦想啦;他永远也不能实现他那些蠢笨的期望,不停地调动职务,接连不断地升官。他还是自己主动放弃那个成为受人尊敬的美国总统的希望,不必再留下个雕刻恶劣的全身铜像去装饰华盛顿国会大厦了。他被一具蜷曲着装在一只大衣箱里的英国死尸绊住了脚,不得不困在这里;他必须摆脱它才行,否则永远也不可能青史留名了!这个青年咒骂别人的那些话,我实在不想转述了,他骂那个医生,那个杀人犯,骂齐弗林太太,骂旅馆的侍役,也骂王子的仆人们,总之,他骂所有和他的可怕的厄运有过一点儿关系的人。

晚上大约七点钟的时候,他悄悄溜下楼去吃晚饭;但是那是一间令他感到害怕的黄色的咖啡室,另外几个在吃饭的人眼睛似乎朝他可疑地上下打量,而他的心又被楼上那只大衣箱牢牢的牵绊着。当侍者给他拿了干酪过来时,他已经完全绷紧了神经,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糟糕地把一品脱未喝完的啤酒全泼在桌布上。

直到他用完饭了,他接受了一个同桌人的提议,被领到吸烟室里去;虽然他一心想要马上到他的可怕的宝贝那儿去,但他没有勇气推辞,任凭那个人把他领进了下面那个黑暗的、点着煤气灯的地下室里,这种地下室就是克拉文旅馆的吸烟室,没准到现在还是那种老样子。

两个样子忧郁的汉子正在打弹子,一个害了痨病的半死不活的记数员陪着他们;这时赛拉斯还认为就只有这几个人呆在这间屋子里呢。但是再一看时,他发现还有一个人呆在那里,耷拉着眼皮,模样儿倒还优雅大方,正在那儿吸烟。他突然想到,他以前看见过这张脸的;尽管他的衣服已经完全换过了,他认出这人就是那个坐在狭长的入口处的柱子上的人,他曾经帮过他把箱了从车上搬下来,然后又搬上去。这个新英格兰人掉头就跑,一刻也不敢停留,直到飞奔回自己的卧室里,关上门,上了锁。

在房里,他注视着那只放在他身边装着死死尸的箱子,整整一夜饱受着最恐怖的幻想的折磨。旅馆侍役猜想有满满的黄金藏在箱子里,这个念头使他另外催生了些新的恐惧,他甚至连眼睛不敢合一下;还有那个明显地假扮的、从箱形院子来的闲荡者,居然会出现在吸烟室里,使他深深觉得他又觉得自己又钻进了某个圈套当成了中心对象啦。

夜半的钟声已敲过了好一会儿,不安的猜疑的驱使赛拉斯打开他的房门,凝视了走廊好一会。走廊上一盏煤气灯独自亮着,光线很阴暗;稍微远点的地方,他看见有一个旅馆侍役装束的人睡在地板上。赛拉斯轻轻地踮着脚向他走过去。那人躺在那里,斜侧着身子,脸被他的右臂膀遮住了他的脸,辨认不出他长得什么样。突然,就在这个美国人在俯身察看的时候,那个人却把手臂挪开,张开了眼睛,赛拉斯一看,在他面前的原来正是那个从箱形院子来的闲荡者。

“晚安,先生。”那人很愉快地说。但是赛拉斯却激动得一时语塞,小心翼翼地回到了他的房里。

恐惧和害怕把他搞得精疲力竭了,直到天亮这才在椅子里睡熟了,头就倒在那只箱子上。尽管是这么不舒服的睡姿,这么糟的枕头,他的盹儿却打得挺甜蜜,而且睡得很久,一直睡了很久,才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过来。

他连忙开门,那个旅馆侍役站在门外。

“你就是昨天到箱形院子去过的那位先生吗?”他问。

赛拉斯心里一惊,承认他就是。“这个条子是给你的。”那个侍役说,递过了一个封着的信封。

赛拉斯把信拆开,见里面写着下面三个字:“十二点。”

他准时赶到那里;箱子被几个健壮的仆人抬在前面;他被领到一个房间里,那儿有一个人正背朝着门坐在火炉前取暖。屋里有很多人在进进出出,以及箱子放在没有铺地毯的地板上的叽咔声,都没有引起那人的注意,赛拉斯紧张的站在那里,他担心得要命,一直等着那人屈尊地来招呼他。

大概有五分钟吧,那个人才漫不经心地把身子转过来,原来就是波希米亚的弗洛列席尔王子。

“先生,”他很严肃地说,“你就是用这种方法来辜负我的好意的吗?你要和有地位的人打交道的目的,我明白啦,无非是想逃脱你犯罪的后果;我昨天跟你谈天的时候,我就一下看出你的窘态了。”“说实话,”赛拉斯喊道,“我除了不幸之外,是没有犯一点罪的。”他声音急促,老老实实地把他所发生的不幸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向王子说了一遍。“我知道我错怪你了,”殿下听完了他的话以后,说道,“你仅仅是个牺牲者而已,既然如此,处罚你了,而且你是没有必要的可以放心,我会尽我所能的来帮助你。现在,”他继续说,“我们动手吧。马上打开你的箱子,让我看看里面装的东西。”

赛拉斯的脸色变了。“我没有勇气去看他。”他喊道。“不,”王子回答说,“你不是已经看见过了吗?你不能这样感情脆弱。看到一个我们还能够帮助他的病人,比之一个既不能帮助也不能伤害、既不能爱也不能恨的死人,才会更加牵动我们的感情才对。振作起来吧,斯丘达莫尔先生,”此刻发现赛拉斯仍旧犹豫不决,“我请求你做你不做,难道非要我命令你你才肯做吗?”他补充说。

年轻的美国人这才如梦初醒,他不禁打了一个寒噤,厌恶地自个儿动手把大衣箱上的绳子解开了,又把锁打开了。王子背着手在旁边站着,镇静自若地注视着。尸体很僵硬,赛拉斯硬着心肠,花了好大的劲,才算把它拉直了,能够清楚地看见死尸的面孔了。弗洛列席尔王子惊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啊!”他喊道,“你不知道,斯丘达莫尔先生,这是一件多残酷的礼物啊,你却把他带来给我。这是一个我的年轻的亲身随员,是我的心腹朋友的兄弟;他为了完成我交给他的事情,竟然被那些暴虐的恶汉给杀死了。可怜的杰拉尔丁,”他说下去道,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叫我怎么样把你兄弟的凶讯来告诉你啊?在你的眼睛里,或者在上帝的眼睛里,因为这放肆的计划而使他这样凄惨地暴死,我将找什么样的理由来为自己辩护啊?啊,弗洛列席尔!弗洛列席尔!什么时候你才能谨慎小心地做人,什么时候你才不会恣意妄为地被权力的概念搞昏了头?权力啊!”他喊道,“谁是更没有权力的人?看看这个青年,他无故地牺牲了,斯丘达莫尔先生,我感觉到一个王子是多么渺小啊。”

看见他这种激动的样子,赛拉斯心里很感动。他很想安慰王子几句,但是话还没有说出口,眼泪倒流出来了。王子也被这种明显的关心感动了,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镇静点,”他说,“这是一次深刻的教训,我们两人都要好好的接受,由于今天这次见面,又让我们懂得了不少事情。”

赛拉斯用亲切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他,表示谢忱。

“请你把诺尔医生的地址写在这张纸上。”王子领他到桌子边,继续说道,“给你一句忠告:你回到巴黎后,不要再同这个危险的家伙交往了。这件事他做得倒是一副侠义心肠;我深信不疑;如果他参与了杀害小杰拉尔丁的阴谋,那他决不会把这个尸体运送来这里,给那个真正的罪犯照顾的。”

“真正的罪犯!”赛拉斯惊骇地重复说。“正是这样,”王子回答说,“这封信,托万能的上帝的福,竟那么不可思议地落到了我的手中,想不到它正好是给那个罪犯本人写的,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自杀俱乐部的会长。不过这些危险事情你不要再多关心了,你自己能够奇迹般地脱险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你马上离开这座房子吧。我眼下还要许多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必须立刻埋掉这个可怜的尸体,这不久之前个死者还是一个英勇而漂亮的青年呢。”

赛拉斯千恩万谢然后恭恭敬敬地向王子告辞,不过他并没有马上离开箱形院子,他在附近徘徊了一会,一直等到他看见王子搭上一辆华丽的马车去拜访警察局的亨德森上校为止。这个美利坚共和国的青年默默地除下了帽子,满怀热诚的,目送马车一点点远去,那天晚上,他起身乘上火车返回巴黎去了。

(我的阿拉伯人讲到这里,《医生和旅行大衣箱的故事》至此已告结束。故事中有一些纯天意的巧妙安排,尽管和原来的情节完全符合,但同我们西方人的口味不太符合,因此我把它删略了,这里,我顺便说一句:斯丘达莫尔先生已经开始在政治生活中青云直上,据最近的消息,他已当了他故乡的警察局长。)

[三]双轮小马车的奇遇

布雷肯伯里·里奇中尉曾经在一次战役中立下了大功,那是一场小规模的印度山地战。他亲手俘获了敌酋,他的勇敢远近之内无不称颂;当他带着严重的刀伤和因中了瘴气不断发热的身躯疲惫不堪地回国时,社交界正在为欢迎这位拥有小小海角光环的名人作着准备。然而中尉向来拥有真挚谦逊的人品,尽管本性喜欢冒险,但对阿谀奉承却并不感兴趣;所以他在国外温泉浴场和阿尔及尔滞留了很久,等到他那轰动一时的赫赫威名的战功逐渐被人忘却了,他才回来。他终于在春天回到了伦敦,和他期望的一样,没有引起人们的注意,他是一个孤儿,没有什么亲族,除了一些住在外省的远亲,因此他简直就像个外国人一样住在这个他曾为此流过血的祖国的首都。

回到伦敦的第二天,他独自一人在军人俱乐部吃了饭。他碰到了几个老朋友,受到了他们的热烈欢迎;可是他们每一个人在晚上都有约会,结果又仅剩下他独自一人。他本来计划去剧院里看戏的,所以出来之前就穿好了夜礼服。然而对他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大城市——他当年从省立学校毕业,便进了陆军大学;后来他又了东方——他相信在这个地方,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在等着他。他挥着手杖信步向西走。这是一个温暖的黄昏,天色已经黑了,好像随时都有下雨的可能,那一张张在路灯下面出现的面孔,引起了中尉的无限遐想;他觉得,这刺激人的城市的空间他好像永远也走不出去了,永远被那种具有各种私生活的四百万居民的神秘气氛包围着。他冲那些房屋瞧了又瞧,在那些闪着柔和灯光的窗子里面,究竟在干着一些什么事情呢?他心里奇怪地想着;他观察着一张张的面孔,发现所有的人都在显示出一种令人热烈亲切的企图,是善意的,也或许是恶意的。

“说到战争,”他想,“人类的大战场就在这里呢。”然后他又开始奇怪他已经在这复杂的地区走了这么久,为什么直到现在一点儿奇遇也没碰上。“机会有的是,”他想,“我此时只不过是个出现在这里的陌生人,也许他们还看不惯我的这副模样吧。可是我很快就会卷到漩涡里面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