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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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天意和吉他(4)

“那么那个男人呢,我的天使?”贝德里尼问着,一面把吉他上的丝带套在头上,“那么那个男人呢,我的宝贝?”

“他是一个男人呀。”她回答道。“你听见了没有?”里昂对史塔柏斯说,“对你来说,这还不算太晚。你听听这种腔调。可是现在,”他接着说,“我们给他们来一点什么听听呢?”

“你要唱歌吗?”史塔柏斯问道。“我是一个游吟诗人,”里昂答道,“我可以用我的艺术,用我的艺术去博得欢迎。如果说我是个银行老板,我还能这么做吗?”

“唔,那你也就用不着这样做了。”大学生说。“唉,上帝呀,”里昂说,“这倒是实话,爱尔维拉,这是实话。”“当然是的,”她答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亲爱的,”里昂庄严地回答道,“我除去我喜欢知道的事以外,什么也不知道。我连对于生活的认识也像一件创作得高深莫测的艺术作品一样知之甚少。可是,我们要给他们听些什么呢?按常理说应当是些切合当前情景的东西才好。”

《让那些狗欢欣》的印象掠过了这位学生的脑子,不过他又想到这首诗是英文的,再说,他又不晓得它的调子,因此他没有发表意见。

“唱点关于我们无家可归的东西。”爱尔维拉说。“我有啦!”里昂叫道,于是他放声唱起一支皮埃·杜邦的歌。

你知道哪儿是五月栖息的巢穴吗,这可爱的五月?

爱尔维拉跟着唱起来了,史塔柏斯也随和着,他的歌喉很好,也很合拍子,不过他也不太熟悉这首歌的歌谱。里昂和他的吉他是可以胜任这个场合的。这位演员非常卖力,慷慨地放开了他那沙沙的歌喉,热情地高声唱着;用他那种英雄的气概仰望天空,将黑油油的鬈发甩到背后,在他看来,好像连星星也在默默为他这番努力喝彩,宇宙也凭借它的寂静加入了他的合唱队。天上的东西就有这种属于一切人的最大的优点,它们是属于一切人的,至于一个像里昂的人,一个拖了多年,只好在得不到鼓励的环境中混下去的里昂,对他来说,他自己永远是世界的中心。

只有他——这是需要说明的,里昂是这三个人里唱得最糟糕的人——他是以对音乐的认真态度,以高度的艺术眼光来看待这支小夜曲的。另一方面,爱尔维拉只是惦记着他们会受到什么款待,至于说史塔柏斯呢,他认为现在做的这件事完全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你知道那儿是五月栖息的巢穴吗,这可爱的五月?”唱响的歌声在芜青园里飘荡着。

明显地,住在里面的人已经被搅扰得不安分了,灯光来回地晃动着,这个窗口亮起来,那个窗口又暗下去。后来前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穿着工作衣的男人提着一盏灯出现在门槛前面。他是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头发和胡须乱蓬蓬的,领口敞开着。他穿着一件沾着许多油彩的工作衣,就像一个穿得乱七八糟的小丑罩着一件杂色衣服。他那条皱乱得像两只大口袋的裤子倒是别有一番乡村风味。

有个女人紧跟着他身后,事实上就到他肩头那,那个女人的脸向外面的黑暗中张望着。她虽然年纪很轻,可是面色苍白,又带一点忧郁的神气。脸上有一种萎缩的、正在逐渐消失的、不久就会完全失去的美。她的表情又温和又泼辣,使人隐约想到一种什么药的味道。即便如此,那倒也不是一张使人憎恶的脸。当秀丽消失之后,好像有种苍白的美色会取而代之。因为温和同严酷都是青年人的特色,然而如果可以的话,希望随着岁月的增长,这两种特色能够消融而成为一种坚定、勇敢和可以算作是和蔼的脾气。

“这是怎么回事啊?”那男人喊道。

里昂马上把帽子拿在手里。他一如往日用那种优美姿态走上前去,要是在舞台上,仅凭这一点准会博得一阵喝彩。爱尔维拉和史塔柏斯跟在他后面向前走,好像阿蒂米塔斯的两只绵羊跟在天神阿波罗身后。

“先生,”里昂说,“我们真是不能原谅,时间已经这样晚上了,而这支突然唱起的小夜曲也有些唐突。请你相信我,先生,这只是一种恳求。我能看得出来你先生是位艺术家,我们这里的三位也是艺术家,陷在黑夜里,找不到栖身的地方,一位是个妇女——个娇弱的妇道人家——穿着晚会礼服——而且怀着孕。这一点一定能打动夫人的慈悲心肠吧,我从先生——她丈夫身后虽然看不大清楚,可是她的容貌显然地说明了她有极为清晰的头脑。唉!先生,夫人——只要慷慨一下,你们就能使三个人得到幸福!让我们在你们的炉火旁边待上两三个钟头——我以艺术的名义请求先生——我用女性的圣洁来恳求夫人。”

两人似乎是默许了,从门口退了进去。

“进来吧。”男人说。“请进,夫人。”那女的说。

一开门,里面就是屋里的厨房,看上去也就是唯一的客厅。家具又少又简陋,不过墙上有三四张风景画却嵌在很漂亮的框子里,好像它们曾经到过什么展览会的会议室,又从那里被撵了出来。里昂走到画前,欣赏着这些画在每一幅面前表现着鉴赏家的神态风度,把他平素演剧的那种洞察一切的眼光和气力使了出来。房子的主人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住了,跟在他后面,打着灯,一张画一张画地照过去。爱尔维拉直接被领到炉火旁边,她就在那边取暖。至于史塔柏斯呢,他站在房间当中,用一种微微惊奇的眼光,望着里昂的举动。

“你要是在白天里看就好了。”画家说。“我希望有这种令人愉快的机会,”里昂说,“先生,请允许我发表一下我的拙见。你对于画面的构图,真是恰到好处。”

“你说得好,”对方还敬道,“可是,你要不要走得靠近火一点呢?”

“我很愿意。”里昂说道。接下来很短的时间内这伙人就聚在桌子旁边,啃着那顿七拼八凑、谈不上精致的冷餐,用淡得跟水一样的酒把它们冲下去。没人喜欢这顿饭,可是也没看见谁在抱怨。他们每人都装出一副兴致勃勃的神气对着它,一时间刀叉交响,热闹异常。看看里昂吃那根冷香肠吧,就好像看一次大胜仗。他这场哑剧足足演了吃一大块双料的牛排所需要的时间,才终于演完,接着浑身散发出了一副吃得过饱而懒洋洋的表情。

爱尔维拉很自然地在里昂身旁找了个位子坐下,而史塔柏斯也是同样自然地,虽然我觉得他是不自觉地,挨着爱尔维拉坐下,当然就撇下主人和女主人坐在另外一处。不过,有一点是值得注意的,主人夫妇俩彼此始终没有交谈过只言片语,连眼光都不曾交流一下。刚才被打断了的那场冲突依旧残留在怨愤之中,只要客人一上路,那场战争马上就可以再一次不可阻挡地爆发起来。谈话的内容由这个题目扯到那个题目——因为这伙人都已经异口同声说道,时候太晚啦,不必睡了。但是,两位主人彼此之间的战争态度始终没有松弛下来,即使拿巩娜瑞尔和瑞干姊妹之间的争吵来比拟,仇恨之坚决也不过如此。

这时,爱尔维拉刚好因为受了一夜这些零零星星的刺激,觉得疲倦异常,这一次居然破天荒地抛下了她素来那种天生自然、动静得宜的作客态度。她就用世界上最最自然的姿势,将头偎在里昂肩上。与此同时,疲劳又引起了温存,她用右手的一只只指头勾住了丈夫左手的一只只指头,两眼半睁半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睡与醒之间的黄金色分割点了。即便如此,她对于周围的发生的一切,一直还是很清楚的。她也感觉到了画家的老婆在用一种介于鄙夷和羡慕之间的眼光端详着她。

后来,里昂觉得要吸两口烟来提提神,解解乏,于是把自己的手指从爱尔维拉手指中小心翼翼脱出来,好去卷根纸烟。这件事他做得很温柔,异常当心,不愿意由于自己想过瘾的想法而让他妻子身体以任何方式遭到扰动。可是,这种动作却好像被画家老婆的眼睛给发现了,对她产生了特别重要的意义。她直直地朝前面看了一会,接着就用一种敏捷的动作,偷偷摸摸地握住她丈夫放在桌子下面的那只手。唉!她实在用不着这样机灵的,那位可怜的男人猛然被她的温存举动一下子感动得话到嘴边半吐半咽,就张大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从他面部的表情看来,他显然已经对在座各位声明了,目前他的思路已经被引到比较温柔的途径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