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天方夜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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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印度王的钻石(6)

他们的那些说话,在这位学究耳朵里听来,确实很新鲜。那位巴拉圭前任独裁者对他自己在世界各地遇到的那许多奇特的经历夸夸而谈,王子在一旁不时加上一些意见。对于一个有些思想的人,这些意见比那些事实更加吸引听众。现在,在这位青年教士面前,两种不同经验的人物,结合在一起。一位是不顾一切的实干家,一位是人情练达的专家;一位在那里滔滔不绝,高谈阔论自己的所作所为和过去的许多惊险危难,一位简直同上帝一样,本身从未受过苦难却能知道所有的事。在这两位之间,他到底最羡慕的是哪一位,连他自己也很难搞得清楚。他们每个人的神态与他们的谈吐都很吻合。那位独裁者无论说话也好,做手势也好,都很粗野。他那只手,时而把手掌打开,时而把拳头握紧,时而又在那凶猛地捶着桌子;他的声音,也是又高又暴躁。而王子呢,和他正好相反,简直是温文尔雅,平易近人,典型的沉着安静人物。虽然如此,只要他略略有所动作,微微改变一点声调,便会有超过他那位同伴边喊叫,边指手划脚的力量,即使他偶尔也常常谈到自己的一些切身经验,却非常巧妙地把这些事情掩饰起来,不知不觉地教人也同别的话一样听过去了。

最后,他们谈来谈去,谈到了最近发生的一些抢劫案,又讲起印度王的钻石。“那颗钻石要是放在大海里,应该会更好些。”弗洛列席尔王子说道。“作为范德勒家族中的一员,”独裁者回答道,“殿下可以想象到这种说法我不能赞同。”“我是根据公共的政策说这番话的,”王子接着说下去,“像这样贵重的钻石应当留给一位亲王去收藏,或许,也应当保存在一个大国的国库里。把他们交给一般平民,岂不是等于出卖道德。如果卡什喀尔王——据我所知,他是一位伟大开明的亲王——如果他想对欧洲人报仇雪恨,除去把这个挑拨离间的苹果送给我们之外,用其他任何办法,都不可能如愿以偿。没有一个诚实的人能够坚强得足以经受这种考验。我本人,有很多职务、很多特权,但是,范德勒先生,就是我也不可能摆弄着这颗迷人的、亮晶晶的石头而不受诱惑。至于你呢,无论从嗜好上,或从职业上来说,你本来就是一个钻石的猎取者,我不相信,法庭案件录上会有一种你不肯犯的罪;我不相信,你在世界上会有一个你不肯急切背叛的朋友;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一个家庭,但是,即使你有,我敢声明,你一定肯牺牲你自己的孩子——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既不是为了获得更大的财富,也不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安慰和更大的尊敬,这一切仅仅是为了想对人说,这颗钻石是你的,过这么一两年,到死为止,你也不过是为了想偶尔能打开保险箱,把它拿出来,像欣赏一张图画那样地看一会儿。”

“这是实在的。”范德勒回答道,“我过去差不多都猎取过所有的东西,从男人,女人,一直到蚊子。我曾经为了寻找珊瑚潜水到海里去,我曾经追赶过鲸鱼和老虎,不过,钻石,那可是万物之中至高无上的宝物。它又美丽,又价值连城。只有它,才是最值得热烈追求的。目前,我猜想殿下也一定知道,我正在追寻着一条线索。我有可靠的妙计和广博的经验。我对于我弟弟收藏着的每一颗有价值的钻石,都像牧羊人对自己每一只羊那样清楚。如果我不能把它们全部找回来,那我简直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将来大功告成,托马斯·范德勒爵士一定要好好谢谢你的。”王子说。

“那我倒不能这样肯定。”独裁者回答之后哈哈一笑,“可以这么说,我们范德勒家里总会有这么一个人谢谢我的。托马斯,或者约翰;彼得,或者保罗;反正我们都是基督的圣徒。”

“你的话我没有听懂。”王子回答着他,脸上露出一些憎恶的神气。

与此同时,侍者走过来告诉范德勒先生,他的马车已经在门口等着他。

罗尔斯先生看了一眼神,明白他也不得不离开了。

这种巧合的事情,对于他是一个很尖锐、令人沮丧的打击,因此他再也不希望看见这位搜寻钻石的猎人了。

过多的研究工作让这位青年的神经有所损伤,因此,他平时有讲究旅行时要十分舒适的习惯。在这一次旅行中也不例外,他买了一张软席卧铺票。

“你一定会拥有一次舒适的旅行,”列车员对他说,“在你房间里只有你自己一个人,对面也只有一位老先生。”

开车时间快到了,查票了。罗尔斯先生望见了他那位同卧车的旅客,还有好几个搬运行李的脚夫引导着他到他位子上去。毫无疑问,世界上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会让罗尔斯更讨厌的了,原来这个人就是约翰·范德勒,那位下了台的独裁者。

在大北线上,每节卧车都分成三个房间,各有一间旅客的卧房分布在两端,当中是设备齐全的盥洗室。两头的房间各有一扇拉门通盥洗室,但是这一套三间房事实上是完全相通的,因为拉门上既没有门也没有锁。

罗尔斯先生在仔细研究了他的处境之后,意识到自己毫无防卫可言。如果这位独裁者喜欢在夜里任何时间来拜访他一次,除了接待他,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他毫无办法防御,真好像躺在空旷的战场上,任人攻击。现在这种处境让他感到有点难过。他回想起这位同车的旅客曾经在他对面餐桌上大放厥词,曾经对那位乔装改扮的王子发表过无耻的论调,内心不免隐隐不安。他记得书上曾经说过,有些人拥有特别灵敏的感觉,能够知晓在他附近是否有宝贵的金属。不论隔着一堵墙也好,甚至隔着更远的距离也好,据说他们都有本事知道金子的下落。对于钻石是不是也适用呢?他尚不得知。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除去这位以“钻石猎者”的称号自豪的人以外,还有谁会有这种超人的感觉力呢?像这样一个人,他觉得无论在哪里都是可怕的。他只好焦急地盼着天快些亮。

在这期间,他也时刻保持着防备。这颗钻石被他藏在几层大衣最里面一层的口袋里,虔诚地把自己托付给万能的上帝来保佑。

火车照旧稳当快速地向前驶去。在行驶到接近一半路程的时候,昏昏的睡意即将要战胜罗尔斯先生内心深处的不安了。他和这种强烈的睡意抗衡了一阵,然而睡意愈来愈浓,快到约克车站的时候,他不得不伸直了腿,躺在一张铺上,眼睛不由自主的合上了。意识几乎马上离开了这位青年教士。他最后所想到的,还是那位可怕的邻居。

他醒来的时候,天色还要漆黑漆黑的,只有罩着罩子的壁灯偶尔闪出一点光亮。隆隆吼声和震动一路都没有间断过,证明火车并没有减速。他在惊骇之中,笔直地坐了起来,他感到非常痛苦,原来他刚才做了些最难过的梦。好几秒钟过去了,他渐渐才恢复了神志。不过他后来虽然半坐半卧地躺着,睡意却始终刻意和他保持距离。他清醒地躺在铺上,痛苦和不安一次又一次地袭击着他的大脑,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盥洗室的门。他又拉了一拉那顶教士毡帽,拉到眉上用它遮住光线,又把其他有经验的病人使自己慢慢进入梦乡的惯用方法也试了试,例如数数目,数到一千,或是排除一切思想,但是,就罗尔斯先生目前的情况而言,一切都是徒劳。内心的种种焦急不断骚扰着他。住在车厢那一头的那位老人,像魔鬼一般不断在他脑中恐怖地作祟;他翻来覆去,无论怎样躺着,衣袋里那颗钻石老是使他的肉体上感到痛楚。它像火一般地燃烧着,它太大了,它磨伤了他的肋骨。有几次,他脑子里刹时闪现过几乎想把这颗钻石甩到窗外去的念头。

正当他这么躺在床上的时候,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扇通盥洗室的拉门摇动了一下,后来移开了一条缝,最后,被人拉开了大约二十英寸。盥洗室里的灯是没有罩子的,借着从空隙射进来的灯光,罗尔斯先生看到了范德勒先生的头,正在十分紧张地向自己的房间窥探。他觉得这位独裁者的眼光是在凝视着自己脸上,自卫的本能使他停止了呼吸继续保持丝毫不动的样子。他垂下眼皮,从睫毛底下偷偷地盯住了这位来访的客人。

过了一会,那个头缩回去了,盥洗室那扇门也恢复了原状。

独裁者不是来攻击他的,而是来探听动静的。他的举动不像是威胁别人,反倒像是觉得自己受到了别人的威胁。要是说罗尔斯先生在提防他,那么从他的角度来讲,也似乎对罗尔斯先生不十分放心。他走过来的目的似乎是想弄明白,他这位唯一的旅伴是否睡熟了;弄明白了以后,他就马上撤回去了。

教士立刻一跃而起,站到地上。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极度的恐怖反而使他盲目大胆起来。他意识到了,火车在飞驰着,其他的声响都被这隆隆的车声淹没了,于是,他下定决心,不论将来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一定要对刚才来的拜会作一次回访。他把身上那件妨碍行动的大氅脱了下去,走进盥洗室,停住脚,侧耳倾听。完全像他预料到的一样,除去火车行驶着的响声外,其他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他一手搭上对面的门,小心翼翼地把门拉开了六英寸宽的一条缝。这时,他停住了,惊呆了,忍不住要叫起来。

约翰·范德勒戴着一顶旅行皮帽,两旁垂着护耳,把他的耳朵给挡住了。加上火车飞驰的声音,使他完全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怎样事情。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来,正在不被打扰地干着那件怪异的勾当:有一个空帽子放在他两腿之间,他一面将一件海獭皮大衣的袖子抓在一只手里,另外一只手,握着一柄阴森森的利刃,拿这把刀子划着袖子的衬里。罗尔斯先生从书本上见过人们把金钱藏在带子里的故事;可是,除去打板球时用的那种皮带之外,他还没有见过别样的,他思来想去,始终没有想通这种事情是怎么弄的。然而,这一件很奇怪的事情现在就摆在他的眼前。这位约翰·范德勒,好像是把钻石藏在袖子的衬里里面的。而就在这位青年教士目不转睛盯着看的时候,一粒粒亮晶晶,闪闪发光的东西,接二连三地落进帽盒子里去。

他的两条腿好像在这个地方给钉住了,眼珠随着这件少见的把戏上下翻转。这些钻石,绝大多数都是小的,难以辨别出他们的形状和光泽。突然之间,这位独裁者好像遇到了麻烦,他不得不弯下腰,用两只手,并且还费了相当力气之后,才从衬里当中把一件大头饰给取了出来,他拿起来小心翼翼地看了几秒钟,才把它同其他的钻石一起放进帽盒子里。对于罗尔斯先生,这件头饰好像一道光芒,让他立刻认出这是那个街头的游荡人从哈里·哈特利那儿抢去的一件宝物,决不会看错。它的式样和那位侦探所形容的一模一样,它上面有红宝石镶的星星,正中嵌着一颗很大的绿宝石,旁边一串串新月形的钻石交错着,还有那些梨形的垂饰,每一个垂饰是一颗大钻石,范德勒夫人的头饰正是由于这些垂饰的衬托才变得特别名贵。

罗尔斯先生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原来这位独裁者和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也不可能去告发谁。教士一时高兴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又因为刚才心里烦躁不安,胸部闷塞,喉头干燥,因此跟着这一声叹息之后,不由自主地又咳嗽了一声。

范德勒先生把头抬起来望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狰狞起来,露出极其凶恶的、不共戴天的怒容。他睁开了眼睛,下颚由于惊愕而垂了下来,这时他怒火中烧、一触即发。他本能地用大衣把帽盒盖住。大约有半分钟光景,两个人面对面,互相看着却一言不发。时间并不长,但对罗尔斯先生来说,已经足够了。有种人越是身处危险的境界,念头转得越快,他就是这样的人。他决定采取一种特别大胆的行动。虽然他感到这一着是在把自己的生命孤注一掷,可是他仍然先开口打破了沉寂。

“请你原谅。”他说。独裁者微微抖动了一下,他开始说话了,声音粗暴。“你想干什么?”他问道。“我对钻石十分感兴趣。”罗尔斯先生回答道,神态镇定异常,“两个趣味相同的鉴赏家,本就该互相认识认识。我也有点小玩意儿随身带着,也许可以介绍给你看看。”

他一面说着,一面从口袋里不声不响取出那个匣子,将印度王的钻石在这位独裁者面前展开了一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收稳妥。“它曾经一度是你弟弟的东西。”他加了一句。约翰·范德勒死死盯着他,脸上带着既痛苦又惊异的神气。不过,他仍然一句话也不说,一动也不动。“我很高兴,”这位青年又说,“我发现我们彼此所拥有的宝石,都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位独裁者完全被眼前的景象制住了。“请你原谅,”他说,“我这才知道自己到底还是老了!说实在的,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发生像这样的小小意外。不过,有一点我希望你能使我安心,我要先确认一下:是我眼睛看花了呢,还是你的确是一位教士?”

“我是服圣职的。”罗尔斯先生回答道。“好极啦。”那个人叫起来了,“我这辈子再也不肯听任何人讲反对教士的话了。”“你太恭维我啦。”罗尔斯先生说。“请原谅我,”范德勒回答道,“请原谅我,年轻人。你不是一个懦夫,可是我还要确定一下,你究竟是不是最笨的傻瓜。也许,”他一面说下去,一面将背靠在椅子上,“也许你能答应我把事情谈得更详细一点。我想你一定有你的目的,要不然不会做出这种把人吓昏的冒失举动。我承认,我太想把它弄个明白了。”

“那很简单。”教士回答道,“这都是由于我太缺乏生活经验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