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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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在被毁掉的莫斯科,宾艾尔完全经历了人类所能忍受的极度艰难,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得到了有生以来以往没有过的内心宁静和满足。这种感觉,是他在此之前寻找已久而从来没有得到的。在慈善事业里,在同济会,在社交活动和饮酒作乐中,在自我牺牲的举指和对娜苔丝的爱情中,他曾寻找过这种宁静与和谐,他也曾在理性中找寻这种感觉,但所有的努力都失败了。他没想到,对死亡的恐惧、生活无奈的以及这位卡拉塔耶夫,却使他获得了这种安宁与和谐的感受。

行刑的那段可怕过程,永远洗去了他过去认为很重要、令他常常不安的想法与情绪。他既没有再去想俄国、战争和政治,也不再想拿破仑。

宾艾尔这种从容不迫、无所谓的精神状态,因为他在入棚后很短的时间便受到同伴的尊重与仰慕,而更加强化起来。他身上那些被原来的生活圈子所看不起的特点,比如有劲、对安逸生活的无视态度、性格的漫不经心和淳朴,在这里却被当作了英雄该有的样子。于是,宾艾尔开始对这种敬重负责任了。

[十三]

十月六日和七日的夜间,法军开始撤退。他们拆了炉灶和木棚,那些装满着士兵和行李的车队撤退了。

清晨七点钟,头戴高帽,扛着枪和行囊的法军护卫队已到了木棚前整齐列队;夹杂着咒骂的交谈从各个队列中喊出来。

宾艾尔脚穿卡拉塔耶夫为他用法国士兵钉鞋跟的皮子做成的鞋,腰间捆着绳子。他来到了一个生病的俘虏前面,蹲了下来。

看守长官突变表情的脸,他的声音和那一阵接着一阵的鼓声,使宾艾尔再一次感受到,他在行刑前所感受到的那种丧失理智、敢于屠杀同类的恐惧而神秘的力量又在发挥作用了。恐惧和逃避这种力量,或者是哀求和劝说这些掌握着这种力量的人们,都是没有用的,只能忍耐和等待。宾艾尔最后离开了那病人,一声不响地在木棚门口站着。

经过火场,俘虏们发出了一阵阵惨叫声。在经过哈莫夫尼克这个莫斯科显有的未发生火灾的区里的一所教堂时,俘虏们都发出了“哎呀”的惨叫声,并很快窜到了一旁。

听到这叫声,宾艾尔也朝教堂而去。在教堂的墙边,一个忽隐忽现的东西在墙上靠着,看清楚了那东西的同伴说,那是一具站着的尸体,脸上还涂着炭灰。

[十四]

走到桥边,人们不走了,他们在等着前面的人先过。在俘虏们的身前身后,是不计其数行进的车队。

进了克里木浅滩,俘虏们继续朝前走了几步,人和车多了起来。俘虏队伍走了一个多钟头,刚从桥上步入卡卢日斯卡雅大道上。在莫斯科河区的每条大街同卡卢日斯卡雅大道会合的广场上,俘虏们停止前进。他们挤成一团,在这里继续等了几个钟头。四周的车轮声、脚步声、喊叫声和咒骂声响作一团。

自从意识到那神秘而又恐怖的力量在发生作用时,宾艾尔对所有东西都不再感到惊奇和害怕了。那被涂黑的尸体,那盲目奔跑的女人们,还有莫斯科那随处可见的火场,都没有给他留下任何印象,仿佛他的灵魂正在为某一个艰巨的任务而奋斗,因为他拒绝一切纷扰。

载着妇女的车开走了,接着又是大车、货车、弹药车和士兵。在宾艾尔的心目中,他看到的根本不是某个人,而是人流和车流。

全部的人和车马,都总是在被一种力量驱赶着。他们不知疲惫地走着,直到太阳下山才肯停下来。行李车一辆接着一辆聚拢了,人们开始准备过夜。

全部的人都停在了路边的田野上。在冰凉的秋夜里,他们都被一种不开心的心情所笼罩,因为他们已感觉到,这种急匆匆的行路是没有意思的。大家都清楚了,他们的行程并没有目标,前面还不知道有多少艰难险阻。

休整时,押送队对待俘虏的态度更卑劣了。他们首次把马肉发给了俘虏。每一个长官乃至每一个士兵,现在都对俘虏们怀有仇视,先前的友好态度被出其不意地取代了。

宾艾尔单独盘腿坐在一辆卸套马车的车轮边一块冰冷的地上。他低头思索着,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没有人来打扰他。突然,他狂笑起来,笑声中透着他的忠厚与和善。他抬头望着夜空,凝视着那些闪烁的星星。“这一切全部是我的,它在我的内心深处,它就是我。可他们抓住了这所有,把它关进了木棚!”他一边思索,一边朝棚里的伙伴走去。

[十五]

十月初,另外一个信使带来了拿破仑申请和谈的信件,他谎称这信是从莫斯科邮来的,事实是,当时的拿破仑离柯屠索夫已经不远了。与对其他类似信件的答复一样,柯屠索夫说,和谈是天方夜谭。

在柯屠索夫认为发动一切进攻都没有必要的前提下,他选用了折中的办法:做此刻该做的事情。他派出一支小部队到福明斯克去袭击了布鲁西埃。

十月十日,多赫图罗夫走到去福明斯克的半途中,停在了阿里斯托沃村。他打算严格地执行他的任务。就在这天,全部法军在慌乱的撤退中到达了缪拉的阵地,他们似乎准备打仗,却又突然摸不着头脑地上了卡卢日斯卡雅新路,挺进布鲁西埃驻扎的福明斯克。多赫图罗夫没有再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还没有接到接下来的命令。他奉命攻打福明斯克,但现在的福明斯克已并非只驻扎着布鲁西埃一个师,而是所有的法军。叶尔莫洛夫想凭自己的想法采取行动,但多赫图罗夫却坚持要等候总司令的命令。于是,他们派遣军官博尔霍维季诺夫把情报送到总司令部去。

[十六]

这是一个漆黑而凉爽的秋夜。博尔霍维季诺夫换了两次马,在坚持四天多的小雨泡湿的泥路上跑了三十俄里。凌晨一点多钟,他赶到列塔舍夫卡。在篱笆上悬挂“总司令部”牌子的农舍前,他下马穿过了昏暗的过厅。

“什么事?谁派来的?”值勤将军科诺夫尼岑镇静而又急忙地问,他的眼睛被亮光照得不停眨。听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汇报,他拆开公文研读。他刚读完,便立即穿靴子,摘睡帽。

科诺夫尼岑马上意识到,这个消息的重要性,他不能耽搁。他没有去研究这个消息的好坏,他对此没有兴趣。他不是用智慧、用推论来面对这场战争的,他的内心深处有一个念想,这就是,他认定一切都会很好。他认为根本不必要说出这点,他只是在竭尽全力做自己该做的工作。

[十七]

像一切的老年人,柯屠索夫夜间的睡眠不多。白天他总是打盹,但夜里他却常和衣躺在床上,多半睡不着。

此刻他正是这样。他躺在床上,用胖胖的手托着沉思的脑袋,他在思考着,那只睁着的眼睛正注视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

自从给皇帝写信,在参谋部最有势力的贝尼格森开始逃避他以后,柯屠索夫感到安心多了,因为不再有人胁迫他和他的部队去进行无意义的进攻了。他想,坦卢汀洛会战的教训是会提醒他们的。

“他们应该清楚,我们进攻,其结果唯有失败。忍耐和时间,才是我的战士!”他这样想到。

十月十一日夜里,他正躺在床上想着这件事。隔壁房里发出了托尔、科诺夫尼岑和博尔霍维季诺夫的脚步声。博尔霍维季诺夫把他的情报又叙述了一遍。叙述完以后,博尔霍维季诺夫退到一旁等待指令。托尔刚想说什么,却被柯屠索夫截住了。他想说话,但又很快眯起了眼睛,他朝托尔挥挥手,把脸扭到了门对面的墙角。“主啊!我的造物主!我们的祈祷灵验了……俄国得救了。主啊,感谢你!”他合着掌,哭泣着,声音不停地抖着地说道。

[十八]

自从了解法国人撤出莫斯科的讯息以后,柯屠索夫的主要活动,便是利用手中的权力和所处的位置来阻止人们进行无休止的战争,去同行将灭亡的敌人发生一切冲突。柯屠索夫随处都在退却,但敌人还没等到他后退,就已经回头逃跑了。

这个军队已开始溃败。斯摩棱斯克战役和莫斯科抢劫过后,这个军队自身便生长出了一些分解躯体的因素。军队的士兵跟着他们的长官一起逃跑,他们不清楚前面的目标,但都期盼着一件事,就是尽快逃出这已经感受到的险境。

拿破仑同意撤退军队,并不说明他曾下过这道命令,而是确认,那种对全军发挥了作用的力量,同时也在拿破仑身上起到了作用。

[十九]

对沿斯摩棱斯克旧道撤退的法军来说,祖国这个唯一的目的地太遥远了,于是,在人群中不断迅猛增长的愿望,就是来到斯摩棱斯克这个最近的目的地。这不是因为人们知道在斯摩棱斯克有充足的供给和人员补充,而是因为这种期盼可以给予他们以向前推进和忍受艰难的力量。

法军走上大路后,便以无穷的力量和速度向他们预想的目标前进。除了共同的期盼使他们结成一个整体之外,还因为他们数量庞大,这使得俄军没办法、也无法阻止这种大规模的快速运动。

无论柯屠索夫做出什么努力,俄军还是在不断地向法军发动攻击,并且极力去阻拦他们的去路。据说,在一次阻拦战中,虽然歼灭了法军数千人,但俄军也同时损失了好几千人。

切断敌军是没办法的,相反,在困境面前的法国军队抱得更紧了。他们沿着那条去到斯摩棱斯克的毁灭之路不停奔跑着,沿途一直在减员。

第三部

[一]

所有的历史学家都认为,战争是国家和民族间产生冲突时的外在活动。战争的结局,使一个国家或民族的力量得以不同程度的增减。

发生在一八一二年的波拉杰罗会战和法军后退这一时期的事件表明,胜利的战争不全是征服的原因,也不是征服的长久标志;决定民族命运的动力并没掌握在征服者手中,也不掌控军队和会战,而取决于别的因素。

我们打个比方,如果两个击剑手在按规则进行比赛,经过很久的较量以后,其中一名对手觉得自己受了伤,他便放弃剑,捡起木棒挥舞起来。从斯摩棱斯克被焚时起,这场战争就偏离了旧日战争的所有传统。城市与乡村的被毁,交战后的退却,波拉杰罗战役的失败,莫斯科的大火,捉拿抢劫犯,阻截运输车,以及后来的游击战,全部这些都是违反常规的。尽管法国人认定对手不守规则,尽管俄国的体面人士也为同胞拿着木棒打架而感到羞耻,但是,民族战争的木棒却被威武而有力地拿了起来。它并不顾及人们的趣味与原则,笨拙而又单纯地、准确而又合乎时宜地落到了法军头上,直到把他们全部消灭为止。

[二]

有一种背离战争规则的行动显得更加有利,这就是用散开的人群去攻击抱在一团的人群,这种攻击行动就叫做游击战。它不但不符合所有法则,而且与公认绝对准确无误的战术法相违背。

军事历史学家在战争实例中通常发现小部队击败大部队的例子,他们不得不默认,战争中还有一个未知因子在产生作用。

这未知因子就是士气,就是鼓舞全军上下的战斗意愿与冒险愿望,这个因子的作用程度,并不取决于士兵们处在谁的领导之下,如何编队,用什么武器去打仗。最有斗志的人,总是会使自己处在特别有利的位置上。

一八一二年的战争中,按照通常的法则,退却的法军理应分散防御,但他们却蜷成一团,因为他们的士气已低落到依靠抱成一团才能维系军队的境地。而俄国人按一般战术也应集结兵力大举进攻,但他们却调为小股,因为士气已高涨到每个人都会急不可耐前去作战的程度,他们的不畏辛苦和敢于牺牲完全是自愿的。

[三]

八月二十四日,达维多夫的第一支游击队建成了,随后,别的游击队也相继建成。战役越向前发展,这种游击队的数量就增加得越快。

十月末是游击战争最迅猛的时期。十月二十二日,游击队员杰克夫和他的朋友们正处于打游击的兴头上。一清早,他们就开始了行动。他全天都在靠近路边的树林里观察着法军大队人马押解着的运输车队和俄军俘虏。据侦察员和抓到的俘虏说,这支独立的队伍是开向斯摩棱斯克的。杰克夫并未向上级报告,便决定同鲁考特合用自己不大的兵力攻打并且俘虏这支运输队。

在沙姆舍沃村的前头,鲁考特也观察着大路,运输队大约有一千五百人,杰克夫有两百人,鲁考特也不过如此,人数上不占优势,这并不能使杰克夫停止行动。为了安全考虑,杰克夫派了一名农民游击队员杰霍到附近的沙姆舍沃村去捉一个“舌头”。

[四]

这是秋天里一个温暖的雨天,天空和地面显得朦朦胧胧,一会儿下雾,一会儿又是倾盆大雨。

由于下雨和饥饿(他们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杰克夫显得无精打采。鲁考特那边没有讯息,派出去抓“舌头”的人并未回来。杰克夫看着前方,希望鲁考特的信使马上出现,他想:“不会再有今天这种时机了。单独攻打又太冒险,如果等到明天,那战利品就会从我们手里跑到别的游击队手里去了。”

突然,杰克夫对哥萨克上尉嚷道:“你看,前面有个骑马的人。”

“是两个骑马的人——一个军官,一个哥萨克兵。但不确定是不是上校本人。”哥萨克上尉说道。

来到跟前的军官是比加·洛司塔弗。他一路上都在思索,该怎样才能像一个大人和军官的神态,该用什么态度去见杰克夫,而且丝毫不表露出他们原来相识。但是,当杰克夫对他一笑,他便立刻开心了起来,并且也不记得了他想摆出的军官架子,开始叙述他如何从法国人旁边走过,叙述他得到这次任务是如何兴奋,讲他参加过的维亚济马战斗。

“我可以留在您的部下吗?”比加请求杰克夫道。杰克夫同意了他的要求,并带着他去查探明天将要发动袭击的那个法军阵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