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战争与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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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过去了吗?!”当他的身躯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她们面前、渐渐冰冷的时候,莫莉耶公爵小姐说道。娜苔丝走到前面,看了看昂得列公爵,闭上了他的眼睛。她给他闭上了眼睛,但是并没有去吻那双眼睛,而是把身体贴在这个能勾起她美好回忆的躯体上。

“他到哪儿去了?他现在在哪里?……”当洗净过后穿上衣服的尸体被装入棺材中的时候,大家前来告别,全都痛哭了。娜苔丝和公爵小姐也哭了,但她们哭的并不是自己的难过。当她们意识到简单而庄严的死亡所具有的那种神秘性时,她们为心灵溢满着的那种虔诚的感伤情绪而激动万分。

第二部

[一]

在历史事件中,最原始的条件道首先还是神的意志,其次是站在明显位置上的人的意志,也就是英雄人物的意志。但是,只要深入明白了这些事件的性质,了解这些事件的全部参加者的事情,就会发现,英雄人物的意志不仅不支配人们的行为,而且往往被人们的行为所支配着。当然,这是我们在抛弃从某个人物身上找原因时得出的结果。

历史学家们认定,在波拉杰罗战役、莫斯科失守及大灭之后,最严重的事件便是俄军从梁赞到卡卢日斯卡雅大道向坦卢汀洛的后退,即所谓渡过红帕赫拉河的侧面行军。他们认为,这是某个人发人深省的创举。这个判断很令人费解,因为,根本不明白这个军事行动的英明究竟表现在什么地方,其次,这次侧翼行动如没有其他因素的配合,不仅不会给俄军带来益处,还很可能把俄军毁掉。第三,这次行动不能归功于某个人。卡卢加省的粮食充沛,使得俄军向南转移,从图拉大道辗转卡卢日斯卡雅大道,来到两条给养线中部的坦卢汀洛。正如我们没办法回答莫斯科是如何放弃的这个问题一样,我们也无法回答,是谁决定向坦卢汀洛转移的。

[二]

著名的侧翼行动是如此发生的:当法国人停止进攻以后,俄军沿着与法军进攻反方向后退,同时改变了起初所选用的笔直方向。在摆脱了法军的阻击之后,他们自然转向了有充足供给的地方。

柯屠索夫的功劳不在于所谓天才的战略转移,而在于仅有他一个人了解当时这一事件的意义,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法军无所事事的后果,仅有他一个人由始至终认为波拉杰罗战役是一次胜利,唯有他一个人虽处在总司令的地位,在其他人主张进攻时,他全力阻止俄军去作没有意义的牺牲。

在法军在莫斯科疯抢、俄军在坦卢汀洛安营驻扎的这个月中,两军的力量对比发生了突变,俄军在士气和人数上取得了优势。力量对比突变了,冲突也就不可避免了。

[三]

俄军的参谋部进行改组,阵亡的鲍戈拉杰奥和拂袖而去的巴克莱的位置被补上。在司令部里,由于柯屠索夫和参谋总长贝尼格森的矛盾,皇帝的亲信人物的存在,人事的变动,使其内部的党派战争更加复杂化。

十月二日,哥萨克兵沙波瓦洛夫在巡逻时枪杀一只兔子,打伤了另一只。在他追逐受伤的兔子时,在森林深处遇到了缪拉军队没有什么警戒的左翼。一个少尉军官听到这个讯息后,立即报告了他的长官。

哥萨克兵看到的情况,被巡逻的骑兵证明了,这表明,事件的情况成熟了。就像拧紧发条的钟,发条一松动,钟就会被敲得震天响。

柯屠索夫虽然有他表面上的权力,有智慧和经验,但他想到贝尼格森的备忘录,考虑到全军的一致愿望和他想象中的皇帝的态度,想到哥萨克兵的情报,他已没办法阻止这一事件的必然结果了,于是,他下达了无益有害的命令,他向现实屈服了。

[四]

十月四日晨,柯屠索夫签订了作战部署。当这个作战部署被预备好充足的份数后,他喊来一个军官,派他到叶尔莫洛夫那里去,把文件交给他去执行。年轻的禁卫骑兵军官对总司令托给他的这个紧要任务感到开心,很快便出发跑到叶尔莫洛夫的司令部。

但是,柯屠索夫的这个传令官直到下午六点依然没有找到叶尔莫洛夫。什么地方都也没有他,没有人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最后,在基金将军的舞会上,传令官最终找到了叶尔莫洛夫将军。

“你以为他是碰巧走开的吗?”在事后提及此事时,参谋部一个同事对传令官如此说,“他这是在耍手腕,他是刻意跟科诺夫尼岑过不去。你瞧着吧,明天有好戏看!”

[五]

第二天一大早,衰老的柯屠索夫起床后便做了祷告,他着好衣装,不开心地想到他将指挥的这场他所不愿意的战斗。他坐上篷车,从离坦卢汀洛五里外的列塔舍夫卡向各纵队所要聚拢的地方驶去。

这是一个阴冷潮湿的秋日,天刚刚亮起来。快到坦卢汀洛时,柯屠索夫发现骑兵们正牵马过路去喝水。他停了马车,询问他们是哪个团的,按计划,这些骑兵所属的团应该说在很远的地方埋伏。“是不是出了岔子了?”柯屠索夫疑惑了。他坐车继续前行了一段路,看见各步兵团都扛着枪,士兵们此时穿着衬裤在取柴煮粥呢。他喊来一个军官,这个军官报告说,他们并没有接到一点儿进攻的命令。

柯屠索夫脸色发紫,对着被叫来的参谋部军官发火,这并非因为这个军官有任何错,而是因为他有资格做他的发泄对象。

[六]

第二天晚上,军队在指定地点上集合,当夜就出发了。

奥尔洛夫伯爵领着一队哥萨克兵准时到达地点。天亮前,奥尔洛夫伯爵被叫醒了,有人带来了一个法国逃兵。他说,缪拉就在距离他们一俄里的地方留宿,只要给他一百人的卫队,他就可以活捉缪拉。通过争论,格列科夫少将决意带两个哥萨克兵团和这个波兰军曹陪同去。

在奥尔洛夫伯爵的右方,我们的各纵队本应出现在那片辽阔的山坡上了。奥尔洛夫伯爵一面四面望着,一面觉得,法军已经开始了行动,他那眼力不错的副官也证实了他的感觉。奥尔洛夫看了看敌营,急忙命令副官去追回格列科夫。副官的马奔进了树林。当格列科夫被带回时,由于总是等不到步兵纵队的出现,由于敌人已经在面前,奥尔洛夫伯爵显得情绪很激动,他决定发动进攻。

随着他的令下,“乌拉”声响遍了整个树林。哥萨克兵们扛起枪,一个接一个地越过小溪,开心地向对面的敌营冲去。

第一个发现哥萨克兵的法国人发出一声绝望、恐怖的喊叫,全营的人来不及穿上衣服,便睡眼惺忪地丢盔弃甲、像落水狗似的逃走了。

如果哥萨克兵不管旁边的一切而继续阻击法国兵,那么他们很可能捉住缪拉,缴获所有东西。但哥萨克兵不管指挥官的命令,得到战利品和一些俘虏后就不行动了。

法国人没有被接着追赶,他们恢复了镇定,整编待队,开始射击了。奥尔洛夫恭候着其他纵队,没有接着进攻。其他纵队中,有的并未到达指定地点,有的虽然到达了指定地点,却姗姗来迟,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结果成为敌人的射击目标。

[七]

在这个时候,另一个纵队应该向法军的正面发起进攻,但柯屠索夫就在这个纵队里。他明白,这场违反他本意的战斗除了使军队异常混乱外,不会有别的结果,所以,就他权力所及,他尽大可能地控制住了军队。

整个会站仅限于奥尔洛夫的哥萨克兵团所做的努力,其余的纵队白白地丢了几百条人命。

因为这个会战,柯屠索夫拥有了一枚钻石勋章。贝尼格森也拥有了若干钻石和十万卢布,其余的人也得到了各自满意的奖赏。会战后,指挥部的人员再次有了新的调动。

坦卢汀洛战役并没有实现托尔的预期目的:军队并没有按部署进行战斗;奥尔洛夫伯爵那个“俘虏缪拉”的目的没有成为现实;没有实现贝尼格森等人的目的:全部歼灭法军整个师团;军官并非达到参战立功的目的;哥萨克兵也没能得到特别多的战利品。正因为这样,这才是那个时期所需要的战斗,很难设想出这个战斗会产生另外怎样的后果。这个费力最小、混乱最大、损失最微的战役所带来的最大结果,便是俄军的转守为攻,也对法军的即将逃跑产生了促进作用。

[八]

在莫斯科河畔获得辉煌胜利后,拿破仑进驻莫斯科。显而易见,胜利是属于法国人的,俄军抛弃了首都,退却了。

要想保持住这份荣誉并不需要特别的天才。要达这样的目的,只需做下列最平凡的事情:禁止兵士抢劫,预备冬衣(莫斯科也有这个条件),适当搜寻城内够全军用半年以上的供给。但是,拿破仑这个军事天才中的天才,却没有做其中的任何一件事。

正好相反,他利用他的权力,在全部的出路中,他选用了一条对全军最不利的、最愚蠢的路线,即让全军在莫斯科停留至十月,任由士兵们去洗劫城市,最后在不准备后备队的情况下退出了莫斯科,当他来到柯屠索夫的旁边,他没有交战,却向右转,来到雅罗斯拉夫尔,没有沿柯屠索夫的行军路线走下去,却顺着荒凉的斯摩棱斯克大道后退至莫扎伊斯克,这是令人无法想象的愚蠢决策。

史学家们荒谬地断言,拿破仑的聪明在莫斯科衰竭了。其实,拿破仑在莫斯科的活动也有其辉煌之处。进入莫斯科后到离开莫斯科之前,他接连发出过不计其数的指令,制订过许多计划。他没有忽略俄国人的利益,没有忽略巴黎的事务,也没有忽略过考虑缔结和约的外交策略。

[九]

军事方面,拿破仑一进莫斯科就传令塞巴斯蒂安尼将军关注俄军的动静,调遣军队到各条大道上去,并让缪拉去寻找柯屠索夫的踪迹。叮嘱完毕,他开始查看克里姆林宫的防守,在俄国的地图上作出有关未来战争的完美计划。

外交方面,他喊来被抢劫一空、穿着残破、稀里糊涂地逃出了莫斯科的雅科夫列夫上尉,对他表明了法军的宽大政策,这时候写了一封致亚历山大皇帝的信件,让他送到彼得堡去。

司法方面,他下令搜捕纵火犯并惩处他们。对勒什多伯契的惩处,是烧了他的房子。

行政上,拿破仑重新颁布了一部宪法,新建了一个市政府,并且公布了如下的一系列告示:

对军队,拿破仑告示所有官兵轮番洗劫莫斯科,以确保军队未来的供养;宗教上,拿破仑准许神父恢复礼拜;在商业和军粮的供给上,拿破仑也分别发布了各种指令;为了鼓舞士气,安抚市民,拿破仑一直举行检阅,颁发奖品,他甚至骑马走在市民当中,亲自到他下令开办的戏院里去;仁慈,是君王显贵们高尚德行的体现,拿破仑也力所能及地做了一切;对于不守军纪的官兵,拿破仑不断地下达处罚的命令。

总之,拿破仑做了他能够想到的所有事情。

[十]

可说来奇怪,一切的指令、计划虽和类似情况下一切过的指令和计划同样出色,但现在却接触不到问题的关键,就像时钟的指针,在没有齿轮的带领下,毫无规律地转动着。

在军事方面,那个天才的计划根本没有执行过,并且不可能执行,因为它与真实情况相差甚远。

在商业问题上,拿破仑向工匠和农民发布的告示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城里的工匠已没有了,农民们甚至把带着告示走出城外的人抓起来杀掉。

拿破仑关于建造剧院的命令也一文不值了。克里姆林宫和波兹尼亚科夫家的剧院刚刚建立就被迫关闭了,因为演员们遭到了抢劫。

慈善事业也未收到预期的效果。假钞充斥着莫斯科,钞票已不值钱了。对洗劫京城的法国人,黄金是最值钱的,与此相比,白银的价值大跌,而拿破仑给灾民的假钞就是一堆废纸了。

在拿破仑的指令中,禁止抢劫和整顿军纪指令的没有效果程度是最令人惊叹的。关于抢劫,一个军官这样报告说:

“虽然有严禁抢劫的命令,但抢劫仍在发生。军纪尚未恢复。商人们全都进行着非法交易,军中的小贩继续做生意,但他们卖的都是劫获的东西。”仿佛一群没有人看管的牛在践踏着可以供给它们的饲料。在莫斯科的全部时间里,这个军队在一天天地崩溃着,死亡着。

坦卢汀洛会战的讯息,是拿破仑检阅时得到的。这消息激起了他要采取行动的意愿,于是,他下达了符合全军情况的命令。

逃出莫斯科时,士兵拿走了他们所抢劫到的财物,拿破仑也带走了他的“宝物”。

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这个军队已意识到了它的灭亡,但却不知现在该做什么。研究拿破仑及其军队进入莫斯科至最终灭亡的过程,可以像研究一头遭遇致命伤害的野兽濒死挣扎的过程似的。坦卢汀洛会战的响声惊骇了这头野兽,它向冲着它射击的地方冲去,当它冲到猎人的跟前后,又往回跑,最终,它选择了一条它最为熟悉、然而对它又是有害无益的老路。

[十一]

十月六日清晨,宾艾尔离开棚屋。他回来时,开始与他旁边欢蹦乱跳的灰毛小狗玩了起来,这条短腿、长腰的小狗被卡拉塔耶夫称呼“小灰子”。

这个时期,宾艾尔身上发生了很多变化。他已经瘦了很多,但仍很强健。他满脸胡须,头发脏乱,满身都是虱子。他的目光是坚决、严肃和从容的,这是过去在他身上所看不见的。过去那犹豫不定的眼光已被现在毅然决然的神情所代替。他赤着脚,每当他注视自己那双赤脚时,他的脸上就露出了兴奋和得意的笑容。

[十二]

宾艾尔被俘刚满四个星期了,在这期间,法国人曾提议他从这个士兵的木棚里挪到军官的木棚里去,但他都回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