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不动了，安吉尔，”她说着伸出一只手去拉克莱尔的手。“我们就待在这里不好吗？”
“恐怕不安全。在白天人们在几英里之外就可以看到这个地方，虽然现在天黑我们感觉不到这一点。”
“我妈妈的娘家有一个人就在这一带放羊，如今我想起来了。过去在陶勃赛你总说我是一个异教徒。因此，现在我是回到故土啦。”
克莱尔在四肢摊开躺在石板上的苔丝身旁跪下，亲吻她的嘴唇。
“你累了吧，亲爱的？我觉得你这是躺在圣坛上。”“我非常喜欢在这个地方待着，”苔丝轻声说。“这儿多么肃穆，多么僻静——在我享受了无比的快乐之后目前只有苍天在我头顶上方。我仿佛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别人都不存在了；——除了丽莎一路。”
克莱尔想想不妨让苔丝就在这儿休息到天色微微发亮时分，便把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在她身旁坐下。
“安吉尔，要是我有什么意外的话，你帮我照顾丽莎一路行吗？”苔丝问道。
“好的。”“她是那么善良、那么天真、那么纯洁。噢，安吉尔——很快你就会失去我的，我真心希望你失去我之后能娶丽莎一路。哦，要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
“要是我失去了你，我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况且她是我的小姨子呀。”
“那有什么，最亲爱的。马勒特村一带经常有人跟小姨子结婚。丽莎一路那么温柔，那么可爱，又变得越来越迷人。哦，等到我们都死了，变成了鬼魂，我非常愿意跟她一起来陪伴你！我多么希望你能训练她，教导她，安吉尔，为了你自己而把她培养成人！……她具备我全部的优点，而没有我的缺点，要是她能和你在一起，那么即便我死了，我们两人也好像从未分离……好了，我已经把该说的话说明白了，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提起此事了。”
苔丝闭了上嘴，克莱尔听后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苔丝的呼吸变得均匀了，她牵着克莱尔的那只手也松了开来，她睡着了。沿着东方地平线出现了一条桔黄色的光带——这是黎明前常见的迹象。与此同时，在东方那个斜坡的边缘上似乎有某个东西在移动——是一个小点子——那是一个人的脑袋；这个人正从外形似火焰的太阳石那一边的凹地向他们两人走来。克莱尔发现这一情形，意识到危险就在眼前，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也就必须保持冷静。那人径直朝着把他们围在中间的这一圈巨大的石柱走来。
克莱尔又听见身后发出了响动——是轻轻的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视线越过横在地上的几根石柱，看见另一个人；然后，在右边离他很近的两根立柱与一根横梁构成的框框下面突然又冒出一个人来，接着左边又是一个；阳光对着西边那个人的正面射来，照着他的全身，克莱尔因此清楚地认出他个子很高，而且从步伐上看便知是个受过职业训练的人。这些人的目的很明确，是从四面向中央包围过来。这么说苔丝的想法成了事实！克莱尔跃起身来，他环顾四周，想找一件能作为武器的东西，想设法逃跑，又想……这时候离他最近的人已来到了他的面前。
“别再白费劲了，先生，”此人说。“我们一共有十六个人在这片旷野上，并且整个地区的人都已经动员起来了。”
“等她醒来之后再进行吧！”克莱尔轻声哀求着正从四周聚拢过来的人。
此刻这些人才发现苔丝躺在那里；他们没有表示反对，只是站在那儿注视着她，纹丝不动，好像四周的石柱。克莱尔走到苔丝躺在上面的那块石板旁边，弯下腰来握住她那只可怜的小手。苔丝此时的呼吸急促而微弱，好像一个非常弱小的生命在喘息。天色越来越亮，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不久日光变得十分刺眼，一道光线照在毫不察觉的苔丝身上，透过她的眼睑把她弄醒了。
“出了什么事，安吉尔？”她说。“他们是来逮我的吗？”
“是的，我亲爱的，”克莱尔说。“他们来了。”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的，”苔丝轻声说。“安吉尔，这反倒让我感到高兴，真的，高兴！此时此刻我得到的幸福本来是不会维持这么长时间的。这么久的幸福已经足够了。我很知足了；现在我不会在活着看到你瞧不起我了！”
她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服向前走去；那些人一个都没有动。
“我这已准备好了，”她十分平静地说。
59
七月的清晨，坐落在起伏的丘陵之上的美丽古城温顿塞斯特——过去韦塞克斯的首府——洒满了阳光和温暖。此刻，有两个从城区出来的人正快速行走在坡路上；他们好像并不觉得爬坡有多费劲——这不是由于他们心情愉悦而是因为他们正专注地想着一件事情。看他们的神态像是着急着想远远地离开这里的一切，而这条路看来为他们准备了达到目的的捷径。他们尽管年轻，走路时全都低着脑袋；太阳赞许地照射在步履悲伤的两个人身上，但并不表示同情。
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安吉尔·克莱尔，另一个则是克莱尔的小姨子丽莎一路，她身材苗条，好似含苞待放的花朵——是姑娘也是少妇——一个活脱脱的苔丝的形象，只是比苔丝瘦一些，但那双眸跟苔丝的一样迷人。他们手牵着手往前走，谁也不说话，那脑袋低垂的样子活像乔托所画的“二门徒”。
当他们快要到达西山顶上的时候，城里的时钟正敲八下。两人听到钟声后都吃了一惊；急忙往前走了几步，他们便到了第一个里程碑跟前，这块里程碑竖立在丘陵地由绿草组成的边缘，看上去显得白白的一块，它的后面便是宽广的有草丘陵地，与大街在此处交会，向大街延伸。他们踩在草皮上，紧接着，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支配他们意志迫使他们忽然停下来并转过身来，似乎失去了活动能力，肃立在里程碑旁等候着……站在山顶上望下看去，他们的视线差不多可以看到无限遥远的地方。刚才的城市就在其脚下。位于温顿塞斯特城的后面，地势呈圆弧形的圣卡瑟琳山区向远处延伸着；向更远的地方眺望，只见一片片景色连绵不断，一直绵延至初生的太阳光辉映照下无法看得清楚的地平线。
在这一片片乡村风光勾勒出的背景上，矗立着一座面积挺大的红砖建筑——灰色的平屋顶和一排排带有铁栅栏的窗口表明那是关押犯人的地方。这座红砖楼房，如果从位于它前面经过的那条路上望去，多少被一些紫杉和常青栎树所遮盖着，但是从现在的山顶上远眺则是尽收眼底。现在，山顶上这两位正目不斜视地望地看着这座红砖楼房。
在这八角形平顶塔楼的飞檐上高高地立着一根旗杆。他们两人凝视着它。八点刚过了几分钟之后，有一样东西顺着旗杆缓缓升起，在微风中舒展开来。那是一面黑色的旗子。
“正义”得到了伸张，诸神之主（这是埃斯库罗斯的话）跟苔丝所开的玩笑到此结束了。德伯家族的那些祖辈们依然静躺在他们的墓穴之中，对此事毫无知晓。山顶上这两位沉默无语的凝眸注视者如做祷告一般跪在地上，并一动不动地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许久许久；那面黑旗则一直悄无声息地在微风中飘动着。体力刚刚恢复，他们两人就站起身子，重新手拉着手继续向前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