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苔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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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后果(7)

“我觉得你不该感到高兴,安吉尔。因为不再被别人需要总是一件令人伤心的事,虽然这也总是一件方便的事。”

“嗯,方便的事——你终于承认了。”克莱尔伸出一个指头触摸苔丝的面颊。“啊!”他说。

“什么?”“我猜到她的心思了,我的手指感觉得到她的脸红了起来!但我为什么竟然这样开起玩笑来了!我们别开玩笑浪费时间——生活是很严肃的。”“是的。或许我比你早发现生活是严肃的。”

苔丝现在正感觉到生活的严肃。如果拒绝跟克莱尔结婚——依她昨晚的感情行事——并且离开这个乳牛场,那就意味着要去某个陌生的地方谋生,不是乳牛场,因为马上就是母牛生产的时节了,不会有人需要雇佣挤奶姑娘;那也就是说,要到一个种庄稼的农场去,那儿可就不存在像神一般美好的安吉尔·克莱尔了。想到这一点她非常不开心,她更厌恶回老家去的念头。

“所以,我们严肃地考虑一下,最亲爱的苔丝,”克莱尔接着说,“既然你极有可能在圣诞节的时候离开这儿,那么我在那时候把你带走就最好不过了。再说,倘若你不是世上最没有头脑的姑娘,你就一定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永远像现在这样。”

“我希望我们能永远这样。我希望永远是夏天和秋天,希望你永远向我求婚,永远像已经过去的这个夏天里一样想着我、关心我!”

“我会永远那样的。”“哦,我知道你会的!”苔丝大声说,她心里突然无比信任克莱尔。“安吉尔,我要把我们的婚期定下来,我将永远属于你!”

他们回到乳牛场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克里克夫妇——同时叮嘱他们要保密;这一对恋人都想尽可能悄悄地举办婚事。苔丝现在整天精神恍惚,遇事全没了主见。话已经说出口了,婚期已经定下来了。本来天生聪明、头脑灵活的她,现在也和常年在地里干活的庄稼人一样,开始相信命运了;于是她慢慢地变得对她未婚夫的一切建议都被动地表示同意——这正是她目前思想状况的典型特征。

不过她又给她母亲写了一封信,表面上是通知结婚日期,实际上是再次征求母亲的建议。这次是一个有身份的人要跟她结婚,也许这个情况是她母亲并没有充分考虑过。结婚以后再对那件重大事情解释,或许会被一个粗鲁的人毫不在乎地接受,但是克莱尔未必也会采取这样的态度。然而这封信寄出后没有收到回信。

虽然安吉尔·克莱尔对他自己和苔丝说他们有马上结婚的实际需要,这番话听起来似很有道理,事实上他们的这个行动是有些鲁莽的,这一点到了后来就变得非常明显。的确,他诚挚地爱着苔丝,虽然与苔丝对他的那种热烈的毫无保留的感情相比较,他的爱也许过于理想化和沉湎于空想。当初,当他认为自己注定要做一辈子没有文化的庄稼人的时候,他根本没有料到在乡村里会遇见这样淳朴可爱迷人的苔丝。然而,目前他还远没有看清楚自己将来会走一条什么样的道路,也许还得等到一年或两年以后他才能比较有把握地认为自己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克莱尔认为他的家庭的偏见导致他错失了真正的前程,这种看法使他有些鲁莽,使他决定自己将来的时候也有点儿冒失——这就是他目前行为的内在原因。

“等到你在中部地区有了自己的农场并安顿妥当之后我们再结婚,你不认为这样更好一些吗?”有一次苔丝羞怯地问。(当时克莱尔打算要在中部地区搞一个农场。)“说实话,我的苔丝,我不愿意把你丢在任何一个没有我的保护和同情的地方。”

这个理由,就其本身而言,是一个相当不错的理由。苔丝已经深受克莱尔的影响,不管他的行为习惯还是言语甚至他的好恶都跟他非常相似了。克莱尔希望苔丝继续和他在一起接受他的影响,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在他把苔丝带到远方安家落户之前——他的父母至少要跟苔丝见个面;克莱尔不希望父母的意见影响自己的决定,所以他认为,在寻找开始新生活的有利时机的时候带着苔丝在某个地方小住一段时间是有好处的,能使苔丝在待人接物方面增加一些经验,随后再去他家拜见他的母亲——也许苔丝觉得去拜见老太太是很难对付的一场考验。

还有,克莱尔想着将来自己种了麦子说不定还能搞一架磨粉机,因此想略略见识一下磨粉机是如何工作的。在韦尔布里奇有一架很大的旧水力磨粉机,以前属于修道院。这架磨粉机现在的主人答应克莱尔无论何时都可以去观看他那历史悠久的机器怎样工作,倘若愿意还能在那儿住上几天亲手操作一番。那地方跟此地相隔只有几英里,克莱尔有一天曾去参观并了解磨粉机工作的详细情况,到晚上才回到陶勃赛。那天苔丝就发现克莱尔决定在韦尔布里奇那磨粉机所在之处待一阵子。他之所以这样决定一个原因固然是有机会能仔细观看磨面粉和筛面粉的过程,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偶然发现,在那个农庄住宅——它曾经是德伯家族一个支派的宅第,现已破败不堪——可以有借宿的地方。克莱尔总是这样解决实际问题的:根据与问题不相干的一时兴起。于是他们决定,结婚以后不去其他城镇,不住旅店,而是马上就去那儿待上两个星期。

“然后我们从那儿到伦敦另一边去,我听说那儿有一些农场,我们去看一下,”克莱尔说,“到三四月间我带你去见我的父母。”

随着这样一些关于他们结婚该怎样安排的问题一个个提了出来又讨论过去,这一天——令人难以置信的这一天,他们将要结婚的这一天——越来越近,转眼就要来到了。日子定在十二月三十一日——除夕那一天。他的妻子,苔丝对自己说。能够做到吗?他们两人结合在一起,无论什么也不能分开他们,一切都将两人共享;为什么不行呢?然而,为什么会是如此呢?

一个星期天早晨,伊丝·休特从教堂回来,在只有她和苔丝两个人的时候对苔丝说:

“今天早晨没有看到你们的结婚公告。”“什么?”

“今天应该是第一次发布公告的日子,”伊丝·休特平静地看着苔丝说。“你们不是打算在除夕那天结婚吗,亲爱的?”

苔丝立刻点了点头。“按理结婚公告得发布三次。从现在到除夕当中只剩两个星期天了。”苔丝觉得自己脸色肯定变得煞白。伊丝是对的;当然得发布三次。或许克莱尔忘记了!要是是这样的话,婚礼就必须推迟一个星期,这真是太糟糕了。她如何去提醒她的情人呢?苔丝一向在这方面是畏缩不前的,此刻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迫不及待,生怕会失去理想的丈夫。

一件偶然的事情消除了苔丝的忧虑。伊丝把没有发布结婚公告的事告诉了克里克太太,克里克太太则以乳牛场女主人的身份跟安吉尔提出这个问题。

“你忘记结婚公告的事情了吗,克莱尔先生?”“不,我没有忘记,”克莱尔说。这以后当克莱尔一遇见只有苔丝一个人去的时候就安慰她说:

“不要听他们说没有发布结婚公告就担心。领结婚证书的方法能使我们把事情办得不是那么张扬,于是我没有征求你意见就打算领结婚证书。这样的话,倘若你不反对,星期天早晨在教堂里名字就不会被宣读出来。”“我不要听见我的名字被宣读,最亲爱的。”苔丝高兴地说。

知道结婚的准备工作正在进行对苔丝来说安慰极了,她几乎已经在担心哪一天在教堂里会有人因为她过去的那段经历对他们的结婚公告提出异议。事情的发展对她如此有利啊!

“我并不很放心,”苔丝对自己说。“以后我或许会碰到许多灾祸,会冲掉所有这些好运气。上天总是这样捉弄人。我倒希望能像一般人那样发布结婚公告!”

然而一切都非常顺利。苔丝猜测,不知克莱尔喜欢她结婚时就穿眼下穿着的她最好的白色连衣裙,还是希望她买一件新的。这个问题因为克莱尔的预先安排而解决了——这一天有人送来几只大盒子,上面写明是给她苔丝·德比的。她打开包装盒之后发现里面放的是全套服装,从头到脚,应有尽有,还有一套相当好的早晨穿的衣裙,正适合于举行他们计划中的简朴婚礼。这些盒子送来之后不一会儿克莱尔进了屋子,听见苔丝在楼上把它们打开。

很快苔丝便从楼上下来,热泪盈眶脸颊绯红。

“你想得真周到啊!”她把一边脸靠在克莱尔肩上喃喃说。“连手套和手帕也想到了!我的爱人——这样好,这样体贴!”

“不,不,苔丝;我只是跟伦敦的一位女店主定购了这些东西——没有其他的。”

为了转移苔丝的注意力,以免她把自己想得太好,克莱尔让她上楼去试一试服装,检查一下它们是否完全合身,要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就让村里的女裁缝改一改。

苔丝顺从的上楼穿上衣裙。她独自在镜子前面站了一阵子,看自己穿着丝绸服装是什么模样。

33

安吉尔想在结婚之前和苔丝一起离开乳牛场到别地方去过一天,两人作为恋人而非夫妻做最后一次远足;这将会是极富浪漫情趣的一天,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因为正式举行婚礼的伟大的喜庆日子马上就要到了。于是,在结婚前的那一个星期的某一天,他提议到最近的城镇去买一些东西,两人就一起动身。

克莱尔在乳牛场的这一段时间里过的完全就是隐士的生活,跟他自己同阶级的人没有打交道。好几个月他没有进过一趟城,不需要车也就没备车,倘若需要就跟乳牛场主人借马或者借车。这一天他们坐克里克先生的轻便两轮马车进城。他们这是头次一起去购买共同使用的东西。这一天是圣诞前夕,店铺里都悬挂着冬青树枝和槲寄生小枝,街上到处是进城购物准备过节的从乡下四面八方来的陌生人。苔丝挽着克莱尔的胳膊在人群中向前走,漂亮的脸蛋上平添了一份喜气,不过许多过往行人注视着她的目光,也使她非常不自在。

晚上他们回到投宿的旅店,安吉尔去叫人把车和马牵来,苔丝则在门口等。大客厅里满是客人,门口不断有人进出;每一次有人进出,门被打开时客厅里的灯光就照在苔丝脸上。当两个客人从屋里出来经过她的时候,其中一个惊讶地上下打量着她,苔丝猜想这人是特兰特里奇的,但那村子距离此地很远,那里的人很少到这儿来。

“一个漂亮的姑娘。”两人中的另一个说。“不错,的确很漂亮。但是除非我完全弄错了——”

接下来他否定了另一个人刚才所说的后面部分。这时候克莱尔刚好从后院回来,刚走到与站在门槛上那个人正对面的位置,听见了他说的话,也看见苔丝在往后面退缩。对苔丝的侮辱深深地刺痛了克莱尔,他不假思索就用全力对着那人的下巴猛击一拳,打得那人跌跌撞撞朝后面退入过道里。

那人站稳脚跟,似乎想要打斗一场,克莱尔走到门外,摆好了自卫的架势。但是那人转而一想觉得没必要打架。他走过苔丝身旁,又看了她一眼,对克莱尔说——“请原谅,先生,这是个误会。我把她错当成四十英里以外的另一个女人了。”克莱尔此刻也觉得自己太鲁莽了,而且,把苔丝独自留在旅店门口的过道里也是他的过错,便像平时他遇到类似事情的时候一样给了那人五个先令作为赔礼。就这样,双方客气地道别以后分道扬镳。克莱尔从马夫手里接过缰绳与苔丝坐车回家,那两个人则立即朝相反方向离去。

“是你弄错了吗?”另一个人问。“一点儿没有错。不过我不想伤害那位先生——我不想。”

与此同时这一对情人正赶着马车返回他们的住处。“我们能否把结婚的日子往后推几天?”苔丝干巴巴地问,“我是说要是我们想推迟的话。”“不,我亲爱的。你别胡思乱想。你是不是想推迟了好让那个家伙有时间去告我侵犯人身?”克莱尔开玩笑说。

“不——我的意思只是——要是必须推迟的话。”苔丝的意思不很清楚,克莱尔劝她别再心神不宁,苔丝竭尽全力照他的话去做。不过在整个回家的路上苔丝都非常严肃;到了后来她这样想,“我们要远离这里,到几百英里以外的地方去,使这种事情永远不再发生。”当晚他们在楼梯平台上柔声道别,随后克莱尔上他的阁楼。苔丝没有睡意,所以就整理一些零星的生活必需品,生怕在剩下的几天里来不及收拾这些小东西。就在她坐着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听见头顶上安吉尔的房间里有一种重击和挣扎的噪声。整幢房子里其他的人都已经熟睡,苔丝担心克莱尔会身体不舒服,便奔上楼去敲他的房门,问他怎么回事。

“哦,没什么,亲爱的,”克莱尔回答说。“我很抱歉打搅了你!不过说起来很十分可笑:我梦见我又和侮辱你的那个家伙打起架来,你听见的就是我用拳头连续捶击手提箱的声音。这手提箱是我今天拿出来装东西的。我偶尔做梦时会做出这一类怪事来。去睡吧,别多想了。”

这件事使苔丝下定了决心。亲口把以前的事情告诉克莱尔,她做不到,但有另外一个方法。她于是坐下,将三四年前发生的那些事情简明地写在四张记事本的纸上,放进一个信封,在信封上写明克莱尔收。接着,生怕自己又会后悔,她光着脚偷偷地上了阁楼,把信悄悄地塞到克莱尔房门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