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村里，青年男女订婚之后可以在户外大方地相互陪伴，苔丝知道这样的风俗，所以并不觉得奇怪，克莱尔开始觉得这样好像有些显得迫不及待，后来看见苔丝和那些在乳牛场干活的人一样把这件事看成是理所当然，也就改变了看法。于是，在十月天气宜人、景色美丽的下午，便经常能看到他们两人在牧草场上散步，在树荫下窃窃私语的身影。
这儿那儿到处是干活的人们——因为现在正是“收拾”牧草场的时候，也就是说要把水沟里面清理干净以利于冬天的灌溉，还要修好被牛踩塌了的沟沿。
当着这些修水沟者的面克莱尔大着胆子继续搂住苔丝的腰，装出一副惯于在公开场合与苔丝亲热的样子，事实上他和苔丝一样害羞，这会儿苔丝正张着嘴斜眼看着那些干活的人，那模样就像一头忐忑不安的动物。
“在他们面前承认我是你的人，你一点儿都不感觉害臊！”苔丝快活地说。
“哦，是的。”“可是，如果你那些埃姆大教堂的亲友知道了，说你和我在一起这样到处游荡，和一个挤奶姑娘——”“我所见的最迷人的挤奶姑娘。”“他们可能会觉得这让他们很丢脸。”“我亲爱的姑娘一个德伯家族的人让一个克莱尔家的人丢脸！你出身于这样一个高门大姓——这可是一张王牌呢，我要等到我们结婚的时候才将它亮出去，让它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还要从特林厄姆牧师那儿弄到你的家世证明。再说，我的将来和我的亲友们毫不相干。我们会离开英国的这个地区——说不定离开英国这个国家——这里的人们怎样看待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会喜欢离开这儿的，不是吗？”
苔丝想到将来作为克莱尔的妻子和他一起去闯荡世界，心里无比激动，因此除了表示同意，其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礼拜天他们在户外逗留得更晚，天已经相当黑了还不回去。他们订婚后的第一个星期天傍晚，有一些挤牛奶的帮工也在户外，听见苔丝由于激动和兴奋话语都不怎么连贯了，虽然距离太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他们看见苔丝倚着克莱尔的手臂往前走，觉察到她因为心跳剧烈说话断断续续，零落得成了一个个音节；他们还看见苔丝步履轻盈，就像鸟儿将要落下但尚未停稳却又轻轻掠过的样子。
苔丝对于克莱尔的爱现在就是她的整个生命；那强烈的情感使她忘记了曾经遭受的痛苦，并阻挡了那些幽灵——疑虑、恐惧、担忧、羞耻——使它们要伤害她的企图无法得逞。
爱情产生的精神力量使苔丝忘却往事，理智却又迫使她记住这事。她行走在光明之中，但是她明白在黑暗中那些黑糊糊的东西一直在四散活动。每过一天，它们要么后退一点儿，要么前进一点儿，两者必居其一。
一天傍晚，那些住在乳牛场上的人都去了别处，只有苔丝和克莱尔留在屋子里看家。两人正交谈间，苔丝想着心事抬起头来去看克莱尔，而克莱尔正满心欢喜地望着她，两人四目相对。
“我配不上你——不，我配不上！”苔丝突然说，同时从她的矮凳子上跳起身来，似乎克莱尔对她的殷勤以及她由此而产生的欣喜之情使她惊恐万分。
克莱尔以为苔丝如此激动的原因全在于此，却不知道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便说：
“别说那种话，亲爱的苔丝！一个人之所以优秀，并不在于能熟练运用一套不值得一顾的清规戒律，而在于能被算作是一个真实的、可敬的、公正的、纯洁的、可爱的、有美名的——就像你一样，我的苔丝。”
苔丝感到喉咙口发紧，但她竭力克制自己，不让自己抽噎。最近几年来在教堂里听布道的时候，那一系列美德曾无数次使她那颗年轻的心疼痛，此刻安吉尔居然也引用它们又让她觉得如此怪异。
“在我还只有十六岁，和我的小弟弟小妹妹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在你那次在草地上跳舞的时候，那时候你怎么不留下，怎么不爱上我呢？哦，你为什么不，为什么不呀！”苔丝两手十指交错紧紧握着，急躁地说。
安吉尔开始安慰她以使她平静，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苔丝真是一个情绪多变的姑娘，她把她的幸福完全寄托在我克莱尔的身上了，我必须加倍地关心和体贴她。
“啊——为什么当时我没留下！”克莱尔说。“我也是这样想的呢。如果当时我知道有多好！不过你别这么后悔和难过——你这是为什么呢？”
女人欲隐藏心事的本能使苔丝急忙把克莱尔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那样的话我就能早四年得到你的爱。我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浪费了四年时间——我就会多快活那么多年了！”
为了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苔丝从小凳子上站起身离开屋子，离去时她的裙子拖翻了矮凳。
克莱尔仍然坐在一片由薪架上燃烧着的绿色梣树枝发出来的火光旁。苔丝返回时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
“你不觉得你有些喜怒无常吗，苔丝？”克莱尔一边善意地说，一边把一个垫子放在她的凳子上，自己则坐在她旁边的高背长椅上。“刚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却走开了。”
“是的，我可能的确有点喜怒无常，”苔丝喃喃说。随后她突然站起身走到克莱尔跟前，把两只手分别搁在他的两条胳膊上。“不，安吉尔，我并非如此——并不天生就是这样的，我是说！”为了让克莱尔相信她的话，苔丝特意坐在克莱尔旁边，紧挨着他，头靠在他的肩上，然而温顺地说，“你刚才想问我什么——我一定会回答你的。”
“哦，你爱我，答应嫁给我，那么第三个问题就是，‘我们什么时候举行婚礼呢？’”
“我喜欢像现在这样过日子。”“但我得考虑在新年开始的时候或者稍微晚一些就着手做我自己的事情，而在我开始新的生活，在我集中精力做具体的活儿之前，我要把我的伴侣确定下来。”
“可是，”苔丝胆怯地回答，“事实上，如果先开始干你的事情，以后再考虑我们何时结婚，不是最好吗？尽管我想到你要离开，我独自一人留在这儿，心里就难受得很。”
“你当然难受——那么做并非最好。在开始我的事情时我要你在很多方面帮助我。我们定在什么时候？半个月后就结婚不好吗？”
“不，”苔丝表情严肃的说。“事前我有很多事情要考虑。”
“可是——”克莱尔轻轻地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当结婚成了如此逼近的一个现实问题时，苔丝感到非常惊恐。他们的讨论正要进一步深入，这时候乳牛场主人克里克先生和太太以及两个挤奶姑娘绕过高背长椅的拐角走过来了。
苔丝立刻从克莱尔身边兔子似的跳开了，脸涨得通红，两只眼睛在炉火光中闪亮。
“我就知道我跟他坐得这么近会发生什么事情！”她气恼地叫道。“我心想，他们准会来发现我们的！但我并没有真的坐在他的膝盖上，尽管看上去很像！”
“嗯——如果你没有这样告诉我们，那么在这炉火光中我们是根本不会注意你坐在哪里的，”乳牛场主人说。随后，他以一种仿佛完全不懂男女之间感情的一本正经的态度对他妻子说，“喏，克丽丝蒂安娜，这种情况说明，当别人并没有猜想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你千万别以为人家在那么猜想。哦，不，假如她没有对我说的话，我压根不会想到她坐在哪里。”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克莱尔这时镇静地说。“啊——是吗！嗯，听到这个消息我真是太高兴了，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我一直在想你说不定会这样做的。她是个好姑娘，在这儿挤奶太可惜了——任何一个男人娶了她就是得了宝贝；再说，她做一个上等人农夫的太太实在是好极了，有她在身边，她的丈夫就不会受管家的支配。”
苔丝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克里克先生那种生硬的夸奖让她感到害臊，而跟在克里克身后的两位挤奶姑娘的目光更使她觉得尴尬极了。
晚饭以后，当苔丝回到宿舍的时候，同室的伙伴们都在那里。屋里点着蜡烛，那三个姑娘都穿着白色睡衣坐在各自的床上等待苔丝，看上去跟一排复仇鬼影似的。
很快苔丝就从伙伴们的神态看出她们并无恶意。她们本来也没有指望过能得到克莱尔，因此他和苔丝要结婚的消息并未使她们觉得这是一种损失。她们此刻是抱着观察和猜测的态度。
“他就要娶她了！”雷蒂注视着苔丝低声对她的同伴说。“从她脸上的表情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你要嫁给他吗？”玛丽安问。
“是的。”苔丝说。“什么时候？”“早晚有一天。”
在伙伴们看来这样的回答只是一种回避。
“是啊——要嫁给他——个上等人！”伊丝·休特重复说。
像中了某种魔法似的，三个姑娘挨个地从她们的床上下来，赤脚走到苔丝跟前围住她站着。雷蒂把两只手搭在苔丝的双肩上，似乎是在如此奇迹发生过后想体验一下她的朋友的肉体确实还存在，另外两个伙伴伸出手臂搂住她的腰；三个人都注视着她的脸。
“看来十分清楚，真是这么回事！我完全想不到会是这样！”伊丝·休特说。
玛丽安吻了苔丝。“是的。”把嘴唇缩回去的时候她轻声说。
“你这样吻她是因为爱她还是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嘴唇已经在那个地方吻过了？”伊丝的语气冷冰冰的。
“我没有想到那个，”玛丽安答道。“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实在奇怪——将要成为他妻子的是她，不是任何其他人。我不是反对这件事，我们谁都不反对，因为我们没有想过要嫁他，只是爱他而已。无论如何，不是世上的任何其他人嫁给他——不是出身高贵的女士，不是那些穿绫罗绸缎的人，却偏偏是跟我们一样过日子的她。”
“你们肯定不会因为这件事而讨厌我吧？”苔丝的声音很低。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这三个姑娘继续围着苔丝待了一会儿，似乎她们的回答可以在她脸上找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雷蒂·普里德尔喃喃说，“我想恨你，但我做不到！”
“我也有同感，”伊丝和玛丽安附和说，“我对她恨不起来。不知为什么她使我没有办法恨她！”
“他应该和你们当中的一个结婚，”苔丝低声说。“为什么？”
“你们哪一个都比我好。”“我们比你好？”三个姑娘自言自语的声音非常低，“不，不，亲爱的苔丝！”“你们是比我好！”苔丝急躁地说。说完她突然摆脱伙伴们搂着她的那些手臂，激动地哭了起来，一边弯腰扑在五斗柜上不停地重复说，“哦，是的，是的，是的！”
一旦哭开了她就无法自制。“他应该娶你们当中的一个！”她大声说。“我想即使现在我都应该让他这么做！你们更适合他，比——我真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哦！哦！”
三个姑娘走上前去她把她抱住她，但她依旧哭得很伤心。
“拿一些水来，”玛丽安说。“都是因为我们惹得她这么伤心，可怜的姑娘，可怜的人！”她们将苔丝扶回她的床边上，热情地亲吻她。“你才是最适合他的，”玛丽安说。“比起我们来你像大家闺秀，文化也比我们高，尤其是这一阵子他教了你很多。不过你应该感到自豪。我敢说你一定觉得自豪！”
“是的，我感到自豪，”苔丝说。“刚才这样哭了我真害臊。”
当她们都上了床，光熄灭之后，玛丽安的轻声话语传入苔丝耳里——“你们结婚以后你会想到我们的，苔丝，你会想到我们是如何对你说我们爱他，我们如何努力使自己不怨恨你，我们不恨你，我们对你恨不起来，因为你是他选中的人，我们从来没有指望自己被他选中。”
这三位姑娘并不知道，苔丝听了这些话之后，辛酸、沉痛的眼泪重又淌到枕头上；她痛苦地下定决心，不顾她母亲的反对要把自己从前的经历全部告诉安吉尔·克莱尔——即使她全身心地爱着的人会瞧不起她也罢，让她母亲说她是个傻瓜吧，她再也不想继续保持沉默了，因为继续沉默能被看作是对克莱尔的背叛，甚至从某种角度来看对这三位伙伴也是不公平的。
32
苔丝心里始终有一种负罪感，所以不想确定结婚的具体日期。已经到十一月了，婚期仍然没有确定下来，尽管克莱尔在感受到最大诱惑的时候征求过苔丝的意见。但是苔丝似乎希望永远处于订婚阶段，让一切都保持现状。
然而克莱尔依然经常找机会提醒苔丝他们的婚期还没有决定。
有一天晚上他们去山谷边坡地上的农庄住宅去看望那些怀孕的母牛之后回来时经过一个俯瞰着下面平坦谷地的高大砾石峭壁，便驻足倾听。这时节溪流、沟渠里水非常高，水从导流坝上奔流而过，或在暗沟里涌过；连最小的水沟也满是水。没有任何近路可走，必须循铁道的路基而行。从整个这一片昏暗的谷地传来各种声调的流水声，使他们听了觉得仿佛下面有一座大城市，含糊不清的水声仿佛是那城市里居民的喧哗。
“听上去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苔丝说，“在他们的市场里举行公众大会呢；他们在争辩、宣传、吵嘴、抽泣、呻吟、祈祷和咒骂。”
克莱尔却对此心不在焉。“亲爱的，克里克今天有没有跟你说今年冬天他将不需要许多帮手？”“没有。”
“那些母牛很快就不出奶了。”“是呀。昨天有六七头牛被送到农庄住宅的干草棚去了，前天送去三头，这样干草棚里将近就有二十头了。噢——或许克里克先生不要我帮他照料下小牛的活儿了吧？哦，这里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却花了那么大的心思打算——”
“克里克没有明说他不再需要你了。可是，他知道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尽可能客气委婉地对我说，他预料在圣诞节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可能会带你一起走吧，当我问他你离开以后他怎么办的时候，他坦白告诉我，事实上，每年现在这个时节他基本上不需要女工。他这样迫使你非择日结婚不可，我倒是感到非常高兴，我会这样想恐怕真算得上是个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