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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对一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来说,一种奇怪的感受是体会到自己在社会上孑然一身:一切联系已被切断,能否抵达目的港湾却是个未知数,要返回出发点则又不可能。冒险的魄力使这种感受愉快甜蜜,自豪的激情使它温暖,但随后的恐惧又使之不安。半小时过去,而我仍旧孤寂无助时,恐惧心理压倒了一切。我决定去按铃。“这里附近有没有个叫‘桑菲尔德’的地方?”我问应召而来的侍者。“桑菲尔德?我不知道,小姐。让我到酒吧去问一下吧。”他走了,但立刻又回来了。“你的名字叫爱吗,小姐?”“是的。”“这儿有人在等你。”

我一跃而起,拿了皮手筒和伞匆匆地走出旅店过道。敞开的门边,一个男人在等候着,在昏暗的路灯的街上,我依稀看到了一辆马车。

“我以为这就是你的行李了?”这人见了我,指着过道上我的箱子突兀地说。

“对,”他把箱子举起来放到了马车上。随后我坐了进去,不等他关门就问到桑菲尔德要多远。

“六英里左右。”“我们要多久才到得了那里?”“大约一个半小时。”

他关了车门,坐在车外自己的位置上,我们便上路了。马车颠颠簸簸地跑着,使我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我很高兴终于接近了旅程的终点,身子靠在算不上精致却很舒适的马车上,一时思绪万千。

我猜想道,“从朴实的仆人和马车来判断,费尔法克斯太太不是一个衣着讲究的女人,这样更好,我跟上等人只生活过一回,同他们相处简直是受罪。不知道除了那位小姑娘之外,她是不是一个人生活。如果是这样,而且她还算得上和气,我肯定能同她好好相处,我会竭尽全力。可惜竭尽全力并不总能得到好报。其实在罗沃德,我打定了主意,并坚持不懈地去实行,而且也赢得了别人的好感,但与里德太太相处,我记得我的好心总遭到鄙夷。我祈求上帝,但愿费尔法克斯太太不要成为第二个里德太太。可要是她果真如此,我也并不是非与她相处不可,就是发生了最恶劣的情况,我还可以再登广告。不知道我们现在已走了多远了?”

我放下窗子,往外张望。米尔科特已离我们很远了。从灯光的数量来看,这似乎是一个相当大的城市,起码比洛顿要大得多。就我所知,我们此刻像是在一块工地上,不过房屋遍布整个地区。我觉得我们所在的地区与罗沃德有所区别。人口更为稠密,却并不那么美丽;更加熙熙攘攘,显得嘈杂无序。

道路难走,夜雾沉沉。我的向导让马一路小跑,我确信这一个半小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最后他在车座上转过头来说:

“现在你离桑菲尔德很近了。”我再次往外眺望。我们正在一个教堂旁路过,我看见低矮、宽阔的塔映着天空,教堂的钟声正敲响一刻,我还看到山边一狭长条耀眼的灯光,证明可能是一个乡村,或者是没有教堂的庄子。大约10分钟后,马车夫跳下车,打开两扇大门,我们穿了过去,门在我们身后被关上了。这会儿我们缓慢地沿着一条小道,来到一幢房子宽阔的正门前。一扇挂着窗帘的圆肚窗,闪烁着烛光,其余一片漆黑。马车停在前门,一个女佣开了门,我下车随她走进门去。

“请从这边走,小姐,”这姑娘说。我跟着她穿过一个四周有高门的方形大厅,她把我领进了另一个房间,里面明亮的炉火与烛光,同我已经习惯了两小时的黑暗形成对比,一开始我眼花缭乱。当我定下神来,眼前便出现了一个非常和谐的画面。这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温暖的炉火旁有一张圆桌,一条老式高背安乐椅上,坐着一位很整洁的矮小老妇人,头戴寡妇帽,身穿黑色丝绸长袍,还围着一条雪白的平纹细布围裙,跟我想象中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丝毫不差,只是不那么严肃,却显得更加和蔼可亲罢了。她正忙着编织,一只硕大的猫安静地趴在她脚边,作为一幅理想的和谐家庭图画,它真是完美无缺了。对一个新到的家庭女教师来说,也很难设想有比这更让人舒心的初次见面的情景了。没有那种居高临下的豪华,也没有令人难堪的庄严。我一进门,那老妇人便站了起来,立刻客客气气地上前来迎接我。

“你好,亲爱的!恐怕一路坐车很累吧。路又不好走,约翰驾车又那么慢,你一定很冷的,快到火炉边来吧。”“我以为你就是尊敬的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说。

“是呀,你说对了,请坐吧。”她把我领到她自己的椅子上坐下,随后取下我的披巾,解开我的帽带,我请她不用如此客气了。

“啊,一点也不麻烦。你的手恐怕已经冻僵了吧。莉娅,调点儿尼格斯酒,切一两片三明治。储藏室的钥匙在这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串井然有序的钥匙,把它递给了仆人。

“好啦,靠近火炉些吧,”她继续说,“你的行李带来了是吗,亲爱的?”

“是的,夫人。”

“我马上叫人来搬到你房间去,”她说着,转身走了出去。

“她把我当客人看待了,”我觉得,“我没有料到会受到这样友好的接待。我所期待的只能是冷漠与生硬,贵宾似的接待与我无缘,这不像我所听到的家庭女教师的待遇。但我也决不能高兴得太早。”

她很快地回来了,亲自动手把她的编织工具和一两本书从桌上挪开,为莉娅端来的托盘腾出了地方,接着她亲自把点心递给我。我颇有些不自然,我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呵护,况且这种关心来自我的雇主和上司。可是她似乎并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有什么不合适,因此我还是对她的款待采取默认为好。

“我能在今晚见一见费尔法克斯小姐吗?”我吃完了她递给我的点心后问。

“你说什么呀,亲爱的,我耳朵有点聋。”这位善良的夫人问道,一边把耳朵凑近我的嘴巴。

我把这个要求更清楚地说了一遍。“费尔法克斯小姐?噢,你说的是瓦伦小姐!瓦伦是你要教的学生的名字。”“是的,那她不是你女儿?”“不是,我没有家庭。”我本想接着第一个问题接着往下问,问她瓦伦小姐同她是什么关系,转念一想,觉得问那么多问题很不礼貌,更何况到时候我肯定会知道的。“我很高兴——”她在我对面坐下,把那只猫放到她的膝头,继续说,“我很欢迎你来。现在有人与我作伴,住在这儿是很愉快的。当然,无论什么时候都很愉快,桑菲尔德是一个很好的老庄园,就是近几年有些冷落,但它还是个体面的地方,不过你知道,在冬天,即使住在最好的房子里一个人也会觉得孤独凄凉的。我说孤独——莉娅当然是位非常可爱的姑娘,约翰夫妇是很值得信赖的人。但你知道他们不过是仆人,不能总同他们平等交谈吧,你得同他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免得失去威信。去年冬天(如果你还记得的话,那是个很冷的冬天,不是下雪,就是刮风下雨),从11月到今年2月,除了卖肉的和送信的,就再也没有人到庄园来过。一夜一夜地一个人独自坐着,我真感孤独极了。有时我让莉娅进来读些东西给我听听,不过我以为这可怜的姑娘并不喜欢做这些她不愿做的事,她觉得这样很不自由。春秋两季情况好些,阳光和长长的白天使得一切不尽相同。随后,秋季刚刚开始,小阿德拉·瓦伦和她的保姆就来了,一个孩子立刻使一幢房子活了起来,而现在你也来了,我是非常愉快。”

听着听着,我对这位可敬的老妇人产生了好感,我把椅子往她身边挪了挪,并表达了我真挚的希望,希望她发现我是一位如她所期盼的好伙伴。

“不过今晚我可不准备让你呆得太久,”她说,“现在钟敲12点了,你走了一整天,肯定会很累,要是你的脚已经缓过来了,我马上就带你到卧室去,我已让人整理好了我隔壁的房间,这不过是个小房间,但比起前面宽阔的大房间来,我以为你会更感到满意的。虽然那些大房间确实有精致的家具,不过非常冷清,连我自己也从来不睡在那里面的。”

我感谢她周到的安排,但长途旅行之后,我确实已疲乏不堪,便表示准备休息。她端着蜡烛,让我跟着她走出房间,先是去看大厅的门上锁没有。她从锁上取下钥匙,领我上了楼梯。楼梯和扶手都是橡木做的光滑细腻,楼梯上的窗子都是高高的花格窗,这种窗子和直通一间间卧室的长长过道,看上去不像家庭住所,而像古老的教堂。楼梯和过道上弥漫着一种墓穴似的阴森气,使人感到恐怖并有空旷和孤寂的凄凉感。因此当我最后被领进自己的房间,发现它面积虽然不大,有着普通现代风格的陈设时,心里便十分高兴了。

费尔法克斯太太十分客气地跟我道了晚安。我闩上了门,回身目光环顾四周,感到刚才那宽阔的大厅、宽阔的楼梯和阴森森的长廊所造成的恐怖怪异的印象,已被这小房间的蓬勃生气几乎取代了。这时我忽然想到,经历了身心疲惫的一天之后,此时我终于到达了一个安全避风港,感激之情油然而生。我跪在床边开始默默地祈祷,表示我内心的真实的感恩,在站起来之前,并未忘记祈求在今后前进的路上上帝赐予我帮助与力量,使我配得上还没有付出丝毫努力就坦然地接受我的那份厚意。那天晚上,我的床榻上没有荆棘,我那孤寂的房间里没有恐惧。立刻,倦意与满足感向我袭来,我很快便沉沉睡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阳光从色调鲜丽窗帘缝隙中柔和地射进来,照亮了糊着墙纸的四壁和铺着地毯的地板,与罗沃德光秃秃的地板和迹痕斑驳的灰泥墙大相径庭。相比之下,这房间显得精致而明亮,眼前的情景使我精神振作。客观事物对年轻人往往有很大影响,我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生涯中更为光明的时期开始了,这个时期将会有鲜花和欢愉,也会有荆棘和艰辛。由于这改变了的环境,这充满希望的新天地,我的各种器官都复活了,变得异常兴奋。但它们究竟期望着什么,我一时也说不明白,反正是某种令人愉悦的东西,也许那东西不是降临在这一天,或是这个月,而是在无法确定的将来。

我起床后,想精心地打扮一下,无奈,只能是简朴,——因为我每一件服饰都缝制得极其朴实的——但喜好整洁仍旧是我与生俱来的。习惯上我并不重视外表,不注重自己留下的印象。相反,我从来都希望自己的外表尽可能标致些,并希望在我平常的外貌所允许的情况下,得到别人的好感。有时候,我为自己没有长得漂亮些而感到苦恼,有时恨不得自己有红润的双颊、挺直的鼻梁和樱桃般的小口。我希望自己修长、端庄、身材匀称。我觉得很不幸,长得又小,又苍白,五官那么不端正而又那么显眼。为什么我有这些心愿却又难遂心愿?这很难说清,当时我自己虽然说不上来,但我有一个理由,一个合乎原则的、自然的理由。然而,当我把头发梳整齐,穿上那件黑色的外衣——虽然看上去确实像贵格会教派的人,但至少非常合身——换上了干净洁白的领布时,我以为我可以很有信心地去见费尔法克斯太太了,我的新学生起码不会因为厌恶而从我面前退缩。我打开了房间的窗户,并注意到已把梳妆台上的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后,便壮着胆子走出门去。

我走过铺着地毯的长廊,走下光滑的橡木楼梯,来到了大厅。我在那站了一会儿,看着墙上的几幅画(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一个穿着护胸铁甲十分威严的男子,另一幅是一个头发上搽了粉戴着珍珠项链的贵妇人),看着从天花板上华贵的青铜灯,看着一个大钟,钟壳是由雕刻得很奇怪的橡木做的,因为时间的长久和不断地擦拭,变得乌黑油亮了。对我来说一切都显得那样庄严肃穆而又华丽。那时我不适应这种豪华。一扇镶着玻璃的大厅门敞开着,我越过了门槛走出来。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天的早晨,朝阳静静地照耀着透出黄褐色的树丛和仍旧绿油油的田野。我来到了草坪上,抬头观望这大厦的正面。这是幢三层楼屋宇,虽然有很大规模,但显得并不宏大,是一座绅士的住宅,而不是贵族的院府。围绕着顶端的城垛,使整座建筑显得很别致。灰色的正面正好被后面一个白嘴鸦栖息的树林映衬着,显得很突出,它的居住者正在房边呱呱叫着,飞越草坪和庭园,落到一块大草地上。一道矮篱笆把草地和庭园分开。草地上长着一排排巨大的老荆棘树丛,郁郁葱葱,大如橡树,一下子说明屋宇名称字源意义的由来。更远的地方是小山,不像罗沃德四周的山那么高耸,那么峻峭,也不像它们那样,是一道与世隔绝的屏障。但这些山十分幽静,拥抱着桑菲尔德,给它带来了一种我不能想到在喧嚣的米尔科特地区会有的清静。一个小村庄零散地座落在一座小山的一侧,屋顶与树木融为一体。地区古老教堂坐落在桑菲尔德不远处,它古老的钟楼俯视着房子与大门之间的不大的空间。我欣赏着这番宁静的景象和沁人心脾的新鲜空气,愉快地倾听着白嘴鸦的不很动听的叫声,仔细观察着这所庄园宽阔灰白的正面,心里琢磨着,偌大一个地方,居然只住着像费尔法克斯太太这样一位孤身弱小的贵妇人。就在这时,这位妇人从室内走出来了。

“怎么,起得这么早?”她说,“我看你是个喜欢早起的人。”我向她走去,她慈祥地吻了吻我,并同我握了下手。

“你认为桑菲尔德怎么样?”她问。我告诉她印象很好。“是呀,”她说,“是个漂亮的地方。但我担心慢慢地会破败下去,除非罗切斯特先生想着要来,并且需要长期住在这儿,或者至少常来看看,大住宅和好庭园需要主人经常光顾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