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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马车拉着犯人到达了警察分局,一直驶进警察分局的院子里,在一个门前停了下来。院子里有几个消防队员撸着袖子,兴奋地聊天,在冲洗几辆大车。马车刚停稳,便有几个警察也围拢了过来,伸手到那个犯人僵硬的躯体的胳肢窝下和大腿下面,将他从车里抬了下来,那名带犯人来的警察跟着跳下马车,他摘下帽子,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他们就把那个死人抬了进去,一直抬到了楼上。聂赫留道夫跟随在他们的后面。他们把尸体抬到一个昏暗的屋子里,那里摆放着四张单人病床。有两张床铺上,已经坐着两个身穿长睡衣的病人了,一个是歪着嘴巴的,脖子上缠着绷带,另外一个是劳病。另外两张床则空着。他们将那个犯人放到其中一张空床上。此时一个身体瘦小的男子,身上只穿一件衬衣、衬裤和袜子,他轻轻地走到刚刚抬到里面来的犯人的面前,瞧瞧他,然后又瞧瞧聂赫留道夫,随后莫名其妙地大笑着。这是个留在候诊室的疯子。

“他们想吓我,”他说道,“没门儿,他们吓唬不住。”

警官和一名医士紧随着抬死人的警察们也走了进来。医士来到死者旁边,看到死者,那只手有点发黄,上面长满了雀斑,不过已经出现了那煞白的颜色。他将那只手拿了起来,接着就放开。那只手软绵绵地掉在死者的肚子上了。

“他不行了,”医士摇着头说道,但是很明显他必须按照规章来办事,他解开了死者湿淋淋的粗布衬衣,然后把他自己的卷发夹到耳朵的后面,俯下身子把耳朵紧贴在犯人一动不动的高胸脯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医生站起了身来,先是用手指拨开犯人的这一眼皮,又拨开了另一只眼皮,那双睁开的、木然不动的眼睛已经合上了。

“你们吓唬不住我,你们吓唬不住我,”那个疯子一边喊,不住地向医士身上啐唾沫。

“怎么样?”警官问。“怎么样?”医士重复了一遍。“应当把他送进停尸房里去。”

“您要慎重。真的死了吗?”警官问。“是的,”医士说,然后拉了拉死者的衬衣来把他那裸露的胸部盖上了。“但是我得派人去寻找马特维·伊万内奇,叫他来看看。彼得洛夫,你去一下吧,”医士说着,离开了死者的身边。

“把他抬到停尸房里去,”警官说。“麻烦你到办公室来一下,签个名,”他对那个押解兵又说了一句。“好的,”押解兵回答道。警察们抬起了死者,又重新把他抬下楼去。聂赫留道夫想跟随着他们过去,但是那疯子拽住了他。“您给我来一根烟抽,”他说。聂赫留道夫掏出烟盒,送给了他。

疯子扬起了眉毛,滔滔不绝地,说到了他们是怎样用种种规劝的方式来折磨他。

“要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和我作对,用他们那种鬼办法折磨我,虐待我……”

“对不起,”聂赫留道夫说,没有听他说完话,就来到了院子里,他想要看看他们把死者抬到哪里去。

那几个抬着死者的警察刚到了地下室的大门里。聂赫留道夫想到他们那边去看看,警官却阻止了他。

“有什么事吗?”

“没有,”聂赫留道夫说道。“那您就离开吧。”

聂赫留道夫听转了回来,便向他雇用的那辆马车走去。此刻车夫正在打瞌睡。聂赫留道夫喊醒了他,又乘车赶往火车站去。

马车还没走多远,他就看见又有一辆大车,又是在持枪的押解兵陪同下,车上躺着另外一个犯人,很明显他也死了。犯人脸朝上仰躺在车里,留着黑色大胡子,头上戴着一顶薄饼帽子,帽子已经滑过了脸,盖住了他的鼻子。他的头随着大车的颠动在晃动,赶大车的车夫穿一双宽大的靴子,在大车一旁步行着赶牲口。一名警察跟随在他后边。聂赫留道夫拍了一下车夫的肩膀。

“他们在干什么!”车夫停下车说。聂赫留道夫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跟随着这辆大车走了过去,又来到警察分局的院子里。院子里的那几个消防队员都把车子冲洗完毕离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消防队长,帽子上镶着蓝颜色的帽圈,只见他恶狠狠地瞧着一匹脖子粗壮的浅黄色的公马,由一个消防队员牵着在他跟前晃来晃去。那公马的一条前腿稍微有点儿瘸,消防队长还十分生气地对一个站在那里的兽医嚷嚷。

警官也站在那里,他看到又给送来了一个死人,立刻走了过来。

“这是从哪儿来的?”他问,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从老戈尔巴托夫斯卡娅街那儿运过来的,”警察答道;“是个犯人吗?”消防队长问。“是的,长官。”

“第二个了,”警官说。“唉,这是怎么啦?但是,天气真是太热了,”消防队长说,接着对那个牵着浅黄色瘸马的消防队员喊道:“把它牵进拐角那个单马棚里去吧!你这个家伙,我非要给你点儿颜色瞧瞧,这匹马都比你这混蛋更值钱,这样被你给弄残废了!”

这个死者也如前一个死者一样,他被警察从大车上抬了下来,送到急诊室。聂赫留道夫好像入了迷一样,跟在他们后面。

“您有事吗?”一个警察又向他问道。他没有答复他,一直走过去。疯子此时正在一张病床上坐着,抽着聂赫留道夫送给他的烟。

“噢,回来啦!”他说着,又大笑了起来。他看到了死人之后,脸色很难看。“又一个,”他说,“我都看腻了。我又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回过头来对聂赫留道夫说道,面带着疑惑的微笑。

聂赫留道夫过去看死者,现在没有人来遮盖它了。死者的脸上原先还盖着帽子,这会儿则能完全看清楚了。刚才那个犯人其貌不扬,但是这一个犯人,却不一样,长得很漂亮。正当盛年,体格强壮。

然而他眼睁睁地被这样折磨死了,不仅没有人为他来哀悼,甚至也没有人把他当成一个动物来可怜。他的死在人们的心中产生出惟一情绪,只是反感。医师领着医士,在警察分局局长的陪伴之下,来到了候诊室。医师在病床上靠着死人坐下来,按照刚才医士那样摸了一下死人的双手,听了听心跳,站起身,然后扯一扯自己的裤子。“这人已经断气啦。”他说。

警察分局局长吸进了满口的空气,接着又慢慢地吐了出来。

“他是哪所监狱的?”他回过头问押解兵。押解兵告诉他,而且向他提出要取下死者所戴的镣铐。

“我会叫他们这样做的。感谢上帝,幸亏我们这里还有个铁匠呢,”警察分局局长说着,接着又鼓起脸颊,缓缓地把那口气又吐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聂赫留道夫对医师说。医师透过眼镜瞧了瞧他。“什么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们这是中暑?这很简单:他们原本是被囚禁在监狱里,一个冬季都不怎么活动,也不见太阳,但是如今突然就暴露在阳光下面,还是在今天这样的大热天气里,更何况那么多人挤在一起走路,没有足够的新鲜空气。肯定要中暑的。”

“那么怎么会把他们流放出来?”

“这我怎么知道。但是,说真的,您到底是谁呀?”

“我什么都不知道。”

“噢!……对不起,我没有时间了,”医师说着,然后愤怒地向下拽了拽他的裤腿,向病人的床位走了过去。“喂,还好吧?”他问起那个面色惨白、脖子上包着绷带的歪嘴巴病人说。这时,疯子坐在自己的床位上,他的烟抽完了,向医师那边不停地啐唾沫。聂赫留道夫来到了楼下,他从消防队的马匹和母鸡跟前走过去,然后又路过头上戴着铜盔的门岗旁边,乘着自己那辆出租马车,向火车站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