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复活
14971200000094

第94章

玛丝洛娃所在的那批犯人,定于下午三点从火车站出发。聂赫留道夫为了能看见那些犯人从监狱里一一走出来,于是,就准备在十二点之前赶到监狱里。

聂赫留道夫在整理东西和文件时,看到了自己的日记本,翻阅了一下,读到其中最近写的一篇。那则日记是他在去彼得堡出发之前写下的:“卡秋莎没有接受我的牺牲,而是想牺牲她个人。我认为她的想法已发生了改变,她却又不敢相信。她的那种内心的改变让我高兴。我无法相信,但是我认为她在复活了。”紧随着还有:“我碰到了一件既痛心而又很快乐的事情。我得知她在医院里的行为不规矩。我伤心难过极了。我没想到我会这样痛不欲生。我怀着厌恶和痛恨的心情和她交谈,但我立刻又想到了我自己的事,想到她所干的这种使我憎恨的事情,我自己也曾干过很多回了,尽管只是在思想方面,但也还干过,然后事情发生了改变,不过我既讨厌自己又可怜她,我十分高兴。一旦我们经常及时看见自己眼中的他和我,我们就会变得更加善良。”他在日记本上记上了今天的日期,然后这样写道:“我去过娜塔莎那儿。我就不那么善良了而是变得凶恶,直到现在我依然感到很沉重。唉,但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明天起,我要开始过新的生活了。再见吧,旧生活。从今往后永别了。我的大脑里收集了很多的印象,但是我却无法把它们梳理成一个条理的整体。”

聂赫留道夫第二天清晨醒了过来,他现在悔恨当时真不应当和他姐夫发生那场争论。

“我不能就这么着离开,”他想道,“应当去他们那里去道个歉才对。”但是他看了看怀表,却发觉没有时间,他必须马上得动身,这样才能赶得上那批犯人离开监狱的时间。他匆匆忙忙收拾好了行李,让公寓看门人和菲多霞的丈夫,也就是和聂赫留道夫一起出门的塔拉斯,将他的行李径直送到火车站那儿去,然后聂赫留道夫雇了他遇见的第一辆街头马车,赶了过去。

聂赫留道夫乘车赶到了监狱时,他们尚未走出来。

在监狱里,从清晨四点钟开始,就在准备紧张的押解犯人的交接工作。这批流放的有男犯六百二十三名和女犯六十四名。这些人一个个都要根据花名册核对,还把长病的和身体虚弱的挑了出来,并且全都交给押解的人员。

“这是怎么回事,真是没完没了了!”押解官抽着香烟说道,这个人身材高大,脸色红润,双肩耸起,胳膊十分短粗,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巴,从小胡子里吐出了一缕缕的烟雾。“这真是把人要给累死。你们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么多犯人哪?还有多少啊?”文书查阅了一下册子。

“还有二十四个男的和一些女的。”“唉,你们怎么站在那里,过来……”押解官冲着那些没有核对身份的犯人说,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站在那儿。犯人们排成队列,已经在那里站了三个多小时了。

要说监狱的外边,大门外像往常那样有个持枪的哨兵站在那儿,还有大约二十辆大车停靠在那里,准备装运犯人们的行李和运送身体虚弱的病人。街道拐角处站着一大批犯人的亲戚和朋友们,等待再看一眼他们的亲人,并且,看有没有机会,与即将动身的犯人说上几句话,或递给他们点什么东西。聂赫留道夫他也站在这批人的当中。他在那里站了大约一个来小时。这时,大门后面才传来一阵铁链的哗啦声响、走路声、盛气凌人的吆喝声、咳嗽声以及人群吵吵嚷嚷的谈话之声。

就这样一直延续了五分钟之久,这时,里面传出了口令声。大门隆隆一声就打开了,铁链的哗啦声变得更响亮了,一大批身上穿着白色军服、肩上挎着枪的押解兵来到了街道上,在大门外整整齐齐地排好,很明显这是他们平日里操练方式了。等他们排好了之后。男犯人两人一排列队走了出来,剃光了的头上戴着薄饼状的帽子,背上背着背袋,脚上拖着镣铐,很困难地挪着步子;他们一只手扶着背后的背袋,另外一只空着的手前后摆动着。

首先走出来的是男苦役犯,他们都穿着灰裤子和长囚衣,囚衣后背上缝有一块方形布。他们这些人中有年轻的、年老体衰的,有瘦削的、肥胖的,有面色苍白的、脸色红润的、脸黑黝黝的,有留小胡子的、留大胡子的、没有留胡子的,有俄罗斯人、鞑靼人、犹太人,他们精神饱满地挥动着一条胳膊,准备去遥远的地方,但是他们刚刚走出十来步的光景就停下了脚步,听话地四人排成了一排,按顺序站好。随后,又有很多的男犯人走了过来,同样剃着光头,但没戴脚镣,不过每两个人戴一副手铐互相锁在了一起,这些人穿着都是同样的。他们也是被流放的犯人……这些人也精神抖擞地走了出来,同样又成是四人一排。尔后走了出来的,是来自各村社被判流刑罪的农民。再后面是女犯人了,首先是女苦役犯,身上穿着监狱里灰颜色的外衣,头上戴着灰色的头巾,然后是女流刑犯,还有心甘情愿跟随丈夫一起的女人们,有的穿着城里的衣服有的穿着乡下的衣服。有几个女人怀里还抱着婴儿,用她们破旧的外衣的衣襟包着。

一些孩子,包括男孩和女孩子,跟随那些女人们一起行走。这些孩子仿佛马群中的马驹似的,挤在女犯人的中间。男人们静静地站在那儿,只是有时咳嗽一两声,或者是简洁地说上一些话。

聂赫留道夫觉得玛丝洛娃出来时他仿佛看见了她,但是随后就消逝了,找不到她了。他好像看到一大群灰色的动物,似乎都失去了人类的特性,特别是女性的特性,抱一个个孩子和口袋,站在男人身后好列队。

虽然所有的犯人早已清点完毕,但是押解兵此刻又重新清点了一遍,与原来的人数核对了一番。这次清查很费时间,特别是因为有的犯人走来走去,因此影响了押解兵的核查工作。

押解兵就对着那些犯人破口大骂,把他们推来推去,犯人们都十分麻木地听任安排,但是却不少怒形于色。然后押解兵又再次清点了一遍。清点完毕,押解官就发布了一声什么口令,使人群里又出现了一阵骚动。那些身体虚弱的男人、女人、孩子,前呼后拥地一起向大车那边跑了过去,把他们的背袋都搁在了车上,然后自己又挤了上去。怀里抱着那些哇哇叫的婴儿的女人、情绪激动抢着座位的孩子、还有垂头丧气的男犯人,都爬到了大车上。

一些男犯人摘掉了帽子,来到押解官的面前,好像是有事情要找他。后来聂赫留道夫才知道,他们是请求到大车上去坐着。那时聂赫留道夫只看到了那个押解官默不作声,眼睛看都不看那几个提出要求的人,他不停地抽着香烟,后来又朝一个男犯人挥了挥胳膊,犯人害怕挨揍,慌忙缩起了剃光的头,从押解官跟前跑走了。这个军官只让一个戴着脚镣、高个子而颤巍巍的老头坐到大车上去了。老人摘下了薄饼状的帽子,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便朝大车那边走去,但是他不论怎样都爬不上去,他的脚镣阻碍了他抬起衰老的、拖着锁链的腿,这个时候车上一个女人抓住了他的手,将他拽上去了。

等那几辆大车都装满了背袋,好多的犯人都在背袋上面坐好了,押解官就摘下了军帽,用手帕擦了一下他的前额、秃头、以及既粗又红的脖子,然后在胸前划一个十字。

“全体,齐步走!”他发出命令。那些士兵都把他们的步枪弄得咔嚓作响。犯人们都把帽子摘了下来,有些人用左手脱帽。开始在胸前划十字。送行的人嚷嚷着,犯人们也喊叫着。女人们中间还发出嚎啕大哭声。整个队伍向前行动了起来,脚上的锁链把灰尘扬了起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士兵,他们后面跟随着戴镣铐的犯人,四个人一排,缓慢地朝前走。他们的身后是流刑犯,再后面是由村社被判流刑罪的农民,两个人铐在一块儿,还有女犯人。这后面可以看到行进的大车,车上装着背袋和身体虚弱的人,车上,有一个女人坐在比较高的地方,把身上的衣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她在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