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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喂,孩子好吗?”聂赫留道夫稍稍平静了一点,向姐姐问道。他姐姐跟他又谈到了两个孩子,说他们和她丈夫的母亲住在一块儿。她看见他们之间的争论终于结束了,觉得也很高兴,于是就说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是如何玩旅行游戏,像她弟弟小时候玩的两个布娃娃,一个是黑人,一个被叫做法国女人那样。

“难道你现在还记得那种游戏吗?”聂赫留道夫微笑着说道。

“当然,他们恰好跟你从前的玩法是一模一样的。”一场令人不高兴的谈话到此就算结束了。娜塔莎平静了下来,但是有些话她不想当着丈夫的面和弟弟说,为了使大家都可以说几句,就把话题转到一件刚传到这个地方来的彼得堡的新闻,卡曼斯基的母亲丧失了惟一的那个儿子之后悲伤得要死,她儿子是在决斗当中死去的。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认为他不同意现在这种在决斗中致人于死命不属于一般刑事罪的状况。结果他这个意见又受到了聂赫留道夫的反对,他们又争论了起来,最后双方都也没有说明白,两个人又都没有把自己的想法说清楚,便各持己见,争执不休。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认为聂赫留道夫看不起他,蔑视他的所有工作,然后心里只想对聂赫留道夫指出他的观点是完全不公平的。

要说聂赫留道夫,暂且不说他的姐夫干涉他在处理土地问题上的事情使他十分生气,第一,令他心里感到最气愤的是,有些事情目前在聂赫留道夫看来的确就是犯罪行为,但这个目光短浅的家伙,仍带着百分之百的信任和沉着的态度坚持,这样认为并且合法不一的事。

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态度让聂赫留道夫无法接受。“如那样的话法院应该怎样解决呢?”聂赫留道夫问。

“法院对决斗人中的一个应该判处服苦役刑。”聂赫留道夫此刻感到吃惊,他情绪激动地说。“嘿,那又能怎样呢?”他问。“那就公平了。”

“就好像公平是法院活动的最终目的,”聂赫留道夫说。

“但是除了这个之外,没什么了吗?”“维护阶级的利害关系。法院,不过是一种行政的工具,用来只维护对我们这个阶层的利益。”“头一次听你这么说,”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流露出不以为意的微笑来说。“一般情况下,法院是被人们觉得具有一种稍微不同的使命的。”

“理论方面可以这么讲,但实际上,我认为,却不能这样讲。法院的惟一宗旨就在于维护社会现存的制度,因此它才压迫和惩治那些高于普通标准并想提高这个标准的人们,就是所说的政治犯,同时又要压迫和惩治那些处于普通标准之下的人们,比如说那些犯人。”

“首先,不同意你所说的,认为那些犯人,所说的那些政治犯,他们之所以遭到惩治,是因为他们站在一般的标准之上。他们大部分是社会的弃儿,与您觉得处于一般标准之下的犯罪型一样低级落后,无非是外面形式不同而已。”

“但是我认识到一些人,他们比审判他们的法官们要高得无可比拟。比如说教派的信徒个个都是道德高尚、思想坚定的人……”

不过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讲话时不许其他人打断他的话,因此他没有听聂赫留道夫在说什么。

“我也不同意您的那另外一个观点,我想法院的宗旨不是维持现存的制度。法院自有它自己的宗旨,或者是改造……”

“囚禁在监牢中的改造的确不错;”聂赫留道夫插进来说。

“……或者消灭掉那些对社会无益的人,”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接着说,“还有那些威胁社会存在的凶残的人。”

“可现在法院既没有办到这一点,也没有办到另外的一点。谁也没有清除掉这个社会缺乏做这些事情的方法。”

“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明白,”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问,勉强装出一点儿笑容问道。

“我是郑重其事地说,正确的惩治就有两种,古代就经常使用的那两种:体罚与死刑。不过,由于社会风尚在不断趋于和缓,这两种惩治就弃之不用了,”聂赫留道夫说。

“这话出自您的口中,听上去既新鲜而又叫人惊诧。”

“是的,让一个人吃点儿苦头,好让他日后不再干那些吃苦头的事情,这是有道理的;把一个对于社会有危害并且可怕分子的头一下砍了下来,这样做难道不对嘛。这两种惩治都有合乎情理的意义。把一个无所事事和行为不端的家伙关到监牢里,让他处在不愁衣食、必然闲散的前提下,与极端堕落的人为伍,这到底有怎样的意思呢?并且,出于一种原因而把一个来自图拉省的人押送到伊尔库茨克省去,或者是由库尔斯克省押送到别的什么地方去,这需要国家出不少钱,每一个人需要花五百多个卢布,这又有何意思呢?……”

“但是,我认为,人们是在担心这种从国库里支取钱的旅行。如果没有这样的旅行和监狱,我与您就不可能现在安稳地坐在这里了。”

“这种监狱并不能保障我们的生命安全,囚犯们并不是一辈子都给囚禁在监狱的,他们总会得到自由的。您知道,那些人在这些地方变得更加罪恶和堕落,他们将会变得更加危险。”

“您是想说,惩罚制度应当加以改善吗?”“这是改善不了的。为改善监狱而花费的钱,比现在国民教育上所花费的钱更要多,这会为人民增加更沉重的负担。”

“不过,惩罚制度的缺点,不能就说法院就没用了,”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又不听他内弟所说的话。

“那种缺点是无法改正的,”聂赫留道夫提高嗓门说。“索性把犯人都杀死?或者像某个国务人员所建议的那样,挖出他们的双眼来?”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这时显得很兴奋。

“对,这么做是残酷,但是总还有那么一点儿效果吧。可是如今的方法,虽也是残酷的,但不仅没有效果,并且十分蠢笨;真是叫人难以想象一些精神正常的人他们参加像刑事法庭这类的荒唐而残酷的事情。”

“但是我恰恰就从事此类工作,”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着,面色有些苍白。

“那是您自己的事情。我无法理解。”“我感觉,您无法理解的事儿还不止这些,”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声音有些发抖。“我曾在法庭上看到过一个副检察官想加罪于一个可怜的男孩,这个男孩在每个正常人的心中都只会引起对他的同情。我还看到另一位检察官审问一个教派的信徒,居然认为颂读《福音书》是触犯刑法。还有,法院的所有的活动无疑就是这些令人作呕的行为。”

“假如我这么想,那我就会不干这种职务了,”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着,随之站起身来。

聂赫留道夫看到他的姐夫的眼睛里闪闪发光。“难道那是泪水吗?”聂赫留道夫心里想。确实,那正是受到了屈辱后而流下的泪水。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来到窗旁边,掏出了手帕,清了一下嗓子,然后擦他的眼镜,另外他还擦了一下干涩的眼睛。

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重返回到长沙发旁边,点上一根雪茄烟,没有再说什么。

聂赫留道夫又想起他把他姐夫和姐姐惹得这么生气,不禁觉得有些难受和惭愧,尤其是因为他明天就要出发了。

他怀着窘迫的心情同他们告辞,乘车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