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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玛丝洛娃跟着押解她的士兵走了很久,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才走到地方法院那座大厦时,她养母的侄子德米特利·伊凡内奇·聂赫留道夫公爵,就是曾经引诱奸污她的那个人,正躺在一个高高的、铺着羽绒垫子的、被单被揉得很皱的床铺上,身穿洁净、前襟皱褶熨得平整的荷兰细麻布睡衣,敞开着领子,正在抽烟。他呆呆地看着前方,他在想今天和昨天发生过的事情。

前一天黄昏他是在柯察金家里度过的,人们都认为他肯定会和柯察金小姐结婚。一想起这些,他不禁叹息了一声,扔掉燃尽的烟蒂,正想从烟盒中再抽出一根烟时,忽然又改变了念头。他披上一件绸料长袍,迈着急速而沉重的脚步,走向漱洗室,那里充满甘香酒剂、花露水、发蜡和香水等气息。他在那里用特等牙粉,刷他那一口镶补过的牙齿,用香味含漱剂漱过口后,接着就开始上上下下擦洗身子,然后用各种毛巾一一擦拭干净。

他先用香皂洗过了手,并用刷子认真地刷净长指甲盖,在大理石的大脸盆里洗净他的脸和肥胖脖子,然后他来到卧室后面的第三间屋子里,用冷水淋浴他那肌肉发达、脂肪丰腴的、白白净净的胴体,用软毛巾揩干后,穿上干净的、熨得笔挺的衬衣衬裤和一双擦得如同镜子般光亮的皮鞋。在梳妆台前面,他用两把梳子梳理弯曲的小黑胡子,和他那几乎谢了顶的卷发。他所使用的一切物品,样样都是最讲究的、价格最高的品种,高雅、朴实、坚实、名贵。聂赫留道夫从十几条领带和胸针里面随手拿了两件,接着把早就搭在椅子上的衣服穿好,整洁清爽,浑身上下香气扑鼻地走进长方形饭厅。

饭厅里的地板已被擦得锃亮,上边摆着很大的橡木食具橱,一张同样大、可以活动的大饭桌,桌腿雕成张开的狮爪,颇有一副庄严气派。这张桌子上铺着浆得笔挺、典雅精细的薄薄的桌布,摆着盛满香气扑鼻的咖啡的银制咖啡壶、奶糖缸、盛有煮化奶油的银壶和装满新烤的白面包、面包干、饼干的篮子。在他的食具—边,放着刚接到的信件、报纸和最新出版的“Revue des deux mondes”。

聂赫留道夫正想打开来信看时,突然从通向走廊的门里,走进了一个中年的胖女人,身着丧服,头上扎着花边头带,用来遮挡她那逐渐变宽的头发的缝隙。她是聂赫留道夫母亲的女仆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他母亲不久前在这里去世了,现在她就呆在少爷家里当女管家。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曾跟聂赫留道夫的母亲在国外居住过,大约有十个年头,也很有点儿贵妇的风度和气派。她从小就来到聂赫留道夫家里,在德米特利·伊凡内奇还叫米坚卡的时候就知道他了。

“早上好,德米特利·伊凡内奇。”

“您好,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有什么新鲜事发生吗?”聂赫留道夫半开玩笑地问道。“柯察金公爵家送来一封信,也不知道是谁写来的。她们的女佣人送来有好半天了,她还没走等待回信儿呢。”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说着,把信递给他,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好啊,等一等。”聂赫留道夫接过了来信,他发现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眉头。

信是公爵小姐写来的,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以为,聂赫留道夫已经准备和公爵小姐结婚了。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的微笑的含义,让聂赫留道夫感到不快。

“要不我去告诉她再多等一会儿,”阿戈拉菲娜·彼得洛芙娜说,随手将桌上放错位置的扫面包屑的小刷子,又放回老地方,接着才缓步退出饭厅。

聂赫留道夫打开那封带香味的信。信封里是一张曲边的灰色厚信纸,信纸上的字迹尖细而稀疏,他开始读信:我虽然帮助您化解了所有的事情,但出于尽职尽责,我必须提醒您:今天,四月二十八日,您应该出庭去当陪审员,所以您无论如何也不能像前一天那样,用平常那种草率的态度,答应过我们的那样,陪我们与柯罗索夫去看画展了,a moins quevous ne soyez disposéápayrt ála vout d‘assises ls 300roublesd’amende,que vous refusez pour votre cheval,使您未能按时出庭。前一天当您刚一离开,我就记起了这件事情。因此,您可千万不要忘记了。

公爵小姐玛·柯察金娜信背面又附上了两句:

Maman vous fait dire que votre couvety vous attendra jusqu'àla nuit.Venezab solument àquelle heure que cela soit.

玛·科

聂赫留道夫发愁了。这封信是公爵小姐柯察金娜最近两个月以来,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术,其目的就在于用眼睛无法见到的,那千丝万缕将他与她更紧地捆绑到一块儿。但是对于已经中年而并未热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并非非常执着的,除此之外,聂赫留道夫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即使他拿定了主意,也无法马上求婚。这个原因并非十年前他曾诱奸了卡秋莎,后来又把她抛弃了;这件事情早已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并且他也并不觉得这会妨碍他的结婚。而是因为他和—个已婚女人有了私情,尽管对他而言,这段感情已经结束,但她却不认为已经一刀两断。

聂赫留道夫胆子很小,尤其是和女人交往,但正是由于这种胆怯才在那个已婚女人的心中激起了想征服他的欲望。这个女人的丈夫是某县的首席贵族,而那个县的每次贵族选举,聂赫留道夫是每次必到的。那个女人终于引诱他发生了男女关系。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了,这样的关系对聂赫留道夫而言,变得更富吸引力,同时也更引起他的嫌恶。最初聂赫留道夫无法抗拒她的诱惑,而后在她面前感到内疚,认为只有经过她的同意,才能结束这样的关系。就是这一原因,才使得聂赫留道夫以为他就算心里愿意,也无权向柯察金娜求婚。桌上正巧还放着一封那个女人的丈夫写给他的信。聂赫留道夫一看见他的笔迹与邮戳,就心跳不止,这是他每次在危险面前经常会感到的。

不过他的激动是不必要的。那个首席贵族丈夫,来信告诉聂赫留道夫:五月末将召开地方自治局特别会议,他请求聂赫留道夫届时一定出席,便于在地方自治局会议上,谈论关于学校与车马大道等目前重大问题时donner uncoup d'épaule,因为估计在讨论这些问题时将遇到反动派的坚决反对。

首席贵族是自由派人物,他们正在—起反抗亚历山大三世在位时,出现的反对势力,全身心的投入这次斗争,一点儿都没有察觉到他背后的家庭变故。

“这时候我不能去,在她来答应我之前,我是不能采取任何措施的,”聂赫留道夫心里想。一周之前他已给她写了一封语气很坚决的书信,信中承认自己是有罪的,准备以不同的方式来弥补自己的过失,但为了她的幸福,他仍然觉得他们的关系应该就此了结。她没有给他回信。没有回音或许也是个好兆头。倘若她不赞成断绝关系,早就该来信了,或是干脆像她过去做的那样,直接找上门来。聂赫留道夫知道她如今正被一名军官在追求,为此他心里常常还感到酸溜溜的,同时也令他快乐,因为他太希望结束这种让人心慌、不正常的关系了。

第二封信是一位地产总管写给他的。总管要求聂赫留道夫一定要自己回乡一次,以便于办理他的财产继承权,另外协商解决怎样继续经营的问题:到底是按照过去公爵夫人在世时那种方法经营呢?还是根据他曾经提起过的,而如今又被提起的方法来经营呢:也就是增添农具,而且收回出租的土地,由自己来耕种呢?总管认为,后一种方法要划算得多。同时总管也向他道歉,说是本该在月初应该寄出三千卢布,谁知会耽误了几天。主要原因是因为农民都不肯交租,以至于他只得求助于官府,强制他们缴纳。这封信对聂赫留道夫而言是有喜有忧。喜的是觉得自己已掌握了大量的产业;忧的是当初自己年轻时曾是赫伯特·斯宾塞的忠实信徒,他曾凭着年轻人的直率与坚决,不仅在口头上拥护土地不该是私有财产的观点,还真的曾把小部分土地送给了农民。如今他继承了母亲的遗产成了大地主,就不得不对这两种做法进行选择了:或者拒绝私有财产,或者承认自己成了大地主。

第一种做法他办不到,因为他只剩下土地了,土地就是他的生活来源。他不想去当官,但是他又不想放弃如今的奢侈生活习惯。何况,他也没有必要放弃这样的生活,在他青年时代具有信仰、坚毅果敢和那种一鸣惊人的欲望,早已荡然无存了。但第二种“占有土地是不合理的”论点是他过去,从斯宾塞的《社会静力学》文中汲取来的,在亨利·乔治的著作中也有充分的论证,如今想摒弃,对他来说也是太难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