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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虽然在监狱那儿没能进去,聂赫留道夫却依旧保持着先前那种精神振作、兴致勃勃的心情,乘坐了马车到达省长的办公厅,询问在他们那儿有没有收到玛丝洛娃的减刑的公文,但得知那个公文还没有收到。所以聂赫留道夫一回到旅馆,就马上急冲冲地写信,把这事告诉谢列宁和律师。他写完了信以后,看看怀表,已经到了到将军家赴宴的时间了。

在途中他心里想着,不知卡秋莎对她知道自己减刑这件事后有什么样的想法。他们又会把她定居在哪儿呢?他将来会怎样和她一起生活呢?希蒙森将又会怎么办呢?她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他想到了她心理上的一些转变。与此同时他又回忆起她的往事。“那些往事,应该一笔勾销,”他暗暗地想着,又急忙把各种有关她的念头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来。“总会弄清楚的,”他自言自语,然后他就在想和将军应该谈些什么。

将军家宴布置得相当豪华气派,很适合阔绰人和大官们的那种生活排场。这种富华气派也是聂赫留道夫所习惯,但是很久以来他不仅丧失掉了这种奢侈的享受,而且还丧失了最基本的舒适的条件,因此他对这样的宴会真是特别舒服。女主人是彼得堡老派的grande dame,过去是沙皇尼古拉的宫廷里的一个女官,法语讲的很好,说俄语反而却有些别扭了。她一直把身体挺得笔直笔直,无论她两手做什么样的手势,胳膊肘却总是贴在腰间。她对她的丈夫显现出镇静的、稍微带些抑郁的敬重态度。

她对客人们则非常亲热,但她也是因人而异的。她把聂赫留道夫看成是自家的人,对他显现出一种特别的、细腻的、很难察觉的讨好的态度,这就使聂赫留道夫重新认识到自己原本的尊贵,从而感到惬意和满足。她觉得他的确和一般的人不同。这种细微的感觉,加上将军府里的那种如此美丽奢华的生活气派,使得聂赫留道夫又完全沉迷于一种飘渺的舒适状态之中了,就好像近来这段日子,他是在做梦,而他现在才从这个梦中清醒过来一样。宴席上,除去将军家中的人,以及将军的女儿、女婿和将军的副官之外,还有一个英国人,一个开金矿的商人,一个刚刚从西伯利亚遥远城市来的省长。聂赫留道夫觉得这些人都特别的温和。那英国人是说起话来优美诱人,就像演说一样委婉动听。他见多识广,讲了很多有关美洲、印度、日本、西伯利亚的见闻,并且还是一个非常幽默的人。

那个西伯利亚边远的城市的省长,原来就是当年聂赫留道夫在彼得堡时听大家议论最多的某局的前任局长。他长得胖乎乎的,一头卷发稀稀落落的,脸上闪着温和的浅蓝眼睛,一双光滑白嫩的手上戴着几枚大戒指,他的脸上始终露着愉快的微笑。省长颇为这家的男主人赏识,因为在他们认为,只有他不收贿赂。

聂赫留道夫的心情特别的愉快在今天,甚至这个人也没有使他讨厌。那个情绪极好、精力充沛、下巴发青的副官,处处在为他人效力,他那种忠厚善良劲儿确实招人喜欢。但是最让聂赫留道夫感到高兴的,却是那两个年轻活泼的小夫妇,即将军的女儿和女婿。女儿相貌平平、是个生性忠厚的年轻女人,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她的两个孩子的身上。她与丈夫是彼此爱恋而结婚的为此还和她父母进行了长时间的斗争。她丈夫是在莫斯科大学毕业的毕业生,荣获了候补博士的资历,拥有自由主义的思想,为人谦逊,天资聪颖,在政府机关里供职,从事统计的工作,尤其是有关于异族人的统计工作。他研究异族人,喜欢他们,竭力要把他们从濒临灭绝的危险中解救出来。

这些人,不仅对聂赫留道夫都非常热情,并且显然把他当成有意思的新鲜伙伴,都愿意和他认识。将军身着军服出席宴会,胸前挂着一枚白色的十字章,见到聂赫留道夫就好像见到老相识那样地打着招呼,将军询问起聂赫留道夫从将军家中走了之后都做了些什么,聂赫留道夫就说他去了一趟邮局,了解到了他今天早晨曾提到过的那个人已经减刑了,因此现在他再次请求将军准许他进狱探监。

将军对他在吃饭时谈论这种公事有些不高兴,于是皱了一皱眉头,没有说话。

“你想喝点白酒吗?”他转过身用法语对那个英国人说道。英国人喝过白酒之后,谈到了他今天去参观过一座大教堂和一家工厂,另外他还希望能参观一下大型的解犯监狱。

“那正好,”将军回转过身子来对聂赫留道夫说道,“您就和他一起去。您马上去给他们办一张许可证吧,”他对那副官说。

“您准备在什么时间去呀?”聂赫留道夫向那英国人询问道。

“我在傍晚吧,”英国人说,“所有的囚犯现都在狱中,应该是一种身体的状态吧。”

“哦,他是否是想看那里的各种奇妙的事情吧?就让他去看吧。我给上面写过报告了,但是上面并没有采纳我的建议。那就让他们从外国的报刊上来了解吧,”将军说完,向餐桌旁边走去,女主人让客人们围坐在餐桌上。聂赫留道夫在女主人和英国人之间坐了下来。他的对面坐的是将军的女儿和那某局的前任局长。吃饭时,大家一会儿提到英国人曾谈起的印度,一会儿提到东京远征而遭受将军的严加谴责,一会儿又提到在西伯利亚盛行的欺骗行为和受贿恶习。但对于这些话题,聂赫留道夫一点兴趣也没有。

吃完饭以后大家坐在客厅里喝咖啡,英国人和女主人提起了戈赖斯顿,于是就开始了一次生动的交谈。聂赫留道夫在这次的交谈之中出色地发表了很多精辟的观点,就连那些同他谈话的人感到很惊异了。因此,聂赫留道夫产生了一种好久以来都不曾体验过的、自我满足的感觉,倒仿佛他直到此刻才意识到他是个多好的人一样。

聂赫留道夫向女主人表示了谢意,说他好久都没有这么高兴了,刚要离开,女主人的女儿却露出坚定的神情来到他的面前,红着脸,说道:“您刚才曾问过我的那两个孩子,您想看一看他们吗?”

“她总是认为谁都有兴趣看她的孩子的,”母亲说着,为她女儿的这种天真的做法而抱以微笑。“公爵根本没兴趣的。”

“恰恰相反,我对孩子,很有兴趣的,”聂赫留道夫说着,被这种母爱的喜悦给打动。“请您领我去看一下他们吧。”

“她竟然真的带公爵去看她的孩子了,”将军在牌桌那边也高声地说道,笑起来。他正在和他的女婿和开矿的业主、副官围着桌子打牌。“您现在就去看看吧,尽一回您的义务。”

这时,那年轻的女人想到了很快就会有人来看她孩子们,心情显然很激动,于是迈开了大步子,从聂赫留道夫的前面走进了里面的屋子里。他们在第三个房间就停了下来,那间屋子高高的,糊着白墙纸,亮着一盏罩着的小灯。一共摆放着两张床,有一个乳母坐在两张床的中间,上身穿白色的小披肩,有着西伯利亚人的种高高的颧骨,模样仁慈。乳母站起了身来,朝他们鞠躬行礼。那母亲在第一张小床上弯下了身子,一个两岁多的小女孩安静地熟睡着,小嘴巴儿张开着,卷曲的长长的头发散落在那枕头上。

“这便是卡佳,”母亲说道,顺拉了一下带浅蓝色条纹的绒毯,盖上了从线毯下面露出的一只雪白的小脚。

“她漂亮吗?要知道她刚刚两岁。”“真的很漂亮!”“他的名字叫瓦休克,是他爷爷给他取的。他是西伯利亚人。对不对?”“多可爱的小男孩呀,”聂赫留道夫说,看着那趴着睡觉的小胖子。“真的吗?”母亲说,非常得意地笑了笑。这叫聂赫留道夫又联想到了那些锁链子和剃阴阳头的脑袋,想到了那儿的殴打和腐败,想到了濒临死亡的克雷里佐夫、卡秋莎以及她的那些过去。他立刻产生了一种羡慕的心情,恨不得他自己也拥有这种现在在他看来优雅纯真的幸福。

他把那两个孩子反复地夸奖了一番,起码可以说是部分地满足了那贪婪地静听着这种赞辞的母亲,接着他们就回到了客厅。英国人正在客厅里等候着他呢,按他们先前约定的那样一起乘车子去监狱里。聂赫留道夫于是就与这一家老少告别,和英国人一块儿走了。天气突然变得很糟糕。大雪漫天飞舞,已撒满了道路,覆盖了屋顶,遮盖了花园中的树木,压住了门口的台阶,盖住了车篷以及马背。

英国人有一辆轻便马车,聂赫留道夫就叮嘱英国人的马车夫把车赶往监狱里。他又独自坐在自己的那辆四轮马车里,心情压抑,认为他自己是正要去执行一种令人不快的义务。他的四轮马车,跟随在英国人的轻便马车的后面,在雪地里艰难的向前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