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元曲精品鉴赏(中华古文化经典丛书)
14962300000047

第47章 贯云石(1)

〔正宫〕塞鸿秋

贯云石

代人作

战西风几点宾鸿至,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展花笺欲写几句知心事,空教我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往常得兴时,一扫无瑕疵。今日个病厌厌刚写下两个相思字。

现存贯云石七八十首散曲,内容多为闺情、逸兴、咏物、写景之作,只此小令以伤古感时为主题,独算例外。曲子首句按照诗曲见景生情、托物寄兴的习惯思路,先勾画出一幅萧瑟凄凉的秋景图,为下文抒写作了情感铺垫。凄厉的西风里,几只北雁抖索着身躯飘飞回江南越冬。这番衰秋野况,多叫人见了寒颤。难怪作者要为之感起“伤心事”,欲写“知心事”。领头字“战”,同“颤”,本义为颤抖;在此句中,含义则更深。它既写出鸿雁在西风里飞翔时颤巍巍、飘忽忽的凄苦景象,又反衬出西风的凛冽、肆虐、无情,同时透过“战”字,我们还似可听到鸿雁吃力搏击西风的哀鸣声。总之,西风也好,鸿雁也好,全由这“战”字的点染,涂上灰冷的色调,赋以情感的分量。自宋玉名赋《九辩》问世以来,“悲秋”——借写秋景的寥落来烘托内心的悲凉——成为我国文学中的千古主题。这类作品内容,大多不离作者孤寂、失意、飘零之类有关自我身世的慨叹。本曲写法上也从“悲秋”入手,可它的主题却是次句所点明:“感起我南朝千古伤心事”,是有感于国家兴亡大业。南朝,指我国历史上宋、齐、梁、陈四朝。这是个国事纷乱、兴亡更替频繁的历史时期。南朝君主多荒淫误国,他们沉湎声色,怠忽国事,在纸醉金迷中断送了大好江山。“南朝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吴激〔人月圆〕),“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泊秦淮》)。《后庭花》相传是亡国之君陈后主所制乐曲。人们一提到南朝,就想起这亡国之音,就同“亡国恨”联系起来,写诗作文多借它曲折表达作者对国事的忧虑,寄托哀伤、谴责的心情。这首小令写作背景情况还欠明,从它题作《代人作》,以及联系曲子半露半藏、欲吐又纳的情感来看,作者写作时,似有明确指陈对象,而又有一种难言之苦的样子。

以下各句,都写针对“千古伤心事”,“欲写几句知心事”的情景。“欲写”并不等于能写成,铺展精致华美的纸笺(花笺),紧握洁白如霜的毛笔(霜毫)的结果,却是“半晌无才思”。“才”作“一”讲;“无才思”,理不出一点思绪来。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是文才不足、胸无点墨吗?不是。五六两句对“往常”的补叙,十分重要。“一扫”,生动地描绘了往常行文作曲文思敏捷的程度,与上句“停霜毫半晌无才思”形成鲜明、强烈对比,暗示眼下“无才思”的真实原因。这原因除上文所说作者似有难言之苦外,还出于极度悲伤时无法诉说的人之常情。作品扣住这一点,巧妙地做到以藏写露、以反写正。用欲写时的“无才思”,来渲染实际上的思如潮涌;用今与昔写作情形的反常,来强调内心悲伤至极的实情。

末句收煞,如“豹尾”甩出一样响亮、有力。总算勉强写了,但只有二个字:“相思”。从欲写到不能写,再从写了到又不能多写。起伏跌宕,盘弯曲折,作品完成了曲尽衷肠的使命,并给读者留下无穷的回味。按格律,末句应作七字句。本句加了许多衬字,增至十四字。对此,前人有指责:“此何等句法?”(周德清《中原音韵》)有讥为“尾大不掉之势”(李开先《词谑》)。这些都只着眼于格律句式,不视作品内容。试想,本句如去掉“病厌厌”、“两个”之类衬字,写成“今日写下相思字”,岂不索然无味?故任讷所言:“论气势,则末句非有十四字收煞不住也。”(《曲谐》)诚为知曲。

〔正宫〕小梁州

贯云石

春风花草满园香,马系在垂杨。桃红柳绿映池塘。堪游赏,沙暖睡鸳鸯。〔幺〕宜晴宜雨宜阴吻,比西施淡抹浓妆。玉女弹,佳人唱,湖山堂上,直吃醉何妨。

画船撑入柳阴凉,一派笙簧。采莲人和采莲腔。声嘹亮,惊起宿鸳鸯。〔幺〕佳人才子游船上,醉醺醺笑饮琼浆。归棹晚,湖光荡,一钩新月,十里芰荷香。

芙蓉映水菊花黄,满目秋光。枯荷叶底鹭鸶藏。金风荡,飘动桂枝香。〔幺〕雷峰塔畔登高望,见钱塘一派长江。湖水清,江潮漾,天边斜月,新雁两三行。

彤云密布锁高峰,凛冽寒风。银河片片洒长空。梅梢冻,雪压路难通。〔幺〕六桥倾刻如银洞,粉妆成九里寒松。酒满斟,笙歌送,玉船银棹,人在水晶宫。

贯云石一生最后的十年间主要隐居在杭州,他对身边的山山水水怀有深切的感情,把杭州视为第二故乡。延祐、至治年间(1314-1323),苏杭已从南宋亡国的劫难中恢复过来,成为中国南方的首富之区。它不仅以繁荣富庶吸引四方游子,也以景色秀丽、名胜古迹如林著称于时。贯云石曾把这素有“销金锅”之称的名城喻为“洗古磨今锦绣窝”:元朝全盛时期,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游览了杭州,并惊叹不已地称它为“世界最富丽名贵之城”。(冯承钧译《马可·波罗行记》)贯云石或寻诗情,或访胜景,或约文友作伴,或与家人为侣,徜徉在杭州美不胜收的湖山之间,并把自己丰富的感受诉诸笔端。这四首以春、夏、秋、冬为题的〔正宫·小梁州〕分别为西湖四季画出四帧精致、生动、韵味清醇的写生;合而观之,又共同构成一幅描绘西湖风光物态的长卷。

描写西湖的诗、词、曲,代代皆有名篇传世。贯云石这一组〔小梁州〕之所以受到欢迎,还在于它能给人以耳目一新的艺术享受。在《春》中,他恰到好处地引用了苏轼“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名句,加深了人们对春天的自然界在发展变化过程中展现迷人风姿的印象,阴阳晴雨,都只是西湖春情的一种各具一格的美。严冬,大地褪尽春、夏华丽的衣衫,只有雪景才把西湖装饰一新,赋予它短暂又清新的面貌。阴霾满天,低垂的彤云仿佛围锁住湖畔的山梁,一场大雪驾朔风不期而至。贯云石立即乘兴出游,在苏堤踏雪寻梅,满目皆白,梅树枝梢,也被雪片裹住,甚至积雪堵塞了道路。西湖六桥披上银妆,顿时变作几眼银白的洞穴,苍翠的青松也被妆点成琼枝玉树。大雪初霁,严寒砭骨,游人雅兴不浅,湖畔丝竹悠悠,歌声轻柔,观赏雪景的人们频频举杯助兴,就像出席水晶宫的盛宴。在贯云石笔下,景物是无可取代的,人们的心情是兴奋激动的,情景交织出一个令人难以淡忘的画面。

这一组〔小梁州〕历来受到选家与读者的重视。明人姜南在其《风月堂杂识》中赞道:“近时人歌唱,或被之管弦,皆淫词艳曲。尝观元人乐府,有四时行乐〔小梁州〕四阕,皆模写西湖四时景象。比之他词,彼善于此。乃酸斋贯云石作也。”(此条文字又见于姜南的《瓠里子笔谈》,内容略有不同)清人陈若莲则把这四首〔小梁州〕曲作为歌咏西湖的代表作之一,写进自己的《西湖杂咏》中,道是:“小梁州益叹情移,寒燠炎凉各一奇。好事词流能继响,望江南唱四时宜。”〔南吕〕金字经

贯云石

蛾眉能自惜,别离泪似倾。休唱《阳关》第四声。情,夜深愁寐醒。人孤零,萧萧月二更。

这是一支情真意切的离别之歌。短短数句,却大致能分成两部分。

“蛾眉能自惜”,是指女子,她知道应该克制愁苦,珍惜自己,但由于执手临歧,终又难于抑其伤悲,以致泪水如倾。“休唱《阳关》第四声”,这既是对对方,又是对自己的劝慰。“阳关”出于王维《送元二使安西》诗,当时所作本为徒诗(非用于歌唱),后入乐府,作为送别曲,名之《渭城曲》。送别之时,反复诵唱,称为《阳关三叠》,其三叠之歌法有多种,大致到“西出阳关”之句则反复歌之。白居易有《对酒》诗,云:“相逢且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注谓:“第四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也。”苏轼《东坡志林》卷七对“三叠”“四声”之说曾有辨析。且不管歌法如何,到第四声,即是分别时刻的到来,故作者写道:“休唱《阳关》第四声。”表其不愿离别,或对方不须送行之意。

以上是前半部分,即分手之时。

此曲虽短,但并未泥定一个场面,在构思上颇见功力。“伤离”是全曲主旨,作者分写别时与别后,很容易使人想起柳永的〔雨霖铃〕。柳词虽有诸多的描绘、铺陈、渲染,而此曲仅寥寥数语,但“别离泪似倾”与“阳关”之唱,岂非与柳词“都门帐饮”的送别、“执手相看泪眼”的分离相侔?柳词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为千古名句,而曲中的“夜深愁寐醒”,“萧萧月二更”,写其怅惘、孤寂,也毫不逊色。随着时空的转换,而更见人物感情的发展,可谓并非词人独得之秘,而以月衬人以见孤苦,则尤见一点灵犀之通。

〔南吕〕金字经

贯云石

泪溅描金袖,不知心为谁?芳草萋萋人未归。期,一春鱼雁稀。人憔悴,愁堆八字眉。

曲中描绘了一个怀人念远的闺阁佳人形象。“泪溅描金袖,不知心为谁?”“描金袖”是极精美的服饰,但佳人竟然泪溅其上,禁不住使人忖度:这究竟是为了谁?却又未能得知。“芳草萋萋人未归”,《楚辞·招隐士》有句云:“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曲中之句即脱化于此,见春日的芳草萋萋,不禁动念游子,以致为之垂泪。这样一来,前谓“不知”,此处已知。然而,仅止于知之为谁,是还未能刻画女主人公的形象的,于是,又进一步写其心理。“期,一春鱼雁稀。”一个“期”字,虽简捷却又深细、绵长,且不说期待中已逝去了多少时日,仅今春以来,已思之极深,盼之极切,然而,“关山魂梦长,鱼雁音尘少”(晏几道〔生查子〕),心上人的来信竟那样稀少。

〔中吕〕红绣鞋

贯云石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哪,更闰一更儿妨甚么!

这首曲子俚俗生动,别有情趣。从全曲的词句看是代一青年妇女立言。此曲在《乐府群珠》传本中题为“欢情”,基本上是合乎实际的。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偎着抱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三句,一开头什么也不写,叠用八个“着”是很大胆而别致的。挨、靠、偎、抱是四种动作,自然具有动态,其间穿插“同坐”“双歌”,活画男女主人公的外部形态。这些动作是并列的,也可以说是在同一时间内连续发生的。“同坐”前另置“云窗”二字,为男女欢会烘托了气氛。“月枕双歌”也如此,以月下倚枕渲染了欢情的特殊气氛。“听着”、“数着”大概在听谯鼓、数更声吧,他们在算着这欢情还能持续多少时间。“愁着”、“怕着”是同样情绪的叠用强化,更突出当事者害怕、担心欢会的早早结束。可是时间仍然有自己的规律,并不会人为地加快与延缓,只可能在人们的心理上引起不同的反响。“早四更过”便是这样在欢娱的情绪中激起的波涟,引出了下文更深沉的感触。

此曲明白如画又工丽清润,明显受了民间曲子词的滋养。贯云石代沉醉在爱情欢会中的青年男女立言,以女性的口吻与处境落墨,赋予必要的性格因素,曲文虽短,曲外之意是不少的。最后以直呼“天哪”与反问语调把全曲推向最高潮,结束得很精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