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调〕乔木查
白朴
对景
海棠初雨歇,杨柳轻烟惹,碧草茸茸铺四野。俄然回首处,乱红堆雪。
〔幺〕恰春光也,梅子黄时节,映日榴花红似血。胡葵开满院,碎剪宫缬。
〔挂搭沽序〕倏忽早庭梧坠,荷盖缺。院宇砧韵切,蝉声咽,露白霜结。水冷风高,长天雁字斜,秋香次第开彻。
〔幺〕不觉的冰澌结,彤云布朔风凛冽。乱扑吟窗,谢女堪题,柳絮飞,玉砌长郊万里,粉污遥山千叠。去路赊,渔叟散,披蓑去,江上清绝。幽悄闲庭,舞榭歌楼酒力怯,人在水晶宫阙。
〔幺〕岁华如流水,消磨尽自古豪杰。盖世功名总是空,方信花开易谢,始知人生多别。忆故园,谩叹嗟,旧游池馆,翻做了狐踪兔穴。休痴休呆,蜗角蝇头,名亲共利切。富贵似花上蝶,春宵梦说。
〔尾〕少年枕上欢,杯中酒好天良夜,休辜负了锦堂风月。
这篇散套通过描写春夏秋冬四季景物的循环更易,抒发了作者对人世沧桑、功名虚幻的无限感慨和韶华易逝、及时行乐的人生态度,其中反映出作者特有的身世之感和动乱时代给文人心灵留下的创痛阴影。
全篇可分为两部分:前四支曲子是对景所见,分写四季景色的迭相代易,是第一部分;后两支曲子是对景所感,由自然规律触发对人生的种种感慨,是第二部分。
第一支曲子写春景:一场春雨刚刚停歇,淡红色的海棠花朵朵盛开,带着晶莹的水珠,在春阳映照下更加娇艳欲滴;青青的杨柳在和煦的春风中婆娑摇曳,含烟惹雾,意态轻盈而又朦胧;碧绿的春草如茵,茂密而又柔软地铺向四方原野。多么迷人的阳春艳景!可惜好景不长,转眼之间,回首所见,落花纷纷满地,像一堆堆积雪。
第二支曲写夏景:恰才还是满眼春光,转瞬间就到了初夏梅雨季节:梅子熟了,黄澄澄地压满枝头;石榴花在夏日骄阳的辉映下,更加殷红如血(韩愈《题张十一旅舍三咏》:“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红白紫三色相间的胡葵(即《尔雅》中的“戎葵”,郭璞注:“今蜀葵也,似葵,华如木槿华。”)花开满庭院,那朵朵五彩花瓣,宛如宫中妇女剪碎的一条条扎头的染花丝带(缬,染花的丝织品。因晋代妇女以花缯束发,名缬子髻,始自宫中,旋风行天下,故名宫缬。事见干宝《搜神记》)。
第三支曲写秋景:光阴飞逝,倏忽之间,庭院的梧桐叶早已纷纷坠落,池塘圆圆如盖的荷叶也渐渐残缺枯败。院落屋檐下,家家响起一片急切的捣衣声,那是妇女们在为远人准备冬装了;(谢惠连《捣衣》:“榈高砧响发,楹长杵声哀。……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又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这捣衣声寄寓着多少人的离愁相思!白露严霜,降临大地,高居树颠的秋蝉发出声声哽咽凄厉的悲鸣。秋水清冷,风急天高;仰望长空,北来的大雁成斜字形向南飞去;俯瞰大地,桂子飘香,茱萸、菊花均渐次盛开怒放。
第四支曲写冬景:不知不觉地流水已结了一层薄冰(澌:冰下流动的水);阴云密布,凛冽的北风呼啸,扑打着窗户。漫天的雪花像柳絮飞舞,使人想起东晋才女谢道韫“未若柳絮因风起”(《咏雪联句》)的名句。万里长郊顿时变成银色世界,宛如白玉堆砌一般圣洁;远处的重岩叠嶂,头上也顶戴着积雪,仿佛一个个美人脸上涂抹着一层厚厚的白粉。风雪迷津,行人旅途更觉迷茫遥远;渔翁走散,不堪严寒披着蓑衣归去;唯余寒江冰雪,人鸟绝迹,一派清冷凄绝的景象。这三句又使人联想到柳宗元《江雪》诗的意境。一座座幽深的庭院,宁静悄然无声;歌台舞榭的游客们,想靠豪饮来增温取暖,但在严寒面前,酒的力量也终嫌虚弱,无济于事;人们只觉得生活在水晶宫中一样寒冷。
〔尾〕曲由此便得出应及时行乐的结论:赶紧珍惜青春年少的爱情,莫错过好天良夜的畅饮,人生贵在顺情适性,得乐且乐,切勿辜负眼前的画屏锦堂、清风明月这良辰美景!
抒发人生几何、及时行乐,无疑是消极颓唐的,但这却是元散曲中的普遍思潮,因而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元蒙在征服金、宋的过程中,长期兵荒马乱,人心动荡不安;民族歧视政策又往往使大批汉族士人“混入编氓”,甚而沦为驱口,社会地位陡降到几与倡优乞丐同列,较之以前判若霄壤;特别是科举废弛,贤路闭塞:“不读书有权,不识字有钱”(无名氏〔朝天子〕);“如今这越聪明越受聪明苦,越痴呆越享痴呆福,越糊涂越有糊涂富。”(马致远《荐福碑》)即使侥幸做官,官场上也充满尔虞我诈,阴谋倾轧,随时都会招致不测之祸;加上贪赃纳贿,人欲横流无忌;冤狱丛生,百姓朝不保夕……凡此种种反常现象,无不给知识分子精神上留下巨大阴影,迫使他们对历史重新反思,对人生重新探索。于是,否定功名仕途而歌颂林泉隐逸,批评忠臣太傻而宣扬远祸全身,感叹盛衰无常而鼓吹及时行乐,便成了散曲中俯拾即是的篇什。这类作品固然有其消极一面,但对于否定传统的“杀身以成仁”等忠君观念,以及对统治者抱着消极不合作态度,对人生的自我肯定和珍视等,无疑仍有一定的思想意义。
裴少俊墙头马上
白朴
第一折
〔鹊踏枝〕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九十日春光如过隙,怕春归又早春归。
〔寄生草〕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这人人和柳浑相类,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
《墙头马上》是元杂剧的四大爱情剧之一。剧写洛阳总管的女儿李千金,在后花园墙头看见了骑马路过的裴少俊,二人一见钟情,传诗约会,乘夜私奔。千金藏在少俊家的后花园中七年,生下一双儿女。清明节,不慎被其父裴尚书发现,裴父大怒,将千金逐出家门。后少俊中状元得官,要求复婚,千金不许。裴父赔礼道歉,千金方以胜利者的姿态与少俊团圆。剧作歌颂了追求自由幸福、大胆冲破封建礼教束缚的李千金,表现了元代市民阶层崭新的爱情婚姻观。
这里所选第一折的两支曲子,着力刻画李千金渴望爱情的缠绵情愫,文笔细腻优美,体现了白朴剧作清丽典雅的风格。
两支曲均为李千金游后花园时所唱。三月初八日,是上巳节,洛阳衣冠士女倾城外出赏春,李千金却被锁在深圉,只能在后花园徘徊,排遣苦闷的情怀。她自念年已十八,却婚姻无望,青春虚度,不禁对景伤怀,愁思百结。〔鹊踏枝〕一曲,就表现了这种伤春之感。“怎肯道负花期,惜芳菲”,春花虽妍,但花期一过,便纷纷凋零。怎不令人惋惜!“怎肯道”以问句出之,更加重了语气,突出惜春之深情。“粉悴胭憔,他绿暗红稀”,是以人面比花面,以脂粉喻花的颜色,以人形憔悴喻花之凋谢,是“以我观物”使“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国维《人间词话》)“绿暗红稀”,化用诗词名句“绿暗红稀去凤城”(韩琮:《暮春沪水送别》)与“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李清照《入梦令》),借写眼前之景,来寄托女主人公在牢笼般深闺的束缚下,日渐憔悴之情状。惜花和自怜之意,缠绕交集。“九十日春光如过隙”,典出杜荀鹤《出关投孙侍御》:“每岁春光九十日,一生年少几多时。”此承其意,意谓春天只有三个月共九十日,如过隙的光线迅速消逝。“怕春归又早春归”,爱惜春光,怕春天归去,可是春天还是无情地早早逝去了;正如女主人公的青春年华,迅速消逝,无法挽回,空留下满腔惆怅。全曲触景生情,又移情人景,情思缱绻,道尽了少女柔肠百转的情怀。
〔寄生草〕一曲,李千金的感情进一步发展。“柳暗青烟密,花残红雨飞”,前句化用李白《古风》“叶密罗青烟”和温庭筠《菩萨蛮》:“江上柳如烟”诗意,后句化用李贺《将进酒》:“桃花乱落如红雨”和秦观《千秋岁》:“飞红万点愁如海”诗句。柳色青青,似含烟凝雾,花瓣凋残,如红雨纷飞。状暮春凄迷黯淡之景,如在目前,寓自伤韶华易逝之情,见于言外。二句对仗工整,绮丽典雅。面对此景,李千金不仅是感叹年华虚度,而是进而渴求爱情了。“这人人和柳浑相类”,“人人”指心上人。她想起,梦想中的爱人,正如这迷漾如烟的杨柳,不知是何人,不知在何方?这一片柔情,不知付与谁?“花心吹得人心碎,柳眉不转蛾眉系”,爱情无望,她见花也伤心,见柳亦皱眉,感伤至极。二句中“花心”对“人心”,“柳眉”对“蛾眉”,既典雅工巧,又突出了物我融一的凄婉情致。“为甚西园陡恁景狼藉,正是东君不管人憔悴”,恁,那样。东君,传说中的春神,此指春风。千金看见满园狼藉残红,不禁对春风心生埋怨:“春风呵,为什么要吹落春花,不管人为此而憔悴呢?”二句同样有双关意,既是怨春风摧花,又是怨侯门森严,无法自寻爱侣,令她感伤憔悴。于委婉哀怨之中直露嗔怪之意,少女的情窦初开,青春觉醒的潜意识已经开始萌动了。
唐明皇秋夜梧桐雨
白朴
第一折
〔忆王孙〕瑶阶月色晃疏棂,银烛秋光冷画屏,消遣此时此夜景;和月步闲庭,苔浸的凌波罗袜冷。
〔胜葫芦〕露下天高夜气清,风掠得羽衣轻,香惹丁东环珮声,碧天澄净,银河光莹,只疑是身在玉蓬瀛。
〔金盏儿〕他此夕把云路凤车乘,银汉鹊桥平。不甫能今夜成欢庆,枕边忽听晓鸡鸣,则早离愁情脉脉,别泪雨泠泠。五更长叹息,则是一夜短恩情。
〔醉扶归〕暗想那织女分,牛郎命,虽不老,是长生;他阻隔银河信杳冥,经年度岁成孤另;你试向天官打听,他决害了些相思病。
《梧桐雨》通过描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揭示出唐王朝盛极而衰的历史教训,其中也渗透了剧作家白仁甫在金元更易之间的乱离身世之感和山川满目之恨。
第一折描写李、杨在长生殿设宴共赏七夕,他们携手并肩,既感叹牛女双星离多合少,又羡慕他们爱情的地久天长。明皇特赠杨妃金钗钿盒以示恩宠,杨妃则请明皇同立盟誓以坚始终。这四支曲便是两人在御园赏月时明皇所唱。
〔忆王孙〕〔胜葫芦〕二曲,描写了御园七夕的优美夜景和杨玉环丰姿绰约的飘然步态:明月把它那洁白的清辉洒向宫殿的玉石台阶(瑶阶),婆娑的树影在雕花的窗格子(疏棂,疏即窗户)上微微晃动;银白色的烛光与秋夜的月光交相辉映在幽冷的屏风画图上,使人益觉氛围的清凉静谧。值此皎月良夜,更有美人相伴,可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兼备,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尽情消遣呢!于是携手并肩,闲庭漫步。但见杨妃那袅娜的身姿、轻盈的步态,宛若洛神在水波上飘动;青苔上晶莹的露珠,浸湿了她的罗袜,使她脚下微微感到有些凉意。此曲开头两句化用杜牧《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如凉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中的一三两句;“苔浸”句则化用曹植《洛神赋》中“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句意。〔胜葫芦〕首句出自杜甫《夜》诗:“露下天高秋气清”,次句即《长恨歌》中“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两句的紧缩;第三句化用陈后主诗“转身移珮响,牵袖起衣香”和苏轼《太真妃裙带词》:“微闻环珮摇声”句意,并皆熔铸无迹,巧妙天成。这支曲意境也很优美:秋高气爽,玉露降地,月华如水,玉宇无尘;金风轻轻吹拂杨妃的罗衣翠袖,仿佛那优美的霓裳羽衣舞姿;她身上馨香四溢,环佩丁东。夜空清朗澄净,银河璀璨生辉,那情境,使人恍若身在东海蓬莱、瀛州的神山仙境一般。
明皇这番对牛女双星的笑傲和感叹,却触动了杨妃内心的隐忧:“但恐春老花残,主上恩移宠衰”。“不得似织女长久也!”于是她请求明皇与她在长生殿订盟发誓:“愿今生偕老,百年以后,世世永为夫妇。”剧中杨玉环早已和安禄山私通,本折她上场时还表白对安禄山“心中怀想,不能再见,好是烦恼人也”。而今却要海誓山盟,这当然并非出自坚贞的爱情,而主要为争欢固宠,永葆荣华富贵;然而也反映出封建嫔妃在皇帝喜新厌旧、喜怒无常的淫威之下,在后宫彼此争宠、互相倾轧的处境中那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心理状态和不幸命运。白朴没有像清代洪昇在《长生殿》中那样把杨玉环写成一个在爱情上纯洁无瑕、坚贞不渝的人,而第三折又让六军马践杨妃,这就不难窥见作者对其批判态度的深意。而唐明皇,除政治上昏庸误国外,在爱情上,他对于一个早已背叛了他的人却蒙在鼓里,不仅与她七夕盟誓,而且在她死后很久,还在秋夜梧桐雨声中为她相思肠断、泪染龙袍。作为情种,他这一片至诚专一之心确实令人同情感动;然而,他的深刻的悲剧性格也正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