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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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醒世恒言(30)

那一日,仲春天气,学士正在府中闲坐,只见院子来报:“佛印禅师在门首。”学士听得,教请入来。须臾之间,佛印入到堂上,见学士叙礼毕,教院子点将茶来。茶罢,学士便令院子于后园中洒扫亭轩,邀佛印同到园中,去一座相近后堂的亭子坐定。院子安排酒果肴馔之类。排完,使院子斟酒,二人对酌。酒至三巡,学士道:“筵中无乐,不成欢笑。下官家中有一乐童,令歌数曲,以助筵前之乐。”道罢,便令院子传言入堂内去。不多时,佛印蓦然耳内听得有人唱词,真个唱得好!

声清韵美,纷纷尘落雕梁;字正腔真,拂拂风生绮席。若上苑流莺巧啭,似丹山彩凤和鸣。词歌白雪阳春,曲唱清风明月。

佛印听至曲终,道:“奇哉!韩娥之吟,秦青之词,虽不遏住行云,也解梁尘扑簇。”东坡道:“吾师何不留一佳作?”佛印道:“请乞纸笔。”学士遂令院子,取将文房四宝,放在面前。佛印口中不道,心下自言:“唱却十分唱得好了,却不知人物生得如何?”遂拈起笔来,做一词,词名《西江月》:

窄地重重帘蟆,临风小小亭轩。绿窗朱户映婵娟,忽听歌讴宛转。既是耳根有分,因何眼界无缘?分明咫尺遇神仙,隔个绣帘不见。

佛印写罢,学士大笑曰:“吾师之词,所恨不见。”令院子向前,把那帘子只一卷,卷起一半。佛印打一看时,只见那女孩儿半截,露出那一双弯弯小脚儿。佛印口中不道,心下思量:“虽是卷帘已半,奈帘钩低下,终不见他生得如何。”学士道:“吾师既是见了,何惜一词?”佛印见说,便拈起笔来,又做一词,词名《品字令》:

觑着脚,想腰肢如削【眉批:到。】。歌罢遏云声,怎得向掌中托。醉眼不如归去,强把身心虚霍。几回欲待去掀帘,犹恐主人恶。

佛印意不尽,又做四句诗道:只闻檀板与歌讴,不见如花似玉眸。焉得好风从地起,倒垂帘卷上金钩。佛印吟诗罢,东坡大笑。教左右卷上绣帘,唤出那女孩儿,从里面走出来,看着佛印,道了个深深万福。那女孩儿端端正正,整容敛袂,立于亭前。佛印把眼一觑,不但唱得好,真个生得好。但见:

娥眉淡扫,莲脸微匀。轻盈真物外之仙,雅淡有天然之态。衣染鲛绡,手持象板,呈露笋指尖长;足步金莲,行动凤鞋弓小。临溪双洛浦,对月两嫦娥。好好好,好如天上女;强强强,强似月中仙。

东坡唤院子斟酒,叫那女孩儿近前来,“与吾师把盏。”学士道:“此女小字琴娘,自幼在于府中,善知音乐,能抚七弦之琴,会晓六艺之事。吾师今日既见,何惜佳作?”佛印当时已自八分带酒,言称告回。琴娘日:“禅师且坐,再饮几杯。”佛印见学士所说,便拿起笔来,又写一词,词名《蝶恋花》:

执板娇娘留客住,初整金钗,十指尖尖露。歌断一声天外去,清音已遏行云往。耳有姻缘能听事,眼见姻缘,便得当前觑。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眉批:此词真是可疑。】?

佛印写罢,东坡见了大喜,便唤琴娘就唱此词劝酒。再饮数杯,佛印大醉,不知词中语失。

天色已晚,学士遂令院子扶入书房内,安排和尚睡了。学士心中暗想:“我一向要劝这和尚还俗出仕,他未肯统口。趁他今日有调戏琴娘之意,若得他与这小妮子上得手时,便是出家不了。那时拿定他破绽,定要他还俗,何怕他不从?好计,好计!”即唤琴娘到于面前道:“你省得那和尚做的词中意?后两句道:‘眼耳姻缘都已是,姻缘别有知何处?’这和尚不是好人,其中有爱慕你之心。你可今夜到书院内,相伴和尚就寝,须要了事,可讨执照来,我明日赏你三千贯,作房奁之资。我与你主张,教你出嫁良人。如不了事,明日唤管家婆来,把你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琴娘听罢,唬得颤做一团,道:“领东人钧旨。”离了房中,轻移莲步,怀着羞脸,径来到书院内。佛印已自大醉,昏迷不省,睡在凉床之上。壁上灯尚明。琴娘无计奈何,坐在和尚身边,用尖尖玉手,去摇那和尚时,一似蜻蜒摇石柱,蝼蚁撼太山。和尚鼻息如雷,那里摇得觉?

话休絮烦。自初更摇起,只要守和尚省觉,直守到五更,也不省。那琴娘心中好慌,不觉两眼泪下,自思量道:“倘或今夜不了得事,明日乞二十竹篦,逐出府门,却是怎地好!”争奈和尚大醉,不了得事。琴娘弹眼泪,却好弹在佛印脸上【眉批:双手摇不动,不如此一点情泪有大力气。】。只见那佛印飒然惊觉,闪开眼来,壁上灯尚明,去那灯光之下,只见一个如花似玉女子,坐在身边。佛印大惊道:“你是谁家女子?深夜至此,有何理说?”琴娘见问,且惊且喜,揣着羞脸,道个万福道:“贱妾乃日间唱曲之琴娘也,听得禅师词中,有爱慕贱妾之心,故夤夜前来,无人知觉。欲与吾师效云雨之欢,万乞勿拒则个。”佛印听说罢,大惊日:“娘子差矣!贫僧夜来感蒙学士见爱,置酒管待,乘醉乱道此词,岂有他意?娘子可速回。倘有外人见之,无丝有线,吾之清德,一旦休矣!”琴娘听罢,那里肯去。佛印见琴娘只管尤滞不肯去,便道:“是了,是了!此必是学士教你苦难我来。吾修行数年,止以诗酒自娱,岂有尘心俗意!你若实对我说,我有救你之心。如是不从,别无区处。”

琴娘见佛印如此说罢,眼中垂泪道:“此果是学士使我来。如是吾师肯从贱妾云雨之欢,明日赏钱三千贯,出嫁良人。如吾师不从,明日唤管家婆决竹篦二十,逐出府门。望吾师周全救我。”道罢,深深便拜。佛印听罢,呵呵大笑,便道:“你休烦恼!我救你。”遂去书袋内,取出一副纸,有见成文房四宝在桌上。佛印捻起笔来,做了一只词,名《浪淘沙》:

昨夜遇神仙,也是因缘。分明醉里亦如然。睡觉来时浑是梦,却在身边。此事怎生言?岂敢相怜。不曾抚动一条弦。传与东坡苏学士,触处封全。

佛印写了,意不尽,又做了四句诗:传与巫山窈窕女,休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当下琴娘得了此词,径回堂中,呈上学士。学士看罢,大喜,自到书院中,见佛印盘膝坐在椅上。东坡道:“善哉,善哉!真禅僧也!”亦赏琴娘三百贯钱,择嫁良人。东坡自此将佛印愈加敬重,遂为入幕之宾。虽妻妾在傍,并不回避。佛印时时把佛理晓悟东坡,东坡渐渐信心。后来东坡临终不乱,相传已证正果,至今人犹唤为“坡仙”。多得佛印点化之力。有诗为证:

东坡不能化佛印,佛印反得化东坡。若非佛力无边大,那得慈航渡爱河!

第十三卷勘皮靴单证二郎神

柳色初浓,余寒似水,纤雨如尘。一阵东风,縠纹微皱,碧波粼粼。

仙娥花月精神,奏凤管鸾箫斗新。万岁声中,九霞杯内,长醉芳春。

这首词,调寄《柳梢青》,乃故宋时一个学士所作。单表北宋太祖开基,传至第八代天子,庙号徽宗,便是神霄玉府虚净宣和羽士道君皇帝。这朝天子,乃是江南李氏后主转生。父皇神宗天子,一日在内殿看玩历代帝王图像,见李后主风神体态,有蝉脱秽浊,神游八极之表,再三赏叹。后来便梦见李后主投身入宫,遂诞生道君皇帝。少时封为端王,从小风流俊雅,无所不能。后因哥哥哲宗天子上仙,群臣扶立端王为天子。即位之后,海内义安,朝廷无事,道君皇帝颇留意苑囿。宣和元年,遂即京城东北隅,大兴工役,凿池筑囿,号寿山银岳,命宦官梁师成董其事。又命朱勔,取三吴二浙三川两广珍异花木、瑰奇竹石以进,号曰“花石纲”。竭府库之积聚,萃天下之伎巧,凡数载而始成。又号为万岁山。奇花美木,珍禽异兽,充满其中。飞楼杰观,雄伟环丽,不可胜言。内有玉华殿、保和殿、瑶林殿、大宁阁、天真阁、妙有阁、层峦阁、琳霄亭、赛凤垂云亭,说不尽许多景致。时许侍臣蔡京、王黼、高俅、童贯、杨戬、梁师成纵步游赏。

时号“宣和六贼”。有诗为证:琼瑶错落密成林,竹桧交加尔有阴。恩许尘凡时纵步,不知身在五云深。单说保和殿西南,有一坐玉真轩,乃是官家第一个宠幸安妃娘娘妆阁,极是造得华丽。金铺屈曲,玉槛玲珑,映彻辉煌,心目俱夺。时侍臣蔡京等,赐宴至此,留题殿壁。有诗为证:

保和新殿雨秋辉,诏许尘凡到绮闱。雅宴酒酣添逸兴,玉真轩内看安妃。不说安妃娘娘宠冠六宫。单说内中有一位夫人,姓韩名玉翘,妙选入宫,年方及笄。玉佩敲磐,罗裙曳云,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芙蓉之娇艳。只因安妃娘娘,三千宠爱偏在一身,韩夫人不沾雨露之恩。时值春光明媚,景色撩人,未免恨起红茵,寒生翠被。月到瑶阶,愁莫听其风管;虫吟粉壁,怨不寐于鸳衾。既厌晓妆,渐融春思,长吁短叹,看看惹下一场病来。有词为证:

任东风老去,吹不断泪盈盈。记春浅春深,春寒春暖,春雨春晴,都断送佳人命。落花无定挽春心。芳草犹迷舞蝶,绿杨空语流莺。玄霜着意捣初成,回首失云英。但如醉如痴,如狂如舞,如梦如惊。

渐渐香消玉减,柳颦花困,太医院诊脉,吃下药去,如水浇石一般。

忽一日,道君皇帝在于便殿,敕唤殿前太尉杨戬前来,天语传宣道:“此位内家,原是卿所进奉,今着卿领去,到府中将息病体。待得痊安,再许进宫未迟。仍着光禄寺每日送膳,太医院伺候用药,略有起色,即便奏来。”当下杨戬叩头领命,即着官身私身,搬运韩夫人宫中箱笼装奁,一应动用什物器皿。用暖舆抬了韩夫人,随身带得养娘二人,侍儿二人,一行人簇拥着,都到杨太尉府中。太尉先去对自己夫人说知,出厅迎接。便将一宅分为两院,收拾西园与韩夫人居住,门上用锁封着,只许太医及内家人役往来。太尉夫妻二人,日往候安一次。闲时就封闭了门,门傍留一转桶,传递饮食、消息。正是: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将及两月,渐觉容颜如旧,饮食稍加。太尉夫妻好生欢喜,排下酒席,一当起病,一当送行。当日酒至五巡,食供两套,太尉夫人开言道:“且喜得夫人贵体无事,万千之喜,旦晚奏过官里,选日入宫,未知夫人意下如何?”韩夫人叉手告太尉夫人道:“氏儿不幸,惹下一天愁绪,卧病两月,才得小可,再要在此宽住几时。伏乞太尉、夫人方便,且未要奏知官里。只是在此打搅,深为不便,氏儿别有重报,不敢有忘。”太尉夫人只得应允。

过了两月,却是韩夫人设酒还席。叫下一名说评话的先生,说了几回书。节次说及唐朝宣宗宫内,也是一个韩夫人,为因不沾雨露之恩,思量无计奈何,偶向红叶上题诗一首,流出御沟。诗曰: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却得外面一个应试官人,名唤于佑,拾了红叶。就和诗一首,也从御沟中流将进去。后来那官人一举成名。天子体知此事,却把韩夫人嫁与于佑,夫妻百年偕老而终。这里韩夫人听到此处,蓦上心来,忽地叹一口气。口中不语,心下寻思:“若得奴家如此侥幸,也不枉了为人一世!”当下席散,收拾回房。睡至半夜,便觉头痛眼热,四肢无力,遍身不疼不痒,无明业火熬煎,依然病倒。这一场病,比前更加沉重。正是:

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史遇打头风。

太尉夫人早来候安,对韩夫人说道:“早是不曾奏过官里,宣取入宫。夫人既到此地,且是放开怀抱,安心调理,且未要把入宫一节,记挂在心。”韩夫人谢道:“感承夫人好意,只是氏儿病入膏肓,眼见得上天远,入地便近,不能报答夫人厚恩,来生当效犬马之报。”说罢,一丝两气,好伤感人。太尉夫人甚不过意,便道:“夫人休如此说。自古吉人天相,眼下凶星退度,自然贵体无事。但说起来,吃药既不见效,枉淘坏了身子。不知夫人平日在宫,可有甚愿心,未经答谢?或者神明见责,也不可知。”韩夫人说道:“氏儿入宫以来,每日愁绪萦丝,有甚心情,许下愿心?但今日病势如此,既然吃药无功,不知此处有何神圣,祈祷极灵,氏儿便对天许下愿心。若得平安无事,自当拜还。”太尉夫人说道:“告夫人得知,此间北极佑圣真君,与那清源妙道二郎神,极是灵应。夫人何不设了香案,亲口许下保安愿心?待得平安,奴家情愿陪夫人去赛神答礼,未知夫人意下何如?”韩夫人点头应允,侍儿们即取香案过来。只是不能起身,就在枕上,以手加额,祷告道:“氏儿韩氏,早年入宫,未蒙圣眷,惹下业缘病症,寄居杨府。若得神灵庇护,保佑氏儿身躬康健,情愿绣下长幡二首,外加礼物,亲诣庙廷,顶礼酬谢。”当下太尉夫人,也拈香在手,替韩夫人祷告一回,作别不提。

可霎作怪,自从许下愿心,韩夫人渐渐平安无事。将息至一月之后,端然好了。太尉夫妇不胜之喜,又设酒起病。太尉夫人对韩夫人说道:“果然是神道有灵,胜如服药万倍。却是不可昧心,负了所许之物。”韩夫人道:“氏儿怎敢负心?目下绣了长幡,还要屈夫人同去,了还心愿,未知夫人意下何如?”太尉夫人答道:“当得奉陪。”当日席散,韩夫人取出若干物事,制办赛神礼物,绣下四首长幡。自古道得好:

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

凭你世间稀奇作怪的东西,有了钱,那一件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