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三言二拍精编(第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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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醒世恒言(29)

是夜,与小妹双双拜堂,成就了百年姻眷。正是:聪明女得聪明婿,大登科后小登科。其夜月明如昼,少游在前厅筵宴已毕,方欲进房,只见房门紧闭,庭中摆着小小一张桌儿,桌上排列纸墨笔砚,三个封儿,三个盏儿,一个是玉盏,一个是银盏,一个是瓦盏。青衣小鬟守立傍边。少游道:“相烦传语小姐,新郎已到,何不开门?”丫鬟道:“奉小姐之命,有三个题目在此。三试俱中式,方准进房。这三个纸封儿,便是题目在内。”少游指着三个盏道:“这又是甚的意思?”丫鬟道:“那玉盏是盛酒的,那银盏是盛茶的,那瓦盏是盛寡水的。三试俱中,玉盏内美酒三杯,请进香房。两试中了,一试不中,银盏内清茶解渴,直待来宵再试。一试中了,两试不中,瓦盏内呷口淡水,罚在外厢读书三个月。”少游微微冷笑道:“别个秀才来应举时,就要告命题容易了,下官曾应过制科,青钱万选,莫说三个题目,就是三百个,我何惧哉!”丫鬟道:“俺小姐不比寻常盲试官,之乎者也,应个故事而已。他的题目好难哩!第一题,是绝句一首,要新郎也做一首,合了出题之意,方为中式。第二题,四句诗,藏着四个古人,猜得一个也不差,方为中式。到第三题,就容易了,止要做个七字对儿,对得好,便得饮美酒,进香房了。”少游道:“请第一题。”丫鬟取第一个纸封拆开,请新郎自看。少游看时,封着花笺一幅,写诗四句道:

铜铁投洪冶,蝼蚁上粉墙。阴阳无二义,天地我中央。

少游想道:“这个题目,别人做定猜不着。则我曾假扮做云游道人,在岳庙化缘,去相那苏小姐。此四句乃含着‘化缘道人’四字,明明嘲我。”遂于月下取笔,写诗一首于题后云:

化工何意把春催?缘到名园花自开。

道是东风原有主,人人不敢上花台。

丫鬟见诗完,将第一幅花笺折做三叠,从窗隙中塞进,高叫道:“新郎交卷,第一场完。【眉批:成趣。】”小妹览诗,每句顶上一字,合之乃“化缘道人”四字,微微而笑。少游又开第二封看之,也是花笺一幅,题诗四句:

强爷胜祖有施为,凿壁偷光夜读书。缝线路中常忆母,老翁终日倚门闾。少游见了,略不凝思,一一注明:第一句是孙权,第二句是孔明,第三句是子思,第四句是太公望。丫鬟又从窗隙递进。少游口虽不语,心下想道:“两个题目,眼见难我不倒,第三题是个对儿,我五六岁时便会对句,不足为难。”再拆开第三幅花笺,内出对云:

闭门推出窗前月。

初看时觉道容易,仔细思来,这对出得尽巧。若对得平常了,不见本事,左思右想,不得其对。听得谯楼三鼓将阑,构思不就,愈加慌迫。

却说东坡此时,尚未曾睡,且来打听妹夫消息。望见少游在庭中,团团而步,口里只管吟哦“闭门推出窗前月”七个字,右手做推窗之势。东坡想道:“此必小妹以此对难之,少游为其所困矣。我不解围,谁为撮合?”急切思之,亦未有好对。庭中有花缸一只,满满的贮着一缸清水,少游步了一回,偶然倚缸看水。东坡望见,触动了他灵机,道:“有了!”欲待教他对了,诚恐小妹知觉,连累妹夫体面,不好看相。东坡远远站着咳嗽一声,就地下取小小砖片,投向缸中,那水为砖片所激,跃起几点,扑在少游面上,水中天光月影,纷纷淆乱。少游当下晓悟【眉批:少游亦甚聪明。】,遂援笔对云:

投石冲开水底天。

丫鬟交了第三遍试卷,只听呀的一声,房门大开,房内又走出个侍儿,手捧银壶,将美酒斟于玉盏之内,献上新郎,口称:“才子,请满饮三杯,权当花红赏劳。”少游此时意气扬扬,连进三盏,丫鬟拥入香房。这一夜佳人才子,好不称意。正是:

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自此夫妻和美,不在话下。后少游宦游浙中,东坡学士在京,小妹思想哥哥,到京省视。东坡有个禅友,叫做佛印禅师,尝劝东坡急流勇退。一日,寄长歌一篇,东坡看时,却也写得怪异,每二字一连,共一百三十对字。你道写的是甚字?

野野鸟鸟啼啼时时有有思思春春气气桃桃花花发发满满枝枝莺莺雀雀相相呼呼唤唤岩岩畔畔花花红红似似锦锦屏屏堪堪看看山山秀秀丽丽山山前前烟烟雾雾起起清清浮浮浪浪促促潺潺湲湲水水景景幽幽深深处处好好追追游游傍傍水水花花似似雪雪梨梨花花光光皎皎洁洁玲玲珑珑似似坠坠银银花花折折最最好好柔柔茸茸溪溪畔畔草草青青双双蝴蝴蝶蝶飞飞来来到到落落花花林林里里鸟鸟啼啼叫叫不不休休为为忆忆春春光光好好杨杨柳柳枝枝头头春春色色秀秀时时常常共共饮饮春春浓浓酒酒似似醉醉闲闲行行春春色色里里相相逢逢竞竞忆忆游游山山水水心心息息悠悠归归去去来来休休役役东坡看了两三遍,一时念将不出,只是沉吟。小妹取过,一览了然,便道:“哥哥,此歌有何难解?待妹子念与你听。【眉批:悟彻禅机,敏捷惊人。】”即时朗诵云:

野鸟啼,野鸟啼时时有思。有思春气桃花发,春气桃花发满枝。满枝莺雀相呼唤,莺雀相呼唤岩畔。岩畔花红似锦屏,花红似锦屏堪看。堪看山,山秀丽,秀丽山前烟雾起。山前烟雾起清浮,清浮浪促潺湲水。浪促潺湲水景幽,景幽深处好,深处好追游。追游傍水花,傍水花似雪。似雪梨花光皎洁,梨花光皎洁玲珑。玲珑似坠银花折,似坠银花折最好。最好柔茸溪畔草,柔茸溪畔草青青。双双蝴蝶飞来到,蝴蝶飞来到落花,落花林里鸟啼叫,林里鸟啼叫不休。不休为忆春光好,为忆春光好杨柳。杨柳枝枝春色秀,春色秀时常共饮。时常共饮春浓酒,春浓酒似醉。似醉闲行春色里,闲行春色里相逢。相逢竞忆游山水,竞忆游山水心息。心息悠悠归去来,归去来休休役役。

东坡听念,大惊道:“吾妹敏悟,吾所不及。若为男子,官位必远胜于我矣!”遂将佛印原写长歌,并小妹所定句读,都写出来,做一封儿,寄与少游。因述自己再读不解,小妹一览而知之故。

少游初看佛印所书。亦不能解。后读小妹之句,如梦初觉,深加愧叹,答以短歌云:

未及梵僧歌,词重而意复。字字如联珠,行行如贯玉。想汝惟一览,顾我劳三复。裁诗思远寄,因以真类触。汝其审思之,可表予心曲。短歌后制成叠字诗一首,却又写得古怪:忆别离时闻漏转期归阻久伊思静少游书信到时,正值东坡与小妹在湖上看釆莲。东坡先拆书看了,递与小妹,问道:“汝能解否?”小妹道:“此诗乃仿佛印禅师之体也。”即念云:

静思伊久阻归期,久阻归期忆别离。

忆别离时闻漏转,时闻漏转静思伊。

东坡叹道:“吾妹真绝世聪明人也!今日采莲胜会,可即事各和一首,寄与少游,使知你我今日之游。”东坡诗成,小妹亦就【眉批:小妹事事可人,秦郎那得不爱敬。】。小妹诗云:

一阕新歌声嗽玉津杨绿在人莲采东坡诗云:

酒力微醒时已暮飞如马去归花赏照少游诗念出,小妹叠字诗道是:采莲人在绿杨津,在绿杨津一阕新。一阕新歌声嗽玉,歌声嗽玉采莲人。东坡叠字诗道是: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眉批:清新藻丽,有唐人风致。二诗较之,兄当逊妹矣。】。二诗寄去,少游读罢,叹赏不已。其夫妇酬和之诗甚多,不能详述。后来少游以才名,被征为翰林学士,与二苏同官。

一时郎舅三人,并居史职,古所希有。于是宣仁太后,亦闻苏小妹之才,每每遣内官赐以绢帛,或饮馔之类,索他题咏。每得一篇,宫中传诵,声播京都。其后小妹先少游而卒,少游思念不置,终身不复娶云。有诗为证:

文章自古说三苏,小妹聪明胜丈夫。三难新郎真异事,一门秀气世间无。

第十二卷佛印师四调琴娘

文章落处天须泣,此老已亡吾道穷。才业谩夸生仲达,功名犹继死姚崇。人间便觉无清气,海内安能见古风?平日万篇何所在?六丁收拾上瑶宫。这八句诗是谁做的?是宋理宗皇帝朝,一个官人,姓刘名庄,道号后村先生做的。单说那神宗皇帝朝,有个翰林学士,姓苏名轼,字子瞻,道号东坡居士。本贯是四川眉州眉山县人氏。这学士平日结识一个道友,叫做佛印禅师。你道这禅师如何出身?他是江西饶州府浮梁县人氏,姓谢名端卿,表字觉老,幼习儒书,通古今之蕴,旁通二氏,负博洽之声。一日应举到京,东坡学士闻其才名,每与谈论,甚相敬爱,屡同诗酒之游,遂为莫逆之友。

忽一日,神宗皇帝因天时亢旱,准了司天台奏章,特于大相国寺,建设一百八分大斋,征取名僧,宣扬经典,祈求甘雨,以救万民。命翰林学士苏轼,制就吁天文疏,就命轼充行礼官主斋。三日前,便要到寺中斋宿。先有内官到寺看阅斋坛,传言御驾不日亲临。方丈中铺设御座,一切规模,务要十分齐整。把个大相寺,打扫得一尘不染,妆点得万锦攒花。府尹预先差官四围把守,不许闲人入寺,恐防不时触突了圣驾。这都不在话下。

却说谢端卿在东坡学士坐间闻知此事,问道:“小弟欲兄长挈带入寺,一瞻御容,未知可否?”东坡那时只合一句回绝了他,何等干净。只为东坡要得端卿相伴,遂对他说道:“足下要去,亦有何难?只消扮作侍者模样,在斋坛上承直,圣驾临幸时,便得饱看。”谢端卿那时若不肯扮做侍者,也就罢了,只为一时稚气,遂欣然不辞。先去借办行头,装扮得停停当当,跟随东坡学士,入相国寺来。东坡已自分付了主僧,只等报一声圣驾到来,端卿就顶侍者名色,上殿执役。闲时陪东坡在净室闲讲。

且说起斋之日,主僧五鼓鸣钟聚众。其时香烟缭绕,灯烛辉煌,幡幢五采飘扬,乐器八音嘹亮,法事之盛,自不必说。东坡学士起了香头,拜了佛像,退坐于僧房之内。早斋方罢,忽传御驾已到。东坡学士执掌丝纶,日觐天颜,到也不以为事。慌得谢端卿面上红热,心头突突地跳,矜持了一回,按定心神,来到大雄宝殿,杂于侍者之中,无过是添香剪烛,供食铺灯。不一时神宗皇帝驾到,东坡学士同众僧摆班跪迎,进入大殿。内官捧有内府龙香,神宗御手拈香已毕,铺设净褥,行三拜礼。主僧引驾到于方丈,神宗登了御座。众人叩见了毕,神宗夸东坡学士所作文疏之美。东坡学士再拜,口称“不敢”。主僧取旨献茶,捧茶盘的却是谢端卿。原来端卿因大殿行礼之时,拥拥簇簇,不得仔细瞻仰,特地充作捧茶盘的侍者,直捱到龙座御膝之前。偷眼看圣容时,果然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天威咫尺,毛骨俱悚,不敢姿意观瞻,慌忙退步。却被神宗龙目看见了,只为端卿生得方面大耳,秀目浓眉,身躯伟岸,与其他侍者不同,所以天颜刮目【眉批:人不可以无貌,了元为僧,似为貌所误了。】。当下开金口,启玉言,指着端卿问道:“此侍者何方人氏?在寺几年了?”主僧先不曾问得备细,一时不能对答。还是谢端卿有量,叩头奏道:“臣姓谢,名端卿,江西饶州府人,新来寺中出家。幸瞻天表,不胜欣幸!”神宗见他应对明敏,龙情大喜,又问:“卿颇通经典否?”端卿奏道:“臣自少读书,内典也颇知。”神宗道:“卿既通内典,赐卿法名了元,号佛印,就于御前披剃为僧。”那谢端卿的学问,与东坡肩上肩下,他为应举到京,指望一举成名,建功立业,如何肯做和尚?常言道:“王言如天语。”违背圣旨,罪该万死。今日玉音分付,如何敢说:“我是假充的侍者,不愿为僧?”心下十万分不乐,一时出于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当下主僧引端卿重来正殿,参见了如来,然后引至御前,如法披剃。钦赐紫罗袈裟一领,随驾礼部官取羊皮度牒一道,中书房填写佛印法名,及生身籍贯,奉旨披剃年月,付端卿受领。端卿披了袈裟,紫气腾腾,分明是一尊肉身罗汉,手捧度牒,重复叩头谢恩。神宗道:“卿既为僧,即委卿协理斋事。异日精严戒律,便可作本寺主持,勿得玷辱宗门,有负朕意。”说罢,起驾。东坡和众僧于寺门之外,跪送过了,依元来做斋事。不在话下。

从此阁起端卿名字,只称佛印,众人都称为印公。为他是钦赐剃度,好生敬重。原来故宋时,最以剃度为重,每度牒一张,要费得千贯钱财,方得到手。今日端卿不费分文,得了度牒为僧,若是个真侍者,岂不是千古奇逢,万分欢喜。只为佛印弄假成真,非出本心,一时勉强出家,有好几时气闷不过。后来只在相国寺翻经转藏,精通佛理,把功名富贵之想,化作清净无为之业。他原是明悟禅师转世,根气不同,所以出儒入墨,如洪炉点雪。东坡学士他是个用世之人,识见各别。他道:“谢端卿本为上京赴举,我带他到大相国寺,教他假充侍者,瞻仰天颜,遂尔披剃为僧,却不是我连累了他。他今在空门枯淡,必有恨我之意。虽然他戒律精严,只恐体面上矜持,心中不能无动。”每每于语言之间,微微挑逗。谁知佛印心冷如冰,口坚如铁,全不见丝毫走作。东坡只是不信。

后来东坡为吟诗触犯了时相,连遭谪贬。直到哲宗皇帝元祐年间,复召为翰林学士。其时佛印游方转来,仍旧在相国寺挂锡,年力尚壮。东坡一见,想起初年披剃之事,遂劝佛印:“若肯还俗出仕,下官当力荐清职。”佛印那里肯依。东坡遂嘲之日:

不毒不秃,不秃不毒。转毒转秃,转秃转毒。佛印笑而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