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徐志摩文集(第一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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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涡堤孩(1)

[德国]福沟

一、骑士来渔翁家情形

数百年以前有一天美丽的黄昏,一个仁善的老人,他是个渔翁,坐在他的门口缝补他的网。他住在一极妩媚的地点。他的村舍是筑在绿草上,那草一直伸展到一大湖里。这块舌形的地,好像看了那清明澄碧的湖水可爱不过,所以情不自禁的伸了出去,那湖似乎也很喜欢那草地,她伸着可爱的手臂,轻轻抱住那临风招展的高梗草,和恬静怡快的树荫。彼此都像互相做客一般,穿戴得美丽齐整。在这块可爱的地点除了那渔翁和他的家族以外,差不多永远不见人面。因为在这块舌形地的背后,是一座很荒野的树林,又暗又没有途径,又有种种妖魔鬼怪,所以除非必不得已时,没有人敢进去冒险。但是那年高敬神的渔翁,时常爱不经心的穿来穿去,因为在树林背后不远有一座大城,是他卖鱼的地方。况且他老人家志心朝礼,胸中没有杂念,就是经过最可怕的去处,他也觉得坦坦荡荡,有时他也看见黑影子,但是他赶快拉起他清脆的嗓子,真心诚意的唱圣诗。

所以他那天晚上坐在门口很自在的补网,平空吃了一吓,因为他忽然听见黑暗的树林里有喀嚓之声,似乎是有人骑马,而且觉得那声浪愈来愈近这块舌地。因此所有他从前在大风雨晚上所梦见树林里的神秘,如今他都重新想起来,最可怕的是一个其大无比雪白的人底影像,不住的点着他很奇怪的头。呀!他抬起头来,向树林里一望,他似乎看见那点头的巨人从深密的林叶里走上前来。但是他立刻振作精神,提醒自己说,一则他从来也没有碰到过什么鬼怪,二则就是树林里有神秘,也不见得会到他舌地上来作祟。同时他又使用他的老办法,提起嗓音,真心诚意,背了一段圣经,这一下他的勇气就回复,非但不怕而且觉察他方才的恐慌原来上了一个大当。

那点头的白巨人,忽然变成他原来很熟悉的一条涧水,从树林里一直倾泻到湖里。但是喀嚓声的原因却是一个华美的骑士,穿着得很漂亮,如今从树荫里骑着马向他的村舍来了。一件大红的披肩罩在他紫蓝色紧身衣外面,周围都是金线绣花;他的金色头盔上装着血红和紫蓝的羽毛;在他黄金的腰带上,挂着一把光彩夺目镶嵌富丽的宝剑,他胯下的白马比平常的战马小些;在轻软的青茵上跑来,那马蹄似乎一点不留痕迹。但是老渔翁还是有些不放心,虽然他想那样天神似的风采,决计不会有可疑的地方;所以他站在他的网旁很拘谨的招呼那来客。于是骑士勒住马缰,问渔翁能否容他和他的马过宿。

渔翁回答:“这荫盖的草地不是很好的马房,鲜嫩的青草不是很好的喂料吗?但是我非常愿意招待贵客。预备晚餐和歇处,不过待慢就是了。”

骑士听了非常满意。他从马上下来,渔翁帮着他解开肚带,取下鞍座,然后让他自由溜去,骑士向主人说:

“就使老翁没有如此殷勤招待,我今天晚上总是要扰你的,因为你看前面是大湖,天又晚了,我如何能够再穿过你们生疏的树林回去呢?”

渔翁说:“我们不必客气了。”他于是领了客人进屋子去。

这屋子里面有一壁炉,炉里烧着一些小火照出一间清洁的房间,渔翁的妻子坐在一把大椅子里。客人进来的时候她站起来很和悦的表示欢迎,但是她仍旧坐了下去,没有将她的上座让客。渔翁见了,就笑着说:“年轻的贵客请勿介意,她没有将屋子里最舒服的椅子让客;这是我们穷民的习惯。——只有年高的人可以享用最好的坐位。”

他妻子接着说道:“唉,丈夫你说笑话了。我们的客是高明的圣徒,那里会想我们老人家的坐位。”她一面对骑士说“请坐罢,青年的先生,那边很好一把小椅子。不过你不要摇摆得太厉害。因为有一只椅脚已经不甚牢靠。”

骑士就很谨慎的取过那椅子,很高兴的坐了下去。他觉得他好像变了他们小家庭的一分子,简直好像去了一会远门刚回家似的。

他们三人于是就开始谈笑,彼此一点也不觉生疏,骑士习惯时常提到那森林,但是老人总说他也不很熟悉。他以为在晚上那可怕的森林总不是一个相宜的谈料。但是一讲到他们如何管家和一应琐碎的事情,那一对的老夫妻就精神抖擞的应答。他们也很高兴听骑士讲他旅行的经验,又说他在但牛勃河发源的地方有一座城堡,他的名字是林斯推顿的黑尔勃朗公爵。他们一面谈天,骑士时常觉察小窗下面有些声响,好像有人在那里泼水。老翁每次听得那声音就把眉毛皱紧。但是后来竟是许多水泼上窗板,因为窗格很松,连房子里都是水,老翁气烘烘站了起来,使着威吓的声音向窗外喊道,——

“涡堤孩!不许瞎闹。屋子里有贵客,你不知道吗?”

外面就静了下去,只听见嗤嗤的笑声,老翁转身来说道:

“我的尊贵的客人,对不起请你容恕,她小孩子的顽皮习惯,但是她无非作耍自己,她是我们的养女涡堤孩,她虽然年纪已快十八,总改不了她的顽皮。可是她是心里很仁善一个女孩。”

老妇人摇着头插嘴说:“呀!你倒说得好听,若然你捕鱼或者出门归家的时候,她偶然跳跳舞舞,自然是不讨厌。但是她整天到晚的胡耍,也不说一句像样的话,她年纪又不小,照例应得管管家事帮帮忙,如今你整天去管住她防她闯祸都来不及,你倒还容宠她咧!——唉!就是圣人都要生气的。”

“好,好!”老儿笑着说:“你的事情是一个涡堤孩,我的是这一道湖,虽然那湖水有时冲破的我的网,我还是爱她,你也照样的耐心忍气爱我们的小宝贝,你看对不对?”

他妻子也笑了,点点头说:“的确有点舍不得十分责备她哩。”

门嘎的一声开了,一个绝色的女郎溜了进来。笑着说道:

“父亲,你只在那里说笑话哩,你的客人在那里?”但是她一头说一头早已看见了那丰神奕奕的少年,她不觉站定了呆着,黑尔勃朗趁此时机,也将他面前安琪似美人的影像,一口气吸了进去,领起精神赏鉴这天生的尤物,因为他恐怕过一会儿她也许害臊躲了开去,他再不能供养眼皮儿。但是不然,她对准他看上好一会儿,她就款款的走近他,跪在他面前,一只嫩玉的手弄着他胸前挂着的金链上一面一个金坠,说道:

“你美丽、温柔的客人呀!你怎样会到我们这穷家里来呢?你在找到我们之先,必定在世界漫游过好几年!美丽的朋友呀!你是不是从那荒野的森林里来的?”

老妇人就呵她,没有让他回答,要她站起来,像一个知礼数的女孩,叫她顾手里的工作。但是涡堤孩没有理会,她倒搬过一张搁脚凳来放在黑尔勃朗的身边,手里拿着缝纫坐了下去,一面使着很和美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去此地做工。”

老翁明明容宠她,只装没有觉察她的顽皮,把语岔了开去。但是女孩子可不答应。她说:

“我方才问客人是从那里来的,他还没有回答我哩。”

黑尔勃朗说,“我是从森林里来的,我可爱的小影。”她说“既然如此,你必须告诉我为什么跑进这森林,因为许多人都怕进去,你必须讲出来,你在里面碰到多少异事,因为凡进去的人总是碰到的。”

黑尔勃朗经她一提醒,觉得发了一个寒噤,因为他想着他在林中所碰见的可怕形象似乎对着他狞笑,但是他除了黑夜之外没有看见什么,现在窗外一些儿光都没有了。于是他将身子耸动一下,预备讲他冒险的情形,可是老儿的话岔住了他。

“骑士先生,不要如此!现在不是讲那种故事的辰光。”

但是涡堤孩,气烘烘的跳起来,两只美丽的手臂插在腰间,站在渔翁的面前大声叫道:

“他不讲他的故事,父亲,是不是?他不讲吗?但是我一定要他讲!而且他一定讲!”

她一头说,一头用她可爱的小脚顿着地,但是她虽然生气,她的身段表情,又灵动,又温柔,害得黑尔勃朗的一双眼,爽性中了催眠一般再也离不开她,方才温和的时候固然可爱,如今发了怒,亦是可爱。但是老儿再也忍耐不住,大声的呵她,责她不听话,在客人前没有礼貌;那仁善的老妇也夹了进来。涡堤孩说道:

“如今你们要骂我,我要怎样,你们又不肯依我,好,我就离开你们去了。”

她就像枝箭一般射出了门,投入黑暗里不见了。

二、涡堤孩到渔人家里的情形

黑尔勃朗和渔人都从座位里跳了起来预备追这生气的女孩。但是他们还没有奔到村舍门口。涡堤孩早已隐伏外边雾结的黑暗深处,也听不出那小脚的声音是向那里去。黑尔勃朗肚子疑惑看着渔人等他解释。他差不多相信这秀美的影像,如今忽然入荒野,一定是和日间在林中作弄他的异迹同一性质;一面老人在他胡子里含糊抱怨,意思是她这样怪僻行径并不是初次。但是她一跑不要紧,家里人如何能放心安歇,在这荒深的所在,又是深夜,谁料得到她不会遭逢灾难呢?

“然则,我的老翁,让我们去寻她罢。”黑尔勃朗说着,心里很难过。

老人答道:“不过上那里去寻呢?我要让你在昏夜里独自去追那疯子,我如何过得去?我的老骨头那里又赶得上她,就是我们知道她在那儿都没有法子。”

黑尔勃朗说:“但是无论如何我们总得叫着她,求她回来。”他立刻就提高声音喊着:

“涡堤孩,涡堤孩呀!快回来吧!”

老人摇摇他头;他对骑士说叫是不中用的,并且他不知道那娃娃已经跑得多远。虽然这样说,他也忍不住向黑暗里大声喊着,“涡堤孩呀,亲爱的涡堤孩,我求你回来吧!”

但是果然不中用,涡堤孩是不知去向,也没有影迹也没有声音,老人又决计不让黑尔勃朗去盲追,所以结果他们上门回进屋子。此时炉火差不多已经燃烧完结,那老太太好像并没有十二分注意那女孩的逃走,早已进房睡去。老人把余烬拨在一起,放上一些干柴火焰又慢慢回复过来。他取出一瓶村醪,放在他自己和客人中间。他说道:

“骑士先生,你依旧很替那淘气的孩子着急,我们也睡不着。反不如喝着酒随便谈谈,你看如何?”

黑尔勃朗不表示反对。现在老太太已经归寝,老儿就请他坐那张空椅。他们喝喝谈谈露出他们勇敢诚实的本色。但是窗外偶然有一些声响,或者竟是绝无声响,二人不期而会的警起说:“她来了!”

然后他们静上一两分钟,但是她始终不来,他们摇摇头叹口气,重新继续谈天。

但是实际上两个人的思想总离不了涡堤孩,于是渔翁就开头讲当初她怎样来法,黑尔勃朗当然很愿意听。以下就是他讲的那段故事:

“距今十五年前我有一次带着货色经过森林,预备上大城去做买卖。我的妻子照例留在家里;那天幸而她没有离家,因为上帝可怜我们年纪大了,赏给我们一个异样美丽的小孩。这是一小女孩。其时我们就商量我们要不要为这小宝贝利益起见,离开这块舌地另外搬到一处与她更相宜的地方。但是骑士先生,你知道我们穷人的行动,不是容易的事体;上帝知道我们到那里是那里。这桩心事一径在我胸中盘旋,有时我经过喧闹的城市,我想起我自己这块亲爱的舌地,我总向自已说:‘我下次的家总得在这样热闹所在。’但是我总不抱怨上帝,我总是感激他,因为他赐我们这小孩。况且我在森林里来来往往,总是天平地静,从来也没有经历过异常的情形。上帝总是跟着我呢。”

讲到此地,他举起他的小帽子,露出他光光的头恭恭敬敬的默视一会子,然后他重新将帽子戴上,接着讲:

“倒是在森林这一边,唉,这一边,祸星来寻到了我。我妻子走到我跟前来两眼好像两条瀑布似的流泪;她已经穿上丧服。”

“我哭着说:‘亲爱的上帝呀!我们钟爱的孩子那里去了?告诉我!’”

“我妻说:‘亲爱的丈夫,我们的血肉已经到了上帝那里去了,’”于是一路悄悄的哭,我们一起走进了屋子。找寻那小孩的身体,才知道是什么一回事。我的妻子同她一起在湖边坐着,引她玩笑,没有十分当心,忽然这小东西倾向前去,似乎她在水里见了什么可爱的物体;我的妻子看见她笑,这甜蜜的小安琪儿,拉住她的小手;但是过了一会儿,不知道怎样一转身,她从我妻的臂圈里溜了出来,扑通一声沉了下去。我费尽心机寻那小尸体。但是总没有找到,一点影迹都没有。

“那天晚上我们这一对孤单的老夫妇彻静的坐在屋子里;我们无心说话,我们尽流泪。我们呆对着炉里的火焰。忽然门上剥啄一声响;门自己开了,一个三四岁最甜美不过的小女孩穿扮得齐齐整整,站在门口,对着我们笑,我们当时吓得话说不出来,我起初没有拿准那究竟是真的小性命呢?还是我们泪眼昏花里的幻象呢。我定一定神,看出那小孩黄金的发上和华美的衣服上都在那里滴水,我想那小孩一定是失足落水。现在要我们帮助哩。”

“妻呀,”我说,“我们自己的孩子是没有人会救的了,但是我们至少应该帮助人家,只要人家也能一样的帮助我们,我们就是地上享福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