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玩,是在一九九九年一月三日登上这小小舞台的。和这里其他的“游学生”不同的是,他是在读的中国大学本科生。他放弃了伟大祖国的文凭来到这异国它乡求取功名,实在是命运的设计,上天的安排。
爱玩本姓艾,叫艾纨。只因他小时候患有“多动症”,一时一刻也闲不下来,时间久了,大家就管他叫“爱玩”了。他父亲艾前是农民出身,文革时期参了军。几年后他乘着改革的大潮转业下海,成为成功的建筑承包商,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包工头儿”。爱玩的母亲则出身于新中国的干部家庭,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高才生。文革时期被上山下乡运动拍到了农村,到“广阔天地”中去“大有作为”。她是经人介绍和艾前认识的。当时的解放军比现在的大款还抢手。为了自己能够回城,为了后半生有个保靠,她虽然不太愿意,还是和艾前结了婚——说到底,人类的婚姻还是场交易,只不过这种交易带有赌博的性质。爱玩的母亲回城后仍不忘自己的梦想,终于在恢复高考的那一年考上了北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后留校当讲师,圆了她自己的知识分子梦。
作为第一代独生子女,爱玩的童年是幸福的。但生在这种“命运的玩笑”所造成的家庭,爱玩的童年又是混乱的。青春美貌和好丈夫对女人来说当然很重要。但是能让一个女人自豪炫耀一生的,还是她的孩子。所以爱玩的母亲自比孟母,决心逼子成龙。在爱玩对童年的回忆中,出现最多的就是她母亲拿着<;<;幼儿古诗>;>;之类的读物逼他背诵的情景。那时候艾前的事业刚刚起步,当时的餐饮行业又没有现在这样发达,他少不了要在家里结交朋友,宴请各路能人。而那时候的居住条件又不好,所以常常是这边爱玩母子学习古诗,那边是艾前和各路能人喝酒划拳,行令搓麻。人学好不易,学坏可是一点也不难。伊甸园里的蛇用了一个苹果就把亚当夏娃带坏了,更何况摆在爱玩面前的是他爸爸一大票的酒肉朋友?所以爱玩身上融和了两种人格——在父亲面前他是未来的小混混,在母亲面前又变成了神童。然而什么能瞒得了母亲的目光?看着自己多动症的儿子小小年纪就厌恶学习,她母亲十分生气。但更让她生气的是艾前竟然亲身验证了“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句话!在掌握了确凿的证据后,爱玩的母亲终于在爱玩上初中的时候和艾前离了婚,一个人远走高飞了。失去了母亲对爱玩来说当然是个重大的打击,但同时也是一种解放。作为一个孝子,爱玩责无旁贷地挑起了替父亲花钱的重担(他想即使他不花,父亲身边的那些狐狸精们也会花掉)。虎父无犬子,爱玩小小年纪就在省城的各大歌舞厅,台球社,KTV 包房打开了知名度。艾前对自己的儿子本不抱多大希望。盘算着儿子高中毕业后就让他和自己一起做生意,将来继承自己的买卖。哪知爱玩高三那年学校租了北东医科大学的操场开运动会。这使他看到了大学生情侣间的独特“风味”。他心想拿手术刀的学姐学妹们都可以如此温柔甜蜜,那些学文科的女大学生们还不都是金陵十二钗的坯子?自己如果考不进大学,实在是这一生的遗憾。那时中国伟大的教育部门还没实行“扩招”,考大学远不如现在轻松。爱玩只能利用高三有限的时间在学习上下了阵工夫。然而为时已晚,高考发榜后,他的分数离最低的奉阳大学本科线还差十几分。如果上专科,他又不甘心;重考,他实在不愿意再过那段被他称为“不是人过的日子”。不过爱玩生活在中国,在这里钱的作用可以被发挥到极至——在艾前的金砖铺垫下,爱玩进入奉阳大学最好的系——国际贸易系学习。爱玩能进入大学,是“中国高等教育制度”的失败,却是“高等教育制度改革”的成功。从前高校只凭学习成绩录取考生,现在考的是考生的家庭综合实力——经济方面当然也在考核之列。
爱玩进入大学后发现那里并不是他梦想中的浪漫天堂。他在那里看到的是校方如何为了应付国家教委的检查而“批发教授”;学校领导,讲师之间的尔虞我诈;学生会干部之间的勾心斗角;同性间的争风吃醋;学生们为了出国而考托福的彻底狂热。这或许是中国教育改革的一部分——给学生们提供一个演习的机会,使学生们在在社会上撞得头破血流前有充分的心理准备。现今女大学生们都在追求着成熟——四十岁的企业家,另类——二十岁的摇滚青年,另类的成熟——二十岁的企业家,和成熟的另类——四十岁的摇滚青年。谁会对一个既不成熟又不另类的毛头小子感兴趣?刚进入大学的时候爱玩是“情剩”,因为别人都嫌他素质差,层次低,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没有学会如何在大学里风花雪月,如何把钱花得浪漫些。他也知道自己身上“痞”气重,进了大学,难免有些格格不入。幸好精明加英明的学校领导向下摊派了一批诸如《大学生艺术欣赏》的课外读物,规定全体新生必须购买。爱玩就拿这些书塞脑袋,充充门面。再仗着小时候的那点古诗词基础,半年后他身上虽然还有点“痞”气,但整个人已经变身为“雅痞”了——说话带脏字,却自有一股“哲学气质”(谁说摊派全是坏事?)。玩物丧志,玩人丧德。然而爱玩玩的是生活,是一种状态。而且爱玩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在他眼里只有钞票和性高潮带来的快感是实实在在的。
经过的半年的适应期,爱玩开始在奉阳大学如鱼得水了。甚至在经过一系列的精心马屁后,爱玩还在奉阳大学学生会的文艺部里混了个小官当当。艺术家的情感世界照例都很丰富,艺术官僚也不甘落后。这是个人人在讲究品味的时代。大学的文凭可以不要,但大学的恋爱却不能不谈。因为这是有品位有文化的恋爱,是真正上升到精神层面的高级恋爱。现今中国大学里的生活,只有风花雪月,男女间的争风吃醋才是最经典,最“有味儿”,最难忘的部分(各位可以从时下最流行的大学生杂志和青春校园小说中找到证据)。至于学习专业知识,那只是恋爱这道大菜周围的小拼盘,应付考式的必要手段和来自农村的同学们的出路,是可以用过即丢的——这尤其适用于商科学生。中国的大学可能会有《关系学》这门课,但决不可能帮学生们拉关系。现今的中国,没有关系你还作什么生意?
经过一番照例的小波折,爱玩和文艺部里的静惠“好上了”。刚开始是一起看看电影,拉拉手。不过对于最新一代的青年来说,只有精神上的沟通是远远不够的。过了不久,他们便在校外赁屋而居,开始肉体上的沟通。享受着自己别具一格的大学生活,爱玩想北大清华的学生也不过如此,说不定还不如自己过得潇洒。自己的家又就在这城里。如果手头缺钱,可以立刻回家请求支援。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更何况是年轻力壮的鸳鸯?
然而生活的残酷是无时无处不在的。两个人的恋情随着静慧的突然提出分手而终结了。虽然现代人什么都讲究高效率,不过静慧的“闪电式”分手还是让爱玩茫然了好一阵子。这世上没有完美。喝酒有醉的危险,恋爱也是一样,也有头痛,四肢不灵,借机耍疯等症状出现。与喝酒不同的是,喝酒的人在醉之前,甚至在醉之时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而恋爱中的人几乎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一味的头脑发昏发热,等到事后才知道自己当时其蠢无比。但此时的爱玩处在退烧期,还没有“悟”。存在于他心中的,只是个大大的问号。爱玩仔细回想这一年半的相恋,将近一年的同居,虽然两个人也吵过架,可那是因为爱,因为喜欢对方,是因为吵架是每一对恋人的必修课。他还仔仔细细地照了N 次镜子,试图从客观的角度审视自己,可怎么看都觉得即使两个人分手,那个被“飞”掉的应该是静惠——他自己这条件:要个头有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要才华有才华,要经济实力有经济实力,到底差哪儿啦?爱玩此时还不知道爱情是门艺术而不是科学,讲的是感觉。只要感觉对,就是一坨屎,也有令人爱的地方。所以在静惠突然正式下达了“通知”之后,他感到这完全是“误判”,是爱神对人类开的最残忍的玩笑。以前和静惠看电影,失恋的情节总是令他发笑,暗想现在谈次恋爱象吃顿快餐一样,居然还有人为失恋掉眼泪?而且他确信如果这世界上真有人能为失恋流泪,他一定是最后一个。可现在他自己的眼泪早就偷偷地在心里流光了——倒不是因为伤心,是觉得憋气,觉得自己太窝囊,竟然被自己同居的女朋友,被一个二手货“踹”了——自己的情敌不知有多大魅力和经济实力,可以使一个已经和男人同居的女孩作出如此决定!
这类消息照例在学校传的比期末考试的试题还快。如果可以躲,爱玩真想躲一辈子。可是离期末考试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总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旷课呀。大学虽然只是大概学学,但最基本的考试还是要过的。可在学校,同学们的目光总是探照灯似在他脸上扫来扫去,仿佛爱玩是个失恋男人的活标本——心尖上扎满了刀,还得扒开来供大家鉴赏,参考。和朋友闲谈时有意对感情话题的回避更让他心痛。爱玩现在只想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让自己的脸皮松口气——有些风花雪月故事到了最后,关键的问题已经不是爱与不爱,而是面子上是否“挂”得住了。
我们这位雅痞本来在学习上的精力就有限,又承受了如此重大的打击,后果就是虽然有教授的复习材料和各位铁哥们在考试时保驾,爱玩还是在期末考试中大挂(奉阳大学里的术语,期末考试不及格为“小挂”,补考不及格为“大挂”)了两科。学校规定大挂三科就要强制退学。爱玩知道自己已经无心学习,下学期的考试也要“糊”。干脆,在学校没下手之前,他自己先来个“避之则吉”。中国的大学转学太难,于是他就想到了出国留学这条路,拿个洋文凭,顺便再开开洋荤。
爱玩把这个想法和他父亲一说,艾前先是吓了一跳。艾前白手起家,深知道艰苦创业的滋味,也就比一般人更加和钞票亲近。本来平时他对爱玩的消费方式有些看不惯。但是一想到是因为自己“不老实”而造成了家庭破裂,就默默地忍了下来——那些钱就算是给爱玩的补偿吧!可现在儿子要到国外留学,学费不说,这生活费就得花一大笔。再者,他了解儿子是什么样的人。自己平时管着,在花钱上爱玩可能还收敛些,如果自己不在身边。他简直不敢想下去。这时和艾前同居的秘书帮着爱玩说了不少话:“你儿子大了,也该上他出去锻炼一下了。你的事业将来肯定是他来接。不让他出去锻炼,见识,现在社会变化这么快,将来他跟不上形势怎么办?”艾前想你哪里是为我儿子着想,还不是你看他在身边不顺眼!不过这样也好,爱玩平时每次回家都肯定要和这秘书吵上一架。现在他自己要走,就随他去吧!自己得个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