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向阳孤儿院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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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说实话,我现在心里挺难受的。今天一下午我都在想,为什么洪常晃那些明显是胡诌八扯的话,那个狗屁功法在这里竟然有这么大的市场?——神佛的有无,我不能下定语,但这里信仰的崩溃,是显而易见的。现在老院长建设幸福苑的理想只是盖在整个孤儿院上的一张华丽的包装纸,除了在开纪念会的时候拿出来装点一下,实在找不到其他用处了。尽管这里的宣传部时时刻刻都在开足马力,但是这里人们眼睛里质疑的目光越来越多(确切地说应该是根本的不信任了)。特别是很多外界的思想进来以后,这里原有的宣传更是不堪一击。李婷私下经常向我抱怨:“在这里做思想工作怎么这么难!”这不能怪孩子们,现在连这里领导人自己的信仰都开始扭曲了——张副院长和李大虎就经常到山下的庙里面去捐钱。张副院长每个月都在思想总结会上大谈坚持和发展老院长的理论,但是他家里供着全孤儿院里最大的佛像,李大虎时不时就请外面来的“大师”看他家住宅的风水,或者是给他全家人“算一算”,甚至孤儿院里还流传过刘向智也从外面请过“大师”,“大师”献策让他把集会楼前的旗杆升高三尺,保他事业顺利的流言。有时候我真不知道李大虎和张副院长这些人都是怎么想的——如果佛祖真的保佑了他们这种贪污公款,从孤儿们身上刮油水的人,那佛不就成了魔吗?他们其实应该在家里供撒旦才对——原来那个虚无缥缈的精神支柱彻底崩溃了,信仰出现了真空,这里的人们开始相信“实在的东西”。而“实在的东西”最容易让人相信的就是金钱,就是物质利益。李大虎和张副院长自不必说,他们求神拜佛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了物质利益。这里不仅仅是他们两个人,全院上下都为了物质利益而疯狂。从前这里的孩子们相互告密,揭发,向领导送礼只是为了能活下去——这还是能让人原谅的理由,但是现在他们似乎能为了物质利益做任何事情。更可怕的是,就连这里原有的一些良好的传统也被他们抛弃——紧随信仰崩溃的,必定是道德崩溃。孩子们的私有观念越来越重,没有人愿意与他人分享美好的东西。我曾经看到一个文艺组的孩子拿着掌上电子游戏机在晚饭后的自由活动时间玩,其他普通组的孩子们眼巴巴地围在他周围看。我问他为什么不请其他的孩子和他一起玩,谁知道他竟说:这是我的东西,我想给他们玩就给他们玩,不想给他们玩,他们就只能看着。我一时间竟然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他。文艺组或者是委员会的孩子们有时候还流露出对普通组孩子们的歧视。有的孩子甚至说:幸福苑的钱都浪费在他们身上了,要是没有他们,我们能活得更好——这种歧视在老院长时代的孤儿院是不可想像的。

在这种极度拜金的环境下,普通组的孩子们和那些退休教师们寻找精神寄托就是可以理解的事情了,也正是他们精神上的饥渴,对现实的不满导致了那些歪门邪道的思想在孤儿院里大行其道——极度饥渴的人是很少检查饮食里面是不是有毒的。

说到底,这怪谁?

这几天我常常想,如果可以把这里看成一个小社会,如果说老院长时代的种种残酷是显性的社会暴力,那现在这里流行的种种自私自利,腐败颓废,阶层歧视就可以被称为是隐性的社会暴力——这种隐性的社会暴力更加可怕,因为它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无影无形却又实实在在——没有信仰和公德的约束,它的毁灭性爆发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种隐性社会暴力面前,刘向智,不,应该说整个孤儿院的领导层都束手无策。因为要根除这种隐性社会暴力,必须从改革孤儿院的制度下手——这一点,古杨两位副院长看得很明白,我想李大虎和张副院长看得也很明白,只不过作为既得利益阶层的他们是说什么也不会让这种改革发生的——连“反腐败”都成了这里各个利益集团互相倾轧的工具,还谈什么制度改革?

在下午召开的全校教师会议上,刘向智除了强调加强思想教育,也拿不出什么根本的解决办法。不过李婷今后会更忙了——听她说对那些今天早上静坐抗议的人,院里决定先让他们边强制劳动边思想学习——其实还是老院长的那一套洗脑的东西。这里人们的大脑仿佛是块画布,要么被院方涂抹,要么被歪门邪道随意勾画。

十月二十四日星期三阴

过去的两个星期可把宣传部从上到下忙坏了。洪常晃的“金刚法会”被孤儿院的委员会定性为“反对幸福苑的罪恶组织”,在洪常晃事件中抗议的人都要被强制劳动和强制接受思想教育——教育的任务自然是落到李婷这个宣传部负责人和孤儿院思想总训导身上。同时孤儿院的委员会又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批判洪常晃,批判迷信思想”的活动。随着批判和思想教育的进行,洪常晃的罪名渐渐地多了起来,除了图谋推翻委员的领导,还有故意挑拨干群关系,告诉孩子们生病不要去医务所看医生。我估计当初洪常晃如果知道自己会被安上这么大这么多的罪名,他是万不敢用装神弄鬼的方式来骗钱的。不管怎么说,他洪常晃现在已经和刘向勇在一个级别了,都是“十恶不赦”——对他这种十恶不赦的人的惩罚当然会很重,除了例行的强制劳动外,每次开深入揭批大会的时候都会把他带出来,让他聆听“群众的怒吼”,就差把他钉死在十字架上了——这要是在两千年前,也许他就是东方的耶稣了。

这几天宣传部负责的院报和广播当然是开足马力,让这里每一个人都充分地接受思想教育。听着广播里那充满火药味儿的“揭批”,我想:为什么这世界上每个宗教的教义都使人向善,可是这世界上每个宗教组织的身上都有劣迹?为什么这些宗教组织内的人反而更加不遵守教义?也许这世上一切宗教都是“正”的,而一切宗教组织都是“邪”的,那些宗教人员利用教义里的那些美好吸引善良的人,生活中不如意的人,然后利用他们的信仰和信任满足自己的私欲。这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净土呢——想不明白。用洪常晃常说的话,可能是我“层次还不够”吧。

私下里,我拿着院报《向阳日报》和李婷开玩笑:“咱宣传部对罪恶组织的定义怎么看着好像是对委员会的描写啊?你看,第一条,打着宗教科学的幌子编造歪理邪说,当年老院长建设幸福苑的理论不就是?第二条,神化邪教头子,进行精神控制——不用说当年的早请示晚汇报,就是现在老院长的画像还在集会厅的大门上挂着。”

“你别瞎说。”李婷白了我一眼。

“这还不算精神控制?”我嘻嘻一笑:“难道非要把他的尸体做成腊肉摆在集会厅里让孩子们顶礼膜拜才算?再说这第三条,建立地下组织,进行非法活动,委员会当年是怎么起家的就不用再说了。第四条,不择手段地骗敛钱财,从前是刘向勇,现在就更多了,这里有点权力的都贪污,第五条。”

“你别说了!”李婷不高兴:“做点正经事吧。”

老院长倒下后李婷在这里的地位可以用“青云直上”来形容。即使是刘向智当权,但是这里强烈的排外传统依然让人很难想像李婷能担任宣传部长和思想总训导这样重要的职务。我感觉李婷变了,变得陌生。我不知道李婷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只要说点这里的阴暗面,她就非常不高兴。从她的言语,行为,思维来看她简直就像是在这里长大的一样——也许她只是真正地融合到这里了。和李婷相反,在某种程度上我和刘向智渐渐地疏远了,见面谈话的次数大大少于从前。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所孤儿院有些东西,因该说是本质的东西依然没有改变,仿佛永远也不会改变。

这孤儿院每逢有什么大的活动,运动,总会有应景的文艺节目,这次当然也不例外。又是写歌曲又是排小品,主题当然就一个——委员会英明伟大,洪常晃卑鄙无耻。就在我们赶排节目的时候,又接到通知,说是近期将有十对外面的夫妇来孤儿院领养孩子,那天院里要举行欢迎晚会,晚会上自然也少不了文艺节目。这就意味着文艺组的人要同时排练两套节目,而且都是在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场合表演的节目。时间紧任务重,本来说什么也是赶不出来的。李婷想了个主意,让文艺组的大孩子们自己创作。开始我还有所顾虑,但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孩子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交上来很多歌曲和小品。更让我吃惊的是这些作品完全就像是宣传部专职人员创作的!特别是批判洪常晃的作品——结构,甚至是语气都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八股文”!刘向智审查节目后大为满意,连连说:我们幸福苑从来就没缺过人才!我当时在心里说:应该是从来就没缺过奴才才对,而且是那种自己做惯了奴才,认为别人也应该安分守己做奴才的奴才!

平心而论,外面的夫妇和他们领养的孩子们第一次见面的场面是很感人的——几乎所有的夫妇都流下了泪水。从泪水中我看到了他们对待自己养子的那份爱和关怀。客观地说,领养无论对孩子,他们的养父母还是孤儿院都有好处,是可称之为“多赢”的事情,但我心里对这件事情总是感觉不舒服,特别是在有传言说这些夫妇都付了一笔不小的“中介费”之后,我有一种孤儿院是在“卖孩子”的感觉。现在这里每个人都已经为物质利益疯狂了,我真的不希望“领养”成为这里另一种“创收”的手段。

在等待演出开始的时候,娜娜时不时地透过后台幕布的缝隙向观众席上望,向那些在养父母怀抱中的孩子们投去羡慕的眼光。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我要是能小几岁就好了,那样我也能离开这地方。”

“你就那么想离开这里?”我问。“那当然,外边多好啊。”她说。

“不要把外边当成天堂,”我说:“你去外边演出看到的只是它好的一面。你没在外边长期生活过,其实在外边生活的苦恼不比在这里少。”

她给我一个不相信的眼神:“现在这里凡是有点能耐的都找门路出去了。那帮老师们的子女,亲戚都在外边生活——我要是能走早就走了,谁还在这里窝着啊。”

我苦笑着摇摇头走开。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她。这里人们的“媚外”已经到了一个疯狂的程度,在他们的脑海中,外面的世界就是天堂,一个比老院长描述的幸福苑还要好的地方。对现实的失望使每个人都疯狂地想到外面生活——一个领养名额下来几乎全院的孩子都在竞争,就连那些已经过了适合领养年龄的孩子也递交领养申请书——当然,申请书上的理由不外是那些“让外界更加了解幸福苑”等堂皇的理由。但同时,尽管这里孩子们对孤儿院有诸多的不满,却不允许外界的人对这里说一个“不”字——即使人家说的是实话。曾经有个外面报社的记者到这里参观后在报纸上写文章说休闲场修得过于豪华,应该把钱用在提高普通组孩子们的生活水平上。消息传到孤儿院,普通组的孩子们集体写文章反驳那个记者,说休闲场修得豪华是孤儿院建设成果的象征,那个记者这么写是对孤儿院全体孩子的歧视。这里的人经常把外界的批评看成是歧视——真的很难想像极度的媚外和极度的自大能共存在这里每个孩子的头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