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孩子们都坐在那里不起身,心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他们聊天,了解一下他们也好。就说:“让我们互相了解一下对方,现在你们可以问我任何问题。”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930509问我:“王老师,你在外边的时候,能吃上肉吗?”
我先是一愣,然后告诉他我能,而且天天能吃到。他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情,对我说他们这里只有三位院长能天天吃肉。老师们每周末有两顿肉菜,学生们只有在本小组夺得周劳动第一后才能吃顿肉菜。我问他他们每天都吃些什么,他说他们的主食是大米饭,冬天是炖白菜,夏天吃炒黄瓜。我说你们天天吃同样的菜,不感觉生活很苦吗?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说怎么会苦?他们生活得很幸福,这里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地方。外面的孩子天天都在挨饿,他们和外面的孩子相比,能吃饱,就非常满足了。我开玩笑问930509他拿第一是不是为了吃顿肉,他立刻回答说他们小组拿第一并不是为了吃肉,而是为了早日把幸福苑建设成功,好让天下的孩子们都过上像他们一样的幸福生活,都能吃上肉。
“爸爸告诉我们说,要是幸福苑建设成功了,以后我们就能天天吃上肉了。”930509说,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
下课后趁着其他孩子都到外面排队的时候,930509对我小声地说:“王老师,你看我能参加文艺小组吗?”
“怎么,你想天天不劳动啊?”我开玩笑。
“不是,不是,”他立刻回答,满脸的惶恐:“我时刻牢记爸爸的教导:劳动是通向幸福苑的必要手段。我只是想加入文艺小组,用更加直接的方式向爸爸表达忠心,用更直接的方式给战友们加油鼓劲!”看着他的惊慌的神情,听着他程式化的语言,特别是听到“战友”这个词从一个十四岁孩子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不是滋味,连忙安慰他说:“老师只是在和你开玩笑。”
“开玩笑?其他老师从来不和我们开玩笑。”930509愣住了。
我一时很难和他解释清楚,就把话头岔开:“你很有天赋。但是你要想加入文艺小组,还要多加练习才行。”
“真的?王老师,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为建设我们的幸福苑更加努力!”他哪里知道,他的信誓旦旦在我看来是种悲哀。
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自己周围老师们那呆滞的眼神,我心想这里的孩子长大了过的也将会是这种看似狂热,其实是行尸走肉般的生活。
和上午我教的劳动组的孩子们相比,下午的文艺组的孩子们的唱歌水平明显要高出很多。这个小组有十二个孩子。其中一个叫941216的女孩子唱的特别好,她人长得也漂亮。可惜的是她的腿有残疾,是拄着拐走进教室的。还有一个叫娜娜的女孩子,长得也十分漂亮,但歌唱得比941216差一些。虽然如此,她在上课的时候却非常的活跃,在唱歌的时候表情很生动。我问她为什么其他的孩子都是数字名字,而她是文字名字,她说是因为她是全院的文艺积极份子。她的名字是老院长给她的荣誉。除了娜娜外,这小组里其他的孩子几乎每个人都有残疾。可能是他们因为生理上的缺陷不能劳动,才加入文艺小组的吧。和上午小组的孩子相比,这一组的孩子要活泼一点。课间休息的时候和我的交流也多一点。从他们那里我了解到,他们每天晚上都要向老院长汇报一天的思想活动。我问他们,你们天天汇报,老院长不累吗?他们说他们并不是每天都能看到老院长,他们是对着老院长的照片汇报。这样老院长就能听到了。老院长的眼睛是时时刻刻在看着他们的,老院长是无所不能的。他们听说我单独和老院长谈过话,脸上都露出了羡慕的神情。我现在对老院长这种控制孩子的行为越来越厌恶了。但是想起刘向智的话,我心里又左右为难——孩子们脸上的幸福表情不象也不会是装出来的,这种用愚弄的方式给他们的幸福感,到底是在帮他们还是在害他们?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但我想如果他们唱的不是这种给老院长歌功颂德的恶心歌曲,而是清新健康的儿童歌曲,他们的歌声该有多美妙啊。
晚上回到房间我又发现自己的房间里的东西被人动过了。我的笔记本电脑上还留下了几个模糊的手印。我发现了手印后立刻检查了房门上的锁,没有被撬过的痕迹。难道这里真的闹鬼?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刘向智那枯树枝般的右手。他那只手的大小和我电脑上手印的大小差不多,会不会是他趁着我不在的时候进我的房间翻我的东西?幸亏上我上次发现手印后留了个心眼,把这本日记放到饭盒里藏到房间的地板下面。让他看到这本日记可不是件好事。
四月四日星期三阴
昨天半夜,刘向勇的一个保镖突然到我房间里来,说刘向勇请我到他的房间里“聚一聚”。我想与其在自己房间里闲着,还不如到他那里看看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刘向勇住的院子在老院长住处的北面,他和刘向智的院子正好把老院长的住处夹在当中。和老院长院子的古香古色以及刘向智的住处的朴素相比。刘向勇的住处相当的豪华。他的房间不仅装修奢侈,而且里面空调,高档音响等电器一应俱全,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台52寸的液晶电视——这是孩子们的血汗钱凝成的!
见了我,刘向勇满脸的笑容。请我到餐桌边坐下。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酒菜。
“你来了这几天,还适应吧?恐怕我们这里教师食堂的饭菜不是很合你的胃口吧,哈哈。”
我敷衍了几句。他接着说:“今天哥哥我请你来,一是把接风酒给你补上,二就是想和你聊聊天——前几天我们刚见面的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老院长请来的老师,所以态度不是很好,现在,”说着,他用胖手端起酒杯:“哥哥我给你陪罪了。”
我说没什么,只是误会一场,我没放在心上。
“你是个明白人,所以我也就开门见山了,”刘向勇盯着我的双眼说:“一句话,我欣赏你!今天你给孩子们上课,孩子们的反映相当不错。实话和你说,院里现在就缺少像你这样和孩子们有亲和力的老师。刘向智能力不行。你看看他,四十多岁的人了,位置还在我的下面。他这个人,也就是做做宣传工作还差不多,搞管理,不行!不信你打听打听,全校的老师,有几个跟着他的?老院长对他也不满意,只是因为刘向智的年龄比较大了,所以才对他比较迁就。在这里,最重要的就是要会站队伍。队伍站对了,你就什么都有了,站错了,你就会失去一切。你以后跟着哥哥我干,保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说着,他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又接着说:“这地方你别看表面上条件不怎么样,但是只要你干好了,生活不会比外面差。”
他站起身来,走到音响旁边,按下播放钮,然后指着屋子里的电器说:“你看,这里哪一点比外面差?现在外面高收入的人的生活条件也不过是如此嘛,对不?”
听着音响里传出的市面上最流行的歌曲,我点头称是。
他坐下来,接着说:“在这里的好处,你慢慢就会知道了。要是你在这儿住习惯了,恐怕以后你都不想走呢。哈哈。”
我顺势说以后在这里就全靠他了。他听我这么说,立刻眉开眼笑:“兄弟,我就知道你是明白人!你放心,你跟着哥哥我,在这里和在外面一样吃香的喝辣的。娜娜,来,给你王老师倒酒。”
我回头看去,只见上午教过的那个叫娜娜的女孩子穿着丝绸睡衣笑呵呵地从里屋走了来,刚刚发育的乳房在睡衣里若隐若现。她熟练地启开啤酒瓶,给我倒酒。现在我知道刘向勇是从哪里知道我对孩子们有亲和力的了!
“要是你在这里呆闷了,跟哥哥我说,你想让哪个孩子陪你,哥哥就叫哪个孩子陪你,保证你舒服!要是你不知道玩法,哥哥教你!”刘向勇说完,肆无忌惮地哈哈大笑。
简直就是个畜生!听到他的话我又惊又怒,极力不让自己的愤怒在脸上表现出来。让我感到悲哀的是那个娜娜表情特别自然,一点没有羞耻的意思。她对我笑呵呵地说:“王老师,以后你可要多关心我啊。”
“是啊,”刘向勇对我说:“多教我们娜娜些歌曲,争取今年的苑庆让我们娜娜再得个荣誉。娜娜,今晚你可要好好陪王老师了,不把王老师侍候舒服了明天我可不饶你,哈哈。”
听了这些话,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指着刘向勇的鼻子大喊:“够了!你还是不是人,让这么小的女孩子陪人睡觉!你的良心让狗吃啦!”
刘向勇先是一愣,随后横眉立目:“姓王的,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他妈好心请你,你别在我这里找不自在!在我这里撒野,你也不先打听打听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你他妈就是个畜生!我不和畜生喝酒!”我转身往屋外走,守在门口的保镖拦住我。
“怎么的,还想动手是吧?”我气急了,扭头对刘向勇大喊:“来啊,你们一起上,来啊!”
刘向勇向保镖一挥手,保镖们向后退了一步,我径直回到自己的宿舍。
坐在房间里,刚才的情景一遍遍地在我脑海里闪过。我不相信这地方竟然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看来这里的情况要比我想象的复杂得多。这里的派系斗争,各种丑陋的事情.也许是我太不成熟了,玩摇滚把脑子玩傻了吧,以后在孩子们面前我说话也要小心才行,刘向勇不知道布置了多少小密探——也许这就是孩子们见了我都比较拘谨,不敢说话的原因?
今天白天见到刘向智,我还没开口,他就问我昨晚是不是到刘向勇那里吃饭了。我把事情的经过对他讲了。他脸上表情严肃,说我应该小心这个人。我说我心里有数。我顺便告诉他昨天发现有人动过我东西的事情。他听了,一定要和我立刻回到宿舍查看。他看着笔记本电脑上的手印,沉思了半天,然后对我说:“看来是个别孩子淘气。这件事情你不要对任何人说。更不能对孩子透漏。我会帮你查的。”
我不相信他。
四月五日星期四晴
刘向智给我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位置在办公楼的三楼——就在教堂圆锥形尖顶的里面。从墙壁上那扇圆形的小窗户可以看出它从前是间小阁楼。从小窗户向外看,可以清楚地看到办公楼后的操场和环绕孤儿院四周的山。办公室内的摆设不用说也是老掉牙的了,特别是那把椅子,坐在上面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残忍。
我不知道刘向智给我单独分配一间办公室是不是想把我和其他的老师隔离开,怕我把他们的思想都“毒害”了。我觉得这样更好,刘怕我“毒害”这里的老师,我更怕自己和这里其他的老师相处的时间长了,变得象他们一样——今天有些老师对我的态度有明显好转,见了我的面还冲我笑笑,而另一些老师的眼神更加阴冷了。我怀疑那些对我态度好的老师可能是刘向智这边的,知道刘向勇昨晚请我吃顿饭发生的事,今天就立刻转变态度。唉,我是最烦搞人际关系的,却偏偏在这鬼地方卷进派系斗争。可笑的是今天下午有个教数学的老师还对我说:“自己一个办公室,感觉挺好吧。”他脸上满是笑意,说话的口气却酸气逼人。我觉得他们就好像是一群在抢屎的狗,成天盯着那么点蝇头小利(有时甚至连小利也算不上!),全然不知道自己眼里的所谓好东西的真正价值到底有多少,全然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应该去争取的,全然不懂得自由,爱情(很明显,还有友情)这些人世间真正珍贵的东西。别看这孤儿院里墙上贴的除了老院长的画像语录就是强调团结的标语,还有遍布整个孤儿院的大喇叭每天都在强调“团结一致”,实际上这里的派系斗争比任何地方都更加的残忍。
但从另一个方面看,这里的老师也是受害者。刘告诉过我,他们都是这里的孤儿。现在这里的孩子们起码还有一丝希望,就是在他们长大前能摆脱这样的环境,获得和外面的孩子们一样的生活环境。但是这些老师的人生已经定型了,他们的头脑中已经充满了太多的条条框框,他们已经成为这里制度的牺牲品了。也许他们在年轻的时候也争取过,甚至抗争过,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他们不得不学会了懦弱,听天由命,当然还有阴险和残忍。他们既是这种制度的受害者,又是这种制度的维护者。再说,在这样的环境下,在他们的观念中,除了那些蝇头小利,他们真的没什么可争抢的了。
今天930509学歌的时候比昨天更加卖力气了。但有些人真的是天生不适合唱歌。在他的头脑中,可能发出的声音越大就代表唱得越好。在他的带动下,学生们唱了二十分钟嗓子就都哑了。我不得不停下来,花了很长时间给他们讲“唱歌”和“喊歌”的区别。930509很认真地听我讲,过了一会儿,他问:“王老师,你说唱歌的时候肩膀放松我明白,但是你让我把喉咙打开唱——那样的话我不就死了吗?”我强忍住笑,又给他讲了一遍,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呵呵,多么可爱的孩子。娜娜比前几次课更加活跃了。有时候还向我挤眉弄眼。看着她,我只感觉到悲哀。941216还是那么文静,不多说一句话,只是在那里学唱。我甚至怀疑她有自闭症。在下课的时候,她走在后面,悄悄地问我:“王老师,外面的孩子是和我们一样必须学老师教的歌曲还是自己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我告诉她外面的孩子和他们一样,只唱老师教的歌曲。老天啊,请原谅我对她的欺骗吧!我不想让她太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