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从音箱里传出的悦耳声音,刘向智的表情明显放松了下来。他先是严厉警告两个孩子,说钢琴坏了的事情绝对不能对任何人说,然后就让那两个孩子出去叫人准备周会,又对我满脸笑容的表示感谢。我表示没什么,说这是我作为音乐老师的责任。趁着周围没人,我小声问刘为什么昨天他和那个刘向勇都管老院长叫爸爸。刘说在这里,所有的人都称老院长为爸爸,并且说我也应该称老院长为爸爸。真是他妈的笑话!来这里工作他们还送我个爹,这世界真是什么怪事都有!我说我坚决不同意——我亲爹还没死!刘看我态度强硬,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你对这里的情况还不了解,慢慢地就好了。
这时候大门开了,一大群孩子排着队静静地走了进来。走在前面的是二十来个成年人,男的比女的多一些。看来他们就是这里的全体老师了。男的岁数都不大,看上去和我差不多的年纪。女的可真叫我失望,都是大妈级别的人物。唉,看来在这里泡美眉的希望是彻底破灭了。孩子们按年龄分成几组走在他们后边。每一组的前面都有一个年龄大一点的孩子带队,昨天抓我的那个叫930509的孩子就是其中一个领队。这时候,刘向勇带着他的两个保镖从侧面的门里走了出来。他的态度和昨天完全不一样,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还冲我微笑了一下。人家表示了友好,我不得不用一个微笑回报一下,虽然他笑的时候依然是满脸横肉。刘向勇大摇大摆地走都舞台上桌子的后面,在正中间左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两个保镖站在身后。这时候刘向智的两个保镖也从侧门里轻声小跑过来,站在他身后。
刘向智拿着麦克风走到舞台中间,对下面的人说:“下面周会开始了——我先向大家宣布一件事情,”说着,他示意我走到他身边,“这位是爸爸新请来的王老师,是为我们做音乐伴奏的,更主要的是,他将教你们歌曲,让你们更好的表达对我们幸福苑的热爱之情,表达对爸爸的热爱之情。王老师虽然是从外边来的,但他是我们爸爸的好朋友,是我们幸福苑的好朋友。你们大家都应该尊敬他!他刚来,并不是十分了解我们这里的纪律,大家要多帮助他。”他说完,台下立刻响起了一阵掌声,配合得如此完美,好象事先排练好的一样。我以为接下来他会让我说几句,可是他却示意我回到琴边上开始伴奏。
我走回到琴边,刘向智说:“下面,开始周会第一项,全体起立,唱赞歌!”于是我就开始弹奏那首拍老院长马屁的歌曲,什么“救星”“太阳”之类的歌词,听着就让人恶心。但奇怪的是这里的孩子们唱得都很投入,他们脸上的表情就好象是中世纪欧洲人在唱赞美诗时的表情,似乎他们的赞美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孩子们接着又唱起来赞美老师的歌曲,歌词里老师们的“待遇”显然比院长低了一等,“救星”,“太阳”是当不上了,只能算个“幸福苑的勇敢守卫者”吧。不过这次歌词到是没夸张,看刘向勇那一身的肥肉,没准他真的能挡几颗子弹。我在伴奏的时候用了些电子琴里内置的比较活泼的音乐风格,孩子们似乎很兴奋,但是刘向勇的脸色可不怎么好看。几首歌曲过后,刘向智又示意音响师张大强播放老院长的讲话。当老院长的声音从音箱里飘出来的时候,我吃了一惊。这声音是那么的刚强有力,和我那天见到他时听到他的说话声完全不同!
“.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们大家都有同一个美好的理想,那就是,把这个家建设成一个人人都幸福的幸福家园!这个理想并不遥远,五年,十年,只要我们努力,它甚至可以在两三年内就实现!那个时候,人人都会比现在更加幸福.为了这一天早点来到,我们所有的人都必须努力工作。”
老院长的讲话录音放了五分钟我就不耐烦了,真不知道这些孩子经常听会不会受刺激。我听过瞎话,但没听过这么不着边际的瞎话。这简直就是笑话。如果他真想让孩子们过上好的生活,直接向政府申请多拨点经费,或者请外界的人资助不就行了?何苦让孩子做那些重体力的劳动?从昨天我看到的孩子们的生活状况来看,要是光靠孩子们的劳动,他们要过上老院长描述的幸福生活,今生今世,不,也许是下辈子都是不可能的了!这老头子真能忽悠,他不应该在这里当院长,他应该去当电视里的推销员!(晚上和刘向智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他的回答更加令我惊讶:“资助,什么资助?我们这里是没有任何人资助的,我们也绝对不会向政府要资助。爸爸教导我们说,我们是团结在一起的大家庭,任何腐朽的外部资助都会让我们产生懒惰的想法,这样的腐朽思想会使我们的理想我们的事业全部化成泡影。”看着他背诵老院长讲话时脸上神经病般的表情,我无语了。)我原以为老院长的讲话结束后周会也就结束了,可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加让我惊讶!
刘向智手拿着话筒表情凝重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说:“孩子们,你们都知道,我们这里是世界上孩子们生活最幸福的地方。我们不仅仅要把我们这里变成人间最幸福的地方,还要去解放世界上其他地方生活的苦孩子们。你们看.”说着,他向坐在调音台前的张大强打了个手势,一副白色的屏幕从舞台的后方降了下来,上面出现了非洲儿童悲惨生活的片段,然后是一些社会上亲生父母虐待孩子致死的新闻,都是些惨不忍睹的画面。
“你们看看,要是没有爸爸的领导,我们的生活就会像他们那样糟——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的贫苦,他们的遭遇是多么的悲惨。我们应该不应该去帮助他们啊?”
“应该!”孩子们的回答回荡在礼堂里,这声音里,没有半点他们这个年龄该有的稚嫩。“下面,就让我们听听真实的故事。951017,你上来。”
一个小男孩走上舞台,接过刘向智手里的话筒,开始讲诉起来。从他的讲诉中,我了解到他是这里的一名孤儿,曾经被外界的夫妇收养过,但是后来又回到了向阳孤儿院。这孩子告诉大家那对夫妇是怎么虐待他的,打他,骂他,不给他饭吃。台下很多老师和孩子都留下了眼泪。我听了心里也酸酸的。
小男孩讲完后,台下自发的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打倒外部邪恶势力!”“彻底清算邪恶势力的罪行!”
“坚决拥护爸爸领导!”“幸福苑万岁!”
“大家都看到了,”刘向智接过话筒说:“外面的孩子虽然有亲生父母,但是他们的生活是远远比不上我们的,我们这里是世界发展的未来方向。院长教导我们说,不知道过去的苦,不知道外边的苦,就不知道今天幸福苑的甜,甚至把今天的甜也认为是苦!大家千万不能有怕苦怕累的想法,应该鼓足干劲,让完美的幸福生活早点到来!好,下面请刘院长总结上周工作!”
刘向勇在台下热烈的掌声中从刘向智的手里接过了话筒,开始了上周的工作总结。从他的总结中,我了解到这里面在外边干活的孩子分成四个小组。每组大约二十人。等到他宣布上周获得第一名的小组的时候,台下一片寂静。
“上周第一名的小组是——第三小组!”
台下发出一阵欢呼,930509和他的组员们都在欢呼。自从来到这儿,我第一次看到孩子们笑。
“注意纪律!”刘向勇一说话,孩子们立刻就安静了下来。“最后,我还有件事情和大家说一下:上星期因为生病被送到外面医院治疗的980705给大家发来了祝福。”这时候,大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小女孩穿着病号服,坐在床上的画面。她在录像里向大家问好,嘱咐大家要听老院长的话,好好工作。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她说的话好象是有人事先准备好的。
散会后,刘向智把我单独留在礼堂,问我钢琴还能不能修好。我说不可能了,那钢琴太古老了,古老到应该进博物馆了。他“哦”了一声,就让我在礼堂里练习歌曲,说这几天他正在安排一间单独的办公室给我用。还对我说从今天起我就可以在教师食堂吃饭了。除了午饭的时间,我在礼堂里弹了一天琴,闷的时候还弹了点流行的曲子。这工作要是天天能弹自己喜欢的曲子就好了。
今天的午饭我是在食堂吃的。其他老师见了我也都微笑打招呼,但都坐的离我很远,好象我得了传染病似的。唉,这地方一切都不正常,我现在已经是见怪不怪了。
晚上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在周会上的所见所闻,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愤怒。看着孩子们身上穿的破衣服,老院长竟然还有脸说这里是世界上孩子们生活的最幸福的地方!简直不是人!他不仅仅控制着孩子们的肉体,还控制着孩子们的灵魂。这样的孩子长大后能融入外面的社会吗?晚上吃过晚饭,刘向智到我的房间里来聊天,我把我的想法和他说了。他一脸惶恐,连连让我小点声说话。他说在这里老院长就是绝对权威,他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至于那些宣传,他说这也是为了孩子们着想——孤儿们本来经历就比别的孩子悲惨,所以自尊心都特强,如果再让他们感觉自己的生活条件不如外边的孩子们,他们会受不了的。我说受不了也比被你们这样骗好啊,你们把外面的世界描绘得比地狱还差,这样被你们骗大的孩子将来怎么融入外边的世界,融入社会?他说这我到是多心了,因为所有的孩子长大后都不会离开这里,而是成为老师,继续留在这里。
“这么说,你也是孤儿?”我睁大眼问。
刘向智把他那枯枝一样的右手举到我的面前,说:“我的亲生父母就因为我的手把我遗弃了。其实,你是建院以来第一个到我们院里工作的外人。”刘向智对我说:“来了这几天,你也看到了这里是什么情形。说实话,这里.现在有些困难(刘向智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尴尬,我猜这里是快撑不下去了,也难怪,这么封闭,断绝和外界的一切联系,怎么能撑下去?),但老院长拒绝一切外部资助。即使我想作出些改变,我想让外面的人给我们资助,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可是老院长在这里,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尽力给孩子们好的东西,并且为将来的变化作准备。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有爱心的人,所以这里有些事情,你暂时要忍一忍,一切为了孩子嘛。”看他说得如此真诚,我心里很感动,对他说如果他真的能在这里改革,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我愿意配合他。
刘走后,我想着他说的话,想着周会上发生的事,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对于一个遭遇悲惨的人来说,清醒地承受痛苦与被愚弄着感受幸福,到底哪一个好一些?
四月三日星期二晴
今天是我第一次给这里的孩子们上课。通过刘向智的介绍我才知道这里的孩子并不是全部同时上课,而是每一组轮流上课。并且上课的那一组只上半天课,下午还要劳动。全部科目是语文,数学和音乐。刘向智告诉我音乐对孩子们很重要。因为这孤儿院的孩子们有个专门的音乐小组(刘向智称之为“文艺部”,但我实在不愿意把一个十几个孩子组成的演出单位称之为什么“文艺部”),参加这个演出小组的孩子们每天只工作半天就可以了,剩下的时间用来排练节目。要是赶上他(她)所在的那一组上午上课,他们可以整个星期不工作了,所以这里的孩子们都在争取参加这个音乐小组。在选拔组员的时候,音乐老师的意见很重要,所以这里的孩子们对音乐老师是很怕的。刘还告诉我他们这里每年都要给老院长组织一场文艺演出,用他的话说就是“用文艺节目向爸爸表达我们的忠心和决心”。(这让我想起了在中学时每年都参加的校文艺汇演。)虽然刘没告诉我他们的节目,但我猜一定是那些恶心的,拍老院长马屁的节目。要真是这样的话,我能不能在排练后活下来还很难说。唉,恐怕吐都吐死了。
当我走进那破旧的教室的时候,我发现孩子们的眼神相当的复杂。有好奇,有恐惧,但我的感觉,他们的眼神中更多的是一种期待,期待对我的了解,对外面世界的了解。在上课之前,刘向智反复地对我强调,只管教会孩子们歌曲就可以了,对其他的事情不要多说,并且嘱咐我心里不要着急,要慢慢来。但是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在上课的过程中试图让他们了解一下外面的世界,那个本应该属于他们的世界和生活。
走进教室后我知道今天是给昨天那个叫930509的孩子所在的小组上课。他们的学习热情相当高,学的时候专心,唱的时候声音非常的响亮。不过那个930509的音乐细胞实在是少得可怜,我即使一句一句的教,他还是跑调。让我哭笑不得的是,他的歌声仿佛带有不可抗拒的权威性。即使我累得满头大汗,其他的孩子还是跟着他一起跑调。一个小时后我说休息一会,他们都愣在那里,好象从前从来没有课间休息过似的。我说你们都可以放松一下,到外面玩一会儿,他们还是坐在那里,互相看看,然后又看着我。我说你们可以自由活动一下,他们还是呆呆地看着我。930509小心翼翼地问我:“王老师,啥叫自由活动啊?”
“就是你们到外面玩一会儿,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是怎么玩?”
不会玩的孩子!他们的天性到哪里去了?但随即我就意识到,在这样一个充斥着谎言和愚弄的环境里,他们哪里还能有什么天性!让我感到难过的是,他们不懂得“自由”这个词的涵义,如果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他们可能一生都不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