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闯荡商海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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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人树(2)

一刹那间,李大明感觉到曾虹的存在,又有了新的意义。只有她,才能领悟到并把握住大自然动人心魄的美,且能说出这种种美来。周围的一切都在神秘地发酵、变化和生长。生命的欢乐,犹如一阵和煦的微风,吹拂着山野和城镇,屋宇和墙垣,树木和人的躯体,所到之处,都能引起阵阵震颤。在未来这个庞然大物面前,他太渺小。他并不惧怕未来,相反,他热爱未来,并且引为骄傲。他好像同世界告别一般,最后一次用充满激情的目光,贪婪地望着云朵和树木,望着山下的行人,望着这座生育他、滋养他的新的美丽的城市。

为了美好的未来,他愿意作出牺牲,然而他却是束手无策。

这里的山腰上,曾经有个亭子,据说是宋代朱熹和他的弟子讲学的地方,在这里讲朱子理学。山下的朱亭镇,名字即缘此而来。李大明在这里站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原来的那亭子早就不复存在,已是灰飞烟灭了,如今立在这里的是个草亭。李大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自言自语道:

“那个‘理学’,是最不讲‘理’的,哪儿有什么‘理’哪,唯‘用’而已。用你时,你就是个宝;不用你时,你只是一蔸草,一蔸枯萎的草。我就等着死亡来把它吞噬掉吧!我现在是个‘废人’!”

李大明从这里爬上山顶,登上了山顶的最高处。

三天以后,当地人们奇怪地发现:山脚下停放一辆奥迪轿车,总也没人开走,待上前仔细查看牌照,竟然是市委领导的车。于是,才有人向市委作了汇报,市委也才发现一位副书记人不见了。

山上两个打猎的人,惊慌失措地跑下来说:“山顶上死了一个人,铅弹击中了头部。”

“那张面孔,叫血块糊住了,任何人见了都会不寒而栗。”另一个补充说。

许多人上山观看,但现场已被封锁,只能远看。十几位警察到了山顶,开始现场侦查,很快证实了死者正是市委副书记李大明,知道的人不胜惊讶。死者选择了山顶两棵孪生的枞树,他僵硬地倚立在它们中间,好像和它们并排站立着。他站成一棵人树,与两棵枞树一同头顶蓝天。一支短小而精美的英式猎枪,掉在他的脚边。

死者李大明衣襟敞开着,露出他平时喜欢穿的一件白背心,上面印着“虎”的图案。已经凝固的一道黑红色的血迹,骇人地从他的太阳穴和眼睛里流出,仿佛那张脸被一笔勾销,血泊在他的衣领淤积,又以血瀑的姿态贴着白背心落下,经过浓重染迹的裤管,在地上流了漉漉的一大摊。这血又好像不是他身上流出来的,而是泼上去的一道道污泥,或者附着的一串串粘在一起的树叶子。

自远处看那形象,像一只向上蹿的受伤的猛虎,拖着一条带血的尾巴。

李大明就这样死了。这些年来,他一直有着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他死了。他的这种心情至死也没有改变。他身前一小片空地上,用红叶和松毛拼成的一些字句,已被人踩乱了。

有人木然地站在那里,连连叹息:“何必这样,何必这样!”

别人却不知道,他说的究竟是哪样。也有人念叨说:“嘿,李大明呀,明大理!”

南州市委宣传部通知,李大明的自杀,市报、市电视广播等传媒不予传播,新闻媒体一律免谈此事。但是,这件事却无法销声匿迹,它轰动全市,震撼全省。人们不相信恶人的诬陷,却相信诬陷的作用,诬陷的恶果竟然会置人于死命。

“大福”案件就此没再追查,并不涉及旁人,也没有查出和李大明有什么纠葛,只等待判定了。“大福”案件既已了结,便允许探视了。

自从李大明被内定监控以后,乃至后来监视解除,王敏力便和他保持了距离。李大明的事,不是他王敏力所能预料得到的,他担心事态会扩大,在做完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之后,也就困住自己,尽量避免与案件有关的人和事发生交往。曾岚邀王敏力去探视,他推说有事没去,不能说他不想去看曾虹,可他不方便。他知道许多事情之间的微妙关系。他相信自己是爱曾虹的,因为爱才一时避开她。他避开的只是某种关系,绝不是避开她的人。其实,他还是最能给李大明洗刷冤屈的当事人之一,但他没有做。他没有坑害李书记,因为李大明曾经提拔过他,而且,调工商局也是在北京学习的李大明打电话帮忙。尤其是他暗中监视熊海一这条线,实际上还是李大明或明或暗给的指示,李大明对熊海一有深度怀疑。但是,他并没有将自己监视的情况向李大明汇报过,情况太重大,他只能按组织系统汇报。李书记被诬陷,他不是不清楚,但他不能采取主动,他不知道后果会怎样。他知道,李书记以后很难再被重用,自己再也指望不了他什么。岁月让人有许多顾忌,能怪有顾忌的人吗?他这样想,便也安然了。

曾虹和曾岚在接待室相见。

“姐,你瘦多了。”曾岚隔着一张长条桌,对姐姐说。

曾虹见到妹妹很高兴,幽默地回答:“做过模特的人,讲究身材苗条嘛!岚岚,你好吗?”

曾虹的问候,是别具用意的。几个月来,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曾岚,与外界不通任何消息。

“我很好。”曾岚说,她领会到了姐姐的用意,接着说:“姐,我没事。达叔称赞我,说我听你的话,你放心吧!”

“好,你不用替我担心,我会安排自己!”曾虹原就是要保护妹妹,对自己并不怎么看重,现在见到妹妹很好,也就没有他求了。曾虹还是问:

“大福餐馆怎样?停业了吗?”

“又开业了。达叔和何琴在顶着呢,会办好的。他们下了大决心,一定要以实际行动,把大福的经营思想向社会澄清,好让姐洗清冤枉。”停了停,曾岚接着说:“好多好多顾客,还来吃‘大福活鱼’,鲜美的‘大福活鱼’!”曾岚知道,姐到现在还在重视她的事业。

曾虹点头。停了一会儿,她又问曾岚:“张绰呢,他好吗?”

“他很好,提了副局长,去省里开会去了,要不然他也会来看你的。”

曾岚连忙答道,她见姐姐主动问起张绰,也很高兴:“张绰说,等你的事一了结,他就和我……”曾岚害起羞来没说下去,不过,她终于鼓足勇气把话说完:“我说,等姐出来为我们主持婚礼!”

“傻丫头,等我干啥?办个结婚登记,领个结婚证书,不就成了?”曾虹连连摇手,决不让他们等,接着说:“只要你们幸福,我就开心,妈的在天之灵也就安心了,我祝福你们!”

曾岚很理解姐姐,她觉得张绰还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要说给姐姐听。“姐,张绰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他要我安慰你。”曾岚亲切地对她姐说,传达了张绰的嘱咐。“他说,‘不幸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又不是永久的,并且是可以忍受的。’”

曾虹听了,点点头,觉得很是。她也对曾岚说:“我理解他的好意,替我谢谢他。”

临走的时候,曾岚很想告诉她姐,李大明自杀了。但她又害怕刺激她姐,刺痛她还在流血的心。她知道,姐只是不愿受李大明的祈使,却还在209心里想着那人,爱着那人。

曾岚只深情地看了姐一眼,什么都没说。她已经成熟了。

或许,关山阻隔,岁月迢远,但有些感情上的事,却仍能在形迹之外,超越时空而发生,而相遇。繁华落尽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曾岚走后,曾虹不知怎么的又想起了李大明。就在不久前,李大明曾悄悄地去探看曾虹,这是曾虹所没有料想到,却也是曾有过期待的。她心里庆幸,自己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遭她多次拒绝之后,终于来临了的这一天。

曾虹回想起了当时情景:他们对坐着,没说话,只剩下双目对视。李大明不想向曾虹解释,无论于公于私。但是,他的心却在汩汩地流血。无言,仿佛是一种积存的忧,却更是一种难比的美。

时间,在沉默中悠悠地过去了。临走之前,李大明忍不住地说:“你做厨师好,我可能还做我的服装设计师,没有荣辱牵挂。”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不语之后,不知道为什么,曾虹对李大明曾经有过的爱情,竟然在刹那间仍如过去一样,迅速地感染着她。或许,也正如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么久之后,他仍是如此强悍无礼地霸占住她的心一样。女人是水,曾虹更是秋水其神,玉其骨。

此时,她竟然温情脉脉地说:“培根说过:‘不分尊卑贵贱,人人都可以成为自己幸福的设计师和建造师的。’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她的声音,不禁激动得发紧。

他也把他那双深沉的眸子,投注在她因激动而苍白的脸上。

曾虹还想等李大明再说点什么。可是,转瞬之间,李大明便化作一个影子,匆匆地消失了。她因此想,人生乃是一次大梦之旅啊!

一支火炬,将风季秋林的枯叶轻轻一掠,它就倏然地毫不迟疑地燃烧起来。

生活,本来是何等简单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