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租书店的女儿
14916700000041

第41章 你一個人的師父——送聖嚴法師

二月八日你跟師父都走北二高,他去苗栗獅頭山勸化堂,你南返南都。車經南下110K標示獅頭山處,獅頭山在西,你面向西方,默默與師父別:「師父,好走!」就此和師父再見,繼續往前,甚至沒念「南無阿彌陀佛」。(聖嚴師父遺言:靈堂只掛一幅書家寫的輓額「寂滅為樂」,唯念「南無阿彌陀佛」,同結蓮邦淨緣。)

一向你是偏執的混血主義者,對單一符號總是繞道遠行:軍隊、女校、僧團教會、政黨……偏偏你不僅讀女校還進軍校,唯一,無神。一九九五年,硬著頭皮聽達明傳播張光斗安排上農禪寺打精英禪三,阿斗那時正為師父規畫《不一樣的聲音》電視節目。報到後大通鋪、禁語、早課諸規矩,激出了軍校出身的你的焦慮:「窮折騰嘛!這種生活你早過過了。」趁亂摸到大門口商店窮打公用電話聯絡阿斗想延下一梯次,沒找到任何人,失望之餘陀螺打轉一個旋身,一傢伙差點撞上什麼,抬頭看不正(可能)是師父嗎?他笑瞇瞇挺悠閒:「這位菩薩放不下什麼啊?」這麼巧?你立刻近乎無恥打商量:「師父,可以請假嗎?下午就回來。」真神經,打禪三的菩薩誰不比你忙?你猜想這狀況一定常有,難怪師父大門口看戲。

賴皮不掉,便渾渾噩噩進入禪期,大殿中來了第一偈,睡姿,「吉祥臥」,(果祥法師:「法身採『吉祥臥』供信眾瞻仰,這是師父最自然舒服的睡姿,他也採這樣的姿勢走。」)這才放下心有了三分親近,最恐懼大師說法動不動逼人懺悔。但真正師父開示也開示了、功課也做了、讀經也讀了,腦子放空了,也還是銅牆鐵壁。

本以為三天菩薩道上就此再見,哪想一九九六年九月阿斗相邀「伺候」師父主持《不一樣的聲音》,從而展開兩年「伴持」生涯。每回發通告錄影,預錄四集,得費整天時間,攝影棚各方人馬龍蛇雜處,相對並不單純清淨,眼見師父流水行走如穿人海踏進攝影棚,頓時偌大空間點穴般靜聲化去,大夥們專注凝視如有神,紛紛頂禮退讓,師父姿態自若,含笑好奇有著童蒙表情,你見過最了悟世事的純真聖嚴神色,是師父遺言中的和樂、精進、清淨。節目錄一段休息一會兒,師父閉目打坐,真正入世修行。多年後師父必須洗腎了,一般人辛苦的活辛苦的死,但想到那圖像,對師父,生死平等吧?

其實你看師父總有複雜的視角,不知道會不會大不敬,譬如,你一直好好奇師父從軍歲月對自我身分的定位,他的《學思歷程》雖說避亂世到台灣唯有從軍,但從一九四九年當到一九六〇年,十一年,說來不算短,是軍中好修行嗎?還是荒蕪的年代也無路走?所以師父從軍同時也報名文藝函授學校以寫作沖淡?軍人出身的都知道所謂兵思維,得當自己說話像個軍人行止像個軍人才能是個軍人,否則在那個團體裡不稱職還是痛苦,師父也都說做什麼像什麼,那時候呢?一文一武間,沒來得及問師父,現在,也不重要了。

因著《不一樣的聲音》,後來兩度厭倦極當時工作環境,師父知道後找你去談讓你掌文宣,寺院中行走,看的、聽的都迥異於前,你還像那回打禪三,都進了寺門還歪歪斜斜,一次兩次終究讓師父失望了,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一直都知道,你失去了什麼。你再不敢去看師父,甚至不敢聽有關師父的消息,怕面對失信的記憶。終於有一天,其他事你鼓起勇氣聯絡師父,他在紐約道場,對對時差,於是台北子夜大雨紐約雪霽午後電話通了,說完正題,師父問道:「你那邊好像很吵。」你不願意騙師父,老實回答:「我正在pub。」師父沉穩簡潔:「喝太多酒對身體不好,太晚睡對身體也不好,早點回家吧!」為什麼不是說法?為什麼不是訓斥?你半晌才回過神喑啞著嗓子:「師父,知道了。謝謝。」站在大雨簷下,毫無道理的,你只想到一句話: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