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看他這樣遠遠的走過來。
有次和朋友在館子小吃,進來一個女孩子,座上有人認識,介紹過後坐在他旁邊,三人併坐在那兒,全不相干,可是真叫人難以置信;偏偏有時真正很親的二人坐在一起,反而不覺得,人和人的關係說來真怪,他是不甘寂寞的,席間大家鬧著,他鬧得更兇,隔著桌子,舉起酒杯默默對了一下,那種遠,便是這味道,是任何人的,也像任何人,疏親之中又都談不到,永遠的陌生,也永遠熟悉,像路邊看見一名老者,茫然舉目不親的樣子,有過幾百世紀的滄桑背景,猛抽你一根筋,叫你心疼;飯館四面鑲滿鏡子,襯得到處人影雜晃,早早熄了別廳的燈,他大聲喝道:「撞破玻璃不賠錢噢。」一席下來我們沒交談半句,鬧的太兇,朦朦的燈光中,愈不能相信他是你的;他身邊的女孩子低聲跟他周旋著,暗示著該去那裡喝茶,自己在那裡工作,情緒太高張,氣氛太假,聲音是轟轟一片,祇有她的音浪像條直線,直衝過來。聽來全部真切,而他根本是個沒有形式的人,從沒聽他說:「你都不知道,吃川菜嗎?非要去XX館子吃?」倒是每次說:「走到那裡是那裡?」
大家坐夠了,突然他抬起頭說:「我們去個地方喝茶。」
「茶園」隔得那麼遠、又吵,卻那麼衝動的攔腰一搭,他倒也不吃驚,那女孩也不會,吃驚的是自己,以為可以更豁達,可是像個表面洒脫的人,卻是大塊中有他極敏銳的一觸,說是精明也不是,當然也不是計較,可是那麼在乎,也許是清明,清明的對象不是任何一個人,是鬧市中橫了條街,正好碰上紅燈對望著的彼此,灰飛塵囂中知道什麼人在等你,車子一過便又看見了。所以要過去,即使是遠。
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但是有人說:「你唇形長得真好。」他便說:「還有嘴呢?長得真全。」永遠對一切外在的形象概不負責,沒有意見,祇有一樣,我那裡是個君子,但不是小人罷了。
這樣的人常要真正醉的,都以為他就是愛喝而已,都不懂他個性中親近人的一面,也許見了他在酒廊中喝酒絕不低級,在露天餐館中小飲絕不高級後可以稍懂,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誰懂不懂,有次同學聚餐,從來不把任何人的酒量放在眼裡,在眼裡可以下酒的。如果不是痛快,便是痛心,痛心別人隨意批評我們,也許因為從來不講,心裡真要一醉了事,當然不是那種,自飲壺觴自醉,就是醉了,也還在群眾中,是那種——唯醉中知有天,而那天,是可解的天籟,自然純樸;那天倒真醉了,同學許久不見,他特別愛少年輕狂的記憶,一杯一杯下肚,喝到醉了,還是鬧,猛用家鄉話叫別人小名,日子回到更以前,全然的不加修飾,可以放心,終於散了,執拗得很,動也不動,一直看著前面,重重的說:「我們就那麼可恥嗎?」才知道他醉的原因,是真的沉,連呼吸也透不過氣,有股貼面的壓力;一向說話從不會小聲,總像語氣一弱便肉麻,這次是小聲了,一句句像悶雷,不平則鳴,街上一輛輛車劃過,計程車往往職業敏感的在經過時慢下來;有誰會對這樣的一雙人好奇呢?如果沒有任何關係,街上的人不是更多嗎?加上夜幕連罪惡都不會新鮮;買醉街頭,夜不歸家,就明明是晚妻或情婦,當事者也都樂於承認,可是沒有人會相信這份情會有深度,可以見天;也都不關任何人的事,我們不會是唯一,如果被談論,也永遠沒有開始或結束,即使牽涉的不是其他,也都跟道德無關。所以街頭大醉又如何?又何止僅是醉?
當然更有清明,對他說:「肉食者鄙。」他淡淡的說:「這種話已經不具時代意義了。」
類似這些快樂或痛苦都不重要,他會說:「我都不懂快樂或痛苦拿來做什麼用?」當然會碰到選擇,便寧願選比較貼心的,十歲時如此,三十歲時如此,年近四十仍然也如此,說他是唯心的,又不像這般年齡會有的個性,偏常花一千塊請客,身上穿一百塊的衣服,碰到億萬富翁也敢跟人比,絕不故意把自己說得很窮,完全不干唯物或唯心,祇是性情。
所以,兩情相悅好像都沒了情節,是一片的潑墨,完全的融入,一筆有了全部,也都有了層次,不是三個人共同做了什麼,每次記起他的任何,都是一點一點相同的感覺經驗,不需要情節,也不要這樣的故事,有開始、中間,結束,譬如去吃飯,席間穿梭有許多女孩子,事後對他說如果要寫小說,起頭是——她們都愛穿黑色的衣服。他一直笑,接著說:「真好,我就想這樣寫。」
他其實就是潑墨的人。
從來不覺得任何事是應該的。
但是,犯的錯誤又有多大?把類似的情節處理得像從來就在發生,一直在錯,不肯承認什麼事是對還是錯,還安慰自己——「吃虧的人往往是聰明人,安分的人下了班就回家,那裡會吃虧。」明知道了還願意吃虧,感情道上的紅燈,亮得令人不解,他說:「不能戒,戒過煙的人再抽癮會更大?」別人一貫的想法是——有礙道德。他倒也不說明,也不恨這些,祇看不慣這事招人蜚論,偏又說的不是他,便要大聲的罵:「我還沒死呢。」
他沒死,我們都沒有,感情至此,已經完全失了輕重,也許先該放棄枉求——親疏厚薄,對他說:「回去吧?家裡也要顧到的。」痛的往往又何止他,胡說什麼呢?他難道不會說:「去結婚吧,別耽誤了自己。」怎麼會是這樣呢?談著完全相向的感情,可是該做的事,說的話,永遠反向,大家都氣餒,便祇剩下一個解釋——看不得他不痛快。完全把痛、遺憾置之一旁,不是不理,而是理不到,真正的黑暗中使不上力,因為看不見對手,白白朝空氣枉打幾拳,氣也用了,卻不知道輸在什麼事上面。
想想也許是因為這事完全無關感情。
尤其不愛說——「命中注定」,問他:「如果你當初怎麼樣怎麼樣,今天不知道結果如何?」他想想會說:「完全不知道。」有人會分析,有解釋,他不懂,當然也不是低能,祇是事實如此而已,像他在說一件事,妳說:「別蜚短流長?」他便說:「我有渲染嗎?祇是說明一件事實。」既成事實,更不用說了。
一個人活到那麼大,如果是懵懂的快樂便也罷了,如果是聰明的快樂,往往是沒有辦法的事,加上清明,更叫人生氣,知道他真正的快樂是要貼心的,多難,年齡又不小了,更叫人生氣,不要空架子搭著快樂的外殼,裡面什麼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