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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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訣別場(1)

同恬賢妻

鴻案著賢聲四十年甘苦共嘗教子持家沒齒難忘賢德曜

龍鍾揮老淚一霎那天人遠隔鼓盆炊血傷心頓作老安仁

杖期夫朱克任泣輓

一進懷德堂,香煙燭幃、哭聲淒嘶,喪家孝子女分跪靈台二側,每有來人,司儀唸起——獻花、上香、獻酒。配合了哀樂,誰也不知道司儀讀的內容,祇是忽忽如號,像提醒了什麼。現場便氾起一片飲泣。

帶他來的吳主任面無表情,他倒是立刻想到家中老父。母親去世時他才十歲,喪事的安排,完全不能記憶,以後再沒上過殯儀館;印象中最深的死亡不是來自母親,而是書本中的——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二世一身,形單影隻:「你注意一下程序!」吳主任拍他一下。

「嗯?」

「以後你就負責靈堂和辦公室之間的協調吧。」

站在那裡一陣噁心,像作夢一樣,書本上還有——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

以後在殯儀館做事,會不知嗎?弔者一批批換上,看來竟完全一個長相,他身邊的人慢慢都移到靈堂前廣場,一堆一落,浸在陽光裡,好像另一類不同的人種!

「沒有來賓了吧?好,要蓋棺了。喪冢謝謝各位鄉親戚寅弔唁,蓋棺前如想再觀瞻最後遺容,請順序一列右邊進左邊出……」司儀高聲宣唸,行雲流水,有另一種感情的層次;現場立刻陷入一片混亂,夾著突起的哭聲,最衝動的是那個「杖期夫」,原本木然站在棺旁,突然扒在棺上哀號:「同恬,不要怕啊!不要怕啊!」聲音變成了女高音的調。

「可憐囉,老伴先走了……」悉悉嗦嗦的到處揚起一道道音浪。

「養兒防老是假的,死了有人捧靈位是真的。」每一聲都小卻很尖銳。

「同恬,不要怕啊!不要怕啊!」棺蓋了,四週上了一層死漆,終於再也挽不回,「不要怕啊!不要怕啊!」叫得讓人覺得他是在安慰自己而非死者,靈幃後每個人都在七手八腳的攔這個抓那個,真正的死生二隔了。

「最怕的是蓋棺前那一刻。」吳主任偏頭過來,不是對死生有什麼感觸,完全是職業經驗。

走出靈堂,外面陽光很好,死亡反面到底還是生,他想不起何以隔得如此近。收禮處的總務在點錢,一張張鈔票全是百元大鈔,廳裡正哭得搶天呼地,外面已經在拆除輓聯;生死一瞬,但是都沒有追悼會消除證據來得迅速。

依他這幾天的觀察,殯儀館是小孩出現最少的地方,也許是怕他們突然笑出來,哭還好,沒有比在喪禮中哭更當然的了,怕的是小孩站立答禮,突然問:「媽媽,姑奶奶呢?」而姑奶奶正好躺在棺裡。

「丁老,好久不見。」一個老者巍巍顫顫的伸手握住另一個老者。

「噢,是您啊!時間過得真快。咦,上次張老的喪禮上怎麼沒見到您?」

「哎,病了一場,調養半天,那裡也不敢去。」兩個人一種沉默。

「咦,那邊不是朱老嗎?」

「倒來得很齊啊,我們上禮拜才見過。」

「哦?在那兒?」

「殯儀館。」

「哦——對了,陳家老二下個月結婚,去嗎?」

「不一定,喪事我倒一定參加,雪中送炭嘛,也給自己留個餘地。」

「這倒是——您忙,我有事先走一步了。」

「丁老,話不能這麼說,要避諱一下。」「嗯?」丁老不解。

「先走一步啊。」

「哎——」

二位老者背了陽光拖著步子朝外走去,他瞇眼呆望久久不能收回視線,空氣裡沒有一絲真實感,生老病死發生在生活裡反而假兮兮,尤其是光天化日之下。

「兼伯,兼伯!」吳主任連叫兩聲,他突然有股——「天堂有路不走,地獄無門偏闖」的滑稽感。

「回辦公室吧,晒死了。」吳主任往前走去,他又一陣噁心,又是「死」,活該他面對嗎?

推開院門,院裡種得三色菫重重疊疊依牆開滿了花,從殯儀館回來,眼簾一閃,好像從黑暗中出來乍見陽光那樣,竟然生意盎然。

客廳裡陰冷多了,換下鞋子,後面廚房傳來玉華的聲音:「兼伯,是你嗎?」

「嗯。」他暗暗回了一聲。

「準備開飯吧!」

他把腳伸到茶几上根本不想動,蚊子在頭上嗡嗡地鬧著,暮色一分分從紗門移到更屋子裡,小時候他母親愛用滴滴涕殺蚊子,以後他好像再沒聞過那味道,但是景像讓人一生難忘;朝天空打滴滴涕的動作有股拿針在腸胃上戳孔的意味,然後地面斑斑痕痕的蚊屍,十分引人不快。

「兼伯!」

「嗯?」他不要睜開眼,什麼也看不見的沉黑裡,那滋味是一流的。

「今天又不舒服?」玉華蹲在他旁邊,身上有股油煙味。

他搖搖頭。

「慢慢來,以後會適應的。」

「其實也沒什麼事。」他睜開眼;玉華真年輕。還好,他長長嘆了口氣。

「聽說殯儀館生意很好,日期還不好排上呢!」

「事多!」他又閉上眼。

「你還想做什麼呢?實在點吧。」

他猛地站了起來:「我長這麼大,還要妳教訓我?」他的噁心呢?整個事反正說不清楚,乾脆懶得多說,他們卻把他的反應當一種心理病針對他,真讓人受不了。

「我們家沒有一個成熟的人。」玉華忍不住嘀咕了起來。

「成熟了死得更快。」

「煩死人。」她走到電視機前,扭了開關,每一個電台都在播卡通片,似乎這個世界一下子都無事了起來。

「妳要吵死人啊!」他在後面廚房叫了開來。

「我們家反正都是死人問題。」

「又在吵架!」李老先生從外面推門進來。

玉華立刻把電視關了,新的擋箭牌回來,她湊上臉去朝後面嘟了一下嘴,說明了一切,李老先生把公事包遞上沒有回應。

空氣裡突然全部都是靜止,兼伯從後面走回客廳,老先生正彎著腰脫鞋,背脊的弧度特別彎,他站在那裡,精神恍惚,今天看到的老者年歲會比父親大嗎?奇怪,他也有這麼大年歲的親人,母親去世後,父親一手帶大他,他很少懷疑父親的健康,但是,這是他的父親嗎?暈黃的燈光下有股一切要結束的落寞感,他突然想到殯儀館——

「爸——」急急忙叫了一聲。

「今天忙不忙?」

「不忙,漸漸也習慣了。」

「別想太多,把它當件事去做,不要牽扯到情緒!」一股「衰而竭」的情緒不能遏止直往上衝,他父親凡事通達,預留餘地,但是顯然也無助於要逝去的歲月。

「現在的孩子太少接觸死亡,去多看看也好。」

他閉上眼猛點頭。

靈堂裡哀樂大奏,到了蓋棺時刻,喪家子女四人重跪棺前,司儀高聲唱起:「好了,蓋上吧。來!來!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死者胞兄撥開蓋棺者的手,哀號長哭:「如至啊!如至啊!妳叫大哥回家怎麼向爸媽交代啊?」一語提醒夢中人,四個子女立刻分扒棺上,場面迅速亂了起來。

李兼伯這才注意到那人,也六十多歲了,他還要向誰交代呢?司儀頂了兼伯一下低聲說道:「鬧什麼?耽誤時間,下面還有一場呢!」

兼伯睄了一眼廳上橫輓——北堂萱萎。暗想「再看一眼,再看一眼,真是神來之語!」輓聯跟上次的差不多,跟上上次也沒分別,輓聯寫得好的越來越少,寫一次跟一千次的心思不會相同,這事又不是經驗可以解決。

司儀又用手頂了他一下,大家都哭,沒哭的又必定是工作者,他搖搖頭,司儀暗唸:「別搖頭,例行公事,每次都跟著哭還得了?誰真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啊!」他還是搖,不是反對,祇是習慣。

「這些搶天呼地的出了去,照例是吃一餐,過兩天都忘了,回過頭說不定還要比較誰的孝服好看呢。」他轉臉去看司儀,司儀面無表情的又說:「我做了二十多年,那會不清楚,死也沒什麼大不了,久了你就懂!咦,你來多久啦?」

「兩個月。」

「快了,再一個月就夠了。」

他笑笑,一想不對,立刻擺正臉色。司儀又搭腔:「這個死者還蠻安詳的,好福氣!」

「你都看?」

「有時候看,有時候不看,有時候看了也記不得。」人死氣短便像縮了水,他看看棺木,不相信自己死後裝得進去,可惜無法求證。

趁大家搶哭一團時司儀又說:「算起來我認識的人也不少,今天又增加一個。」說完就大聲吆喝著:「起靈了,起靈了,每人拿一柱香向外遙送,大兒子捧著靈位,快,快,快……」十足地戲油子樣,怎麼也牽扯不上死亡,倒像喜劇,「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又不像了。

走過一堆堆人群,靈車已經開了,廣場前照例留著寒暄的熱潮;回到辦公室,兼伯猛灌了一杯水,吳主任正理頭辦公,見他回來,手停在公文紙上問:馬上又有一場,靈堂上佈置起來了吧?」

一定早早搶上接著佈置,有時候死比生受人注意,他把水嚥下:「正在佈置。」

「又是上一場人都沒走完又弄下一場?」

他點點頭:「沒辦法,大家急!」

「現在人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以前又沒有殯儀館,都在自己家裡做,愛做多久做多久。他又灌上一杯水:「司儀老張說死也沒什麼大不了!」

「總也有個儀式吧?也該慎終吧?」說完把手上的筆一丟,指著公文大叫:「煩死人,都要求排好日子,立刻要,馬上排,死了還那麼計較——話講一半,自己也覺好笑:「各人有各人的職業失感症,哎!你去靈堂看看吧,對死事還是慎重點好。

「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靈堂又近了,他沒來由的小聲漫唸,越唸越順口,也越陌生,隱隱覺得裡面有點什麼意義,就為了以後再也見不到嗎?還是一份彌補?

「李先生,靈堂裡椅子可以再加幾張嗎?」一名身掛「總務」的男子迎上來急切地招呼他,他皺下眉,勉強說:「好,我叫他們去搬。」

「靈車沒有問題吧?靈堂的輓聯掛不夠怎麼辦?什麼事都可以簡陋,幫人辦喪事祇有一切拜托了!」

他心裡有點酸酸麻麻癢癢的,不是不尊重,雖然人都不同,卻都來拜托同樣的事,目標又都是他,都覺得自己的事最重耍,一百個人問一百次類似的話,他——哎!算了,他現在另有的煩惱不是心太軟而是太硬,心情永遠不對,好像多了些不該有的,又少了些不該缺的情緒。

靈堂很快佈置妥當,先是家祭。老張又在高唱祭文,一位老太太目光呆滯的被眾人從停靈處族擁出來,死者是位男士,兼伯眼光帶過四邊輓聯,靈堂佈置打破三度空間,可是人生如戲啊!他擠到老張身邊,老張無奈的做了一下表情,手裡一大疊公祭名單,低聲對他說:「這些人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該跪下什麼時候該起來,奇怪,沒吃過豬肉也看過豬走路吧?」

「難講,這個年頭的人可能吃過豬肉未必看過豬走路。」

「反止是太漫不經心,去玩電動玩具兩三下就懂規則了,每次辦喪事硬是不倫不類,案上供花居然還有緞帶花,活活把人氣死。」

「在這兒少提『死』。」

「見多了,誰怕誰?」老張講話硬是跟讀祭文一樣流利。

「維——尚饗。」進來一批人,老張又忙了起來,如果司儀惡作劇,隨便唸些句子,一定也沒人聽出來,但是誰有心情跟「死」開玩笑呢?

他繞到後面,幾個抬棺的工人在聊天,停靈處鎮坐著一名老者,沉默呆滯,和堂前的生動完全不成比例。對死無感的祇有兩類,一種是太切身的茫然,一種是事不關已的冷漠。

繞回前廳,正好進來一批女子,幾人行了禮挨到未亡人身邊安慰不停——人死不能復主啊!」「這樣對他好,妳得多保重。」

未亡人一味的茫然,兼伯從心底喝采,

太好的反擊了——妳們家的人去死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