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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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斷線(2)

她單獨辦好了住院,接受檢查,居然沒有忘記要一間好點的房間。檢查後醫生說胎兒的狀況不太好,胎位不對,恐怕是必須剖腹生產,但是先舉偏偏到處找不著。她懷孕初期檢查便發現胎位不正,醫生一直說觀察到要生的時候再決定。她那天獨自躺在床上許久,彷彿比陣痛時間還長;房間內另備一張空床,方便照顧;她帶來的行李全堆在空床上,說不出來的刺眼;尤其因為先舉一向主張生孩子應當住大通鋪,人愈多愈好,那樣陽氣盛,他忘了她怕吵。她從來不在乎自己一個人。然而那天她真在乎。她望著那張空蕩蕩的床後來睡著了。

等他趕到醫院,她已經痛過醒來又睡著了,她記得他精神委頓、歪歪斜斜湊近了臉在她枕邊,大聲嚷叫護士進來以為她死了,他說一個人怎麼可能痛得睡著。護士手中是一杯果汁。她一直也以為那就是地獄。

半夜她陡地醒來,恍惚中逐漸勾勒出他坐在床前的畫面。小桌上有一杯果汁,屋裡還留著一股酒味,她想他是來過了。

後來他說他回家見到她留的字條,因為酒睏,衹想躺一下,不想睡過了頭。他一走她倒醒了。

「沒有關係。」她十分衰弱:「你待了多久?」

「妳閉著眼睛一直嚷累,一直叫我走。」他的表情倒看不出來他介意這話。

「我叫你走?怎麼可能?」她不覺得她有這分力氣。心底氣他居然編得出這樣無聊的推卸之詞。

「是真的嘛!」他笑了:「妳是真獨立!」

後來小威在夜半出生,推她進產房前先經過一道長廊,走道上一個人也沒有,醫生還在途中,就她和推手術床的護士,這麼大的一個醫院,這麼無限大的時空。

當然,她絕不會把這些事告訴法官。她簡明扼要地將小威及她的身翼超乎尋常地冷靜。她知道他們吃這套。

小威到此地後語言立刻就跟上了,也跟上了一向的生活主張——放縱自己。他在學校交了許多小朋友,有許多活動,簡直不需要她的陪伴,好在她比在國內時忙碌,沒有心情去思考冷落不冷落小孩這種問題。當然也沒有相依為命的感覺。小威甚至走在她前面,除了他不時想念先舉這一點還像個孩子,他把當地和台北的時差直撥電碼記得清清楚楚,逮到機會便打回去。他有回打直撥電話回去,一聽那頭是女生便掛了,表面是怕浪費問話時間,實際是警示他爸爸,對她則說自己打錯了:「奇怪,怎麼是個女生?」

她隨即撥了過去,果然是個女人;「喂,找哪位?」還真完全不避人。

她號刻意壓低嗓子裝冷靜:「佟先舉在嗎?」大概聽是女人對方提高了警覺:「他在洗澡,請問妳是——」

她胡亂回應:「我是他朋友,我姓汪,請問妳是佟太太?」十足顯出是個局外人,並且許久未聯絡了。

「我是他太太!」對方果然頓時撤了戒備,語氣隨著親熱起來。本來嘛,今天並非他們約定通話的日子。

她暗自思索了會兒,總不能反回去說:「我才是佟太太!」那太無聊,便禮貌地掛了電話:「我再打來!謝謝!」

小威一見她放下話筒迫不及待追問道:「是誰?那女人是誰?」

「不曉得,大概是同事。」她不太清楚該不該原句告訴小威,孩子無法辨別這事的意義吧?他們也許覺得祇是頑笑。說不定覺得刺激。

「她在我們家做什麼?」小威真是鬼裡鬼氣:「妳又不在家。」她呆了會兒,為自己沒半點想要生氣覺得不安,並且有幾分罪惡感,為了她無意中識破了先舉的姦情。她應當等他自己說明的。他未必會說,一輩子便這樣過去了。

小威見她半晌不吭聲,以為她想不通原委,小聲提醒:「說不定就因為妳不在。」

她這才怕事件會影響小威對父親的記憶,才半開玩笑半認真無事狀:「不到時間誰叫你亂打電話?」

事件過去後,小威很快忘了,也許衹是不去提,他向來不太擅於描繪自己的心事。跟他爸爸一樣。

到了那周星期天,她依約定掛電話回台北,先舉很快接了電話,小威也跟爸爸聊了會兒。她不太能解釋自己不提接電話女人的事,是怕麻煩抑或認為這是維持自尊的方式?

她自認對先舉要求一向不多,似乎怕要求多會讓他看不起。她曾經問先舉:「如果我像別人太太那麼需要安撫,你會怎樣?」

先舉倒比平常認真思索了會兒:「我想像不出來。」他說了句教她永遠忘不了的話:「我們這年齡對感情早就沒有想像力了。」

「祇是一種關係?」她問。

「嗯!」之後就拒絕再談這話題。

小威官司開庭法官問她此地有沒有親人?她回答:「沒有。」內心的反應是,我一個人也可帶小孩啊!哪需要被掛心?

法官又問道:「你們來此地的目的?」

「我是來進修!小孩需要母親。」她強烈抗議,她懂法官的意思,他認為她別有意圖,也許吧!她知道一切真相,但不必對任何人言明。法庭接受了她的抗議,迅速進入宣判。

案子告一段落,她曾經由美麗的小城回到之前的住處,回到住處不久便接到先舉的電話,節奏之密集彷彿他每隔幾小時便撥一次。先舉問他們哪裡去了,語氣混亂而急切,他說自己最近不知怎麼特別煩躁,經常毫無原由地毛躁起來。她知道那時期小威正睡在冷凍櫃中,案子沒了結前,他們不准她移動。

先舉問她什麼時候回台灣,他早知道日期的,他另一個意思是,有沒有提早的可能。

她不知道怎麼聽著聽著發起呆來,先舉在電話那頭叫她:「汪玉如!汪玉如!」他一向連名帶姓叫她。這回從老遠的地方傳來。

她回神過來,眼前光有聲音沒有他的身影,她才鬆了口氣,主動提了謊話騙他:「小威去夏令營了,我去看他剛回來。」

先舉意外地極度反應吼了起來:「你們在那裡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我的份!」

她周身迅速貫下一陣冰涼,難道小威已經托夢給父親了?先舉的舉動分明像已經有了感應,但還沒整理出來答案?小威向來親他。

等冰涼到腳底,她臉頰不覺察浮上一抹微笑:「恐怕不行提早回去,小威在這裡很好。」那一刻她的身心縫合了起來,前所未有的怡然與快樂。

先舉極度失望掛了電話,他一再交待小威回來後給他電話。說來兩人想講長點的話都沒辦法。除非小威在。

她又微笑但他當然看不見:「好!」

她拿住話筒的手久久放不下去。你好好等下去吧!她對著話筒自言自語。

她到美國後突然就不再做夢了,當晚她收檢好需要的文件再度趕回小城,第二天是宣判日。她在筆直漫長的高速公路上追隨一輛輛車燈向前駛去,極黑前頭車燈亮度足夠的情況下擋風玻璃會映照出她的臉,忽明忽暗,像黑白的夢,卻比彩色的夢更清楚更異質。她在路上把小威的墓地葬禮衣飾全想了一遍,還有他墓碑上刻的字。她格外清醒地告訴自己:「這種事像婚姻,有一次就夠了。」她反問自己:「妳瘋了是嗎?」先舉接不到小威的電話了。她不想再講一遍。她在庭上講夠了。

她在抵達小城第二天再原路返回居處。法官判定賠償後,她沒有必要留在小城。小威出事後她便沒闔眼睡過覺,她怕夢到他。

這晚她回到住處,屋內釋出一股她熟悉卻略帶灰塵的味道,彷彿因為要勾引它的主人回來。她在門口站了會兒,確定她祇一個人了。她將門窗閉緊,有意留住這熟悉的氣息。她在這熟悉的空氣中睡了一場好覺。沒有夢。

第二天她重新回到學校,沒有人知道她去了那裡,也沒有人好奇,她就算神情恍惚,對一個女子也理所當然。

她的學校有不少中國人,這是先舉當初堅持來這兒的條件之一。他認為人多安全。

她是刻意等在祝的研究室外頭,等祝由研究室出來她們一塊步出校園。校園之大彷彿足夠她講完一輩子的故事。祝是她仔細觀察過後挑選的朋友,具有一副非常溫和的個性。她們來往並不頻繁。

祝的溫和帶有滄桑後的穩重味道,你看到她的時候她總浮著一層淡淡的微笑,不過分關心你,也不過分冷漠,最重要的是她並不急著瞭解你。

她一開始便提到先舉,提到她和先舉之間的情況,祝明顯地表示不安,而且故作心不在焉以制止她繼續往下說。她說著說著祝忘記了自己的心不在焉。

她是獨生女,從小在一個單調的環境裡長大,活著祇是敷衍日子而已,她母親怕她吃虧,對她的管教一向極嚴格,她不會訴苦、不會撒嬌,她求學的過程比一般人順利,她根本沒有機會去做其他事,因此她發現自己懷孕時居然最先的反應是驚喜,接著才是驚慌。

她後來才知道,人過日子是這樣的,越敷衍就越敷衍。

先舉讀的大學比她差,求學是一路混過去的,工作更是一換再換。她對他好奇的成分大過愛的成分。

因為她個性的沈悶,她很少單獨跟誰走得近。

他們有過一次單獨相處的機會。在他們認識不久有天先舉在外頭喝醉了,他走在街上便用公共電話打到她家。他如果清醒的,她不會聽他自艾自怨,因為那樣太尷尬,他醉了,重複他的意見,反而顯得格外純真稚氣,她少了壓力。

他在電話裡喃喃訴說他的理想與計畫,就這樣三分鐘、三分鐘打了一個晚上,他說的不具體,但是當她想像他在一個黑漆的角落講話,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別人,他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他突然說:「我去找妳好不好?」

她立刻回到了現實,覺得可怖,便連聲拒絕:「不要!不要!我要睡了!」

他根本不聽她的,他的毫無規範教她血脈一衝,這股情緒當他在樓下吹口哨時達到最頂點。

他因為書沒讀好,所以有許多混的本事,他口哨真是吹得好,都是些難度很高的曲子,他吹「桂河大橋」、「夜半歌聲」,最後她不得不下樓站在他面前,他的酒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兩個人在黑暗中故作輕鬆,她覺得自己臉在發燙,也感到了他的不自然,現在無法拿反常當正常了。一個在醉中的人的想像力如此超乎尋常,酒褪後,他變成了一個平常人。

她突然覺得不忍,便提議周圍走走,當時天色接近黎明,是蛋白色,是青灰色,路旁清潔車放下的一個一個清道夫彷彿衹是大自然的雕塑。她睜著一雙精神特異的眼睛參與了這場城市破曉出擊,覺得真有情調,他身上的酒精味愈褪愈薄,再不走,他就要變回原形了。

她凝視他上車的背影又甜蜜又疲倦。她鮮少過夜生活,覺得還不錯,他的背面較正面具想像力。她沒想到這輩子她才剛開始看到一個男人的夜生活雛型。

當天她學校有課,回到家洗好臉、刷好牙,回家的路上她親眼看到天際亮起的第一道天光非常美麗的早晨;她在鏡中望見自己發亮的額頭,發白的嘴唇,覺得自己彷彿是正待昇起的天光。那天她精神一直反常的好,人生第一次可以用「興奮」二字來形容。

但是他們決定要結婚了,她想來想去連不起他們交往的過程,她好像是跳過了一個階段直接到了結束,中間是什麼她不知道。

「是沙!」祝說:「甚至可能是流沙。」

「真的嗎?」她重複這懷疑的語氣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是佟先舉。

她和先舉一開始交往便關係模糊。她甚至不記得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她去一間店,往往祇記得一條街。

真實的那個她突然問道:「妳恨不恨?」那流動血絲的眼睛在黑暗裡發光:「恨!衹是自己不願意承認吧?」

她笑了:「我也是!」有血絲的眼睛流下淚來。

她搖頭對自己說:「我不急著回去。」這時分,祇有小威在的地方是她熟悉的,真正有一個人的地方,她害怕的,擴大的地方。她的故事比她想像來的長,或者說是她整理後的心事。她們一直走到校外了,故事彷彿才開頭。

然後她停止腳步,並沒再往下說,校門口和祝道了再見,她望著祝溫和的臉,慎重問道:「妳會記得我嗎?」她一路用快轉的速度敘述,至此戛然停止。

祝愕然數秒後,注意到了她的突兀,生出懷疑:「小威呢?」

她平心靜氣告訴祝:「上學去了,轉到了另一個城。」她沒有等到祝的答案,但她已經知道了。

祝說開車送她回去,她堅持自己走。

她駕車在住處外一遍一遍打轉,總覺得會碰見她自己由屋內走出來問:「有什麼事。」就像她的夢,這些年來她一直做著和真實有關和她無關的夢。

這些年來她不停進出於一種心態,留她自己在先舉身邊,夢裡的那個她去任何男人身邊。

是她又不是她。

她不斷製造意象,彷彿一道道思考酵素,她累了,但是她不會將小威的死訊透露給任何人,目前為止,知道佟建威已經死掉的人不知道小威是誰,認識小威的人不知道他已經死了。

當假期結束,學校的人都回到了教室,汪玉如沒有辦休學手續,也沒有再回到教室,她徹底失去了行跡。

她原來住的地方每隔一段時間後來的房客便會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問起有沒有一個叫汪玉如的女人,帶了一個小男孩,有沒有聽說過這兩人?有沒有轉給她的信件或任何文件?他總是醉的,帶著哭的語調,一遍又一遍問。

學校裡倒比較安寧無事,聽說因為汪玉如從來沒留過學校的電話給男人,沒有留過男人的電話給學校。

(1988年10月8日-12日,聯合副刊,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