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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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斷線(1)

小威死在一個景色幽美的小城。小城處處是蔽天的綠樹、長春藤、夾竹桃花;夾竹桃生得不像台灣那種單調粉紅小小卑微放不開的樣子,是各色一落落蓬鬆豔白光紅淡紫多元品種。色彩的複雜性常使人忘記那是花,以為是色票。

她帶小威出國唸書,當小留學生,他很快適應了美式生活,結果成為死在這異地小城中的一個。

是六月天氣,小城早晚仍帶寒意,恐怕整個州都如此。可小城真特別的美,不光是風景,是它有股朝氣。道路兩旁往天空透視出去似的亮綠樹、瘦紅楓、白晃晃艷陽,如行在樹海中,深深淺淺的綠。她一路開車往前,總覺得是畫開紅海的摩西。

大部分植物她是在課本中認得的,在真實大自然裡因此缺乏一種經驗法則的辨識能力。她在這小城迷路簡直家常便飯。

路樹後頭是條商店街,行經過去每家櫥窗設計感與現代感十足,組織成一串騙局,騙人去喜歡它,騙人進入一個個夢裡。但進進出出多了,再美好的事物,不過是重複。

小威的死,同樣一遍遍到她夢裡,她問小威:「要不要告訴爸爸?」

她在白天清醒的時候不斷重複這問式,其他思考在這問式前卡住了,她甚至大白天會自顧自說道:「要不要告訴爸爸?」

小威出事後第三天,正是周日約定打電話回台北的日子。她一直拖到接近深夜才撥號碼。台北打過來比較貴,她帶兒子出來一趟全都事先精算過的,這裡打回去便宜得多。

那頭鈴聲響了半天才有人接電話。她專注聆聽鈴響節奏,遙遠而單調,找不著共鳴,找不著回家的路。

先舉人大概睡死了,聽得出來喝了酒。他這些年應酬愈來愈多,她在家時連周日也看不到他,看到他又以在床上時居多,不是她已經睡了,就是他喝醉了昏睡。

他的應酬和別人的不一樣,他是自願的。她相信他在四十歲以前就會把這一輩子的應酬透支殆盡。早期她對他不愛回家頗有怨言,後來也就麻木了。

他一定用力揉搓太陽穴才回過神漫不經心道:「現在幾點?」因為語氣的家常,減弱了責備的意思,其實他根本也不要知道幾點。

越過那麼長的距離,聽到這麼句不痛不癢的話,活似她一直就在他身邊,從來就在那裡。她像在報復,心底跳出一句:「你兒子死了!」那聲音在內裡迴盪之突兀之轟然,她自己也嚇了一大跳。

「沒事,你睡吧!」她輕聲,恍恍忽忽不確定是不是全部是幻想。關於小威的死。

他沒反對,兩人於是掛了電話。

放下話筒後,望著黑甸甸的話筒,老以為他會想到什麼再打過來,可是沒有。她這才想起她根本不在原來她往的地方,她在一個他不知道的新城。三天來她全力在處理小威的事,光死亡證明、出事經過就不知道寫了多少遍被問訊了多少遍,她整個人深陷在紙張、墨水、話語中,重複面對一次次小威死亡的事實。身為父母,光她一人瞭解全部狀況,先舉則毫不知情。但如果他也在場文件由他來填,說不定連小威生日都不知道,她突然就覺得他可憐。所以她填寫文件應付公事以來沒不耐煩過,除了因為熟悉小威細節,也明白這是必須的程序,往後還有更多文件要填。他們出來的時候光在台協會跑了三次。

他若想到什麼掛電話到她和小威住處,那麼就會發現他們根本不在家。從她現在所在的窗口望出去,黑的地方全是樹,鼻翼嗅聞到的香味的方向是花。此地沒有台灣樹林裡生長的知了,再安靜的地方少了知了那種叫聲,夏天像沒個開頭。光有嗅覺沒有聽覺的夏的夜晚。凝望出去,大片大片墨色,如一個沒有思考能光跳著的心房。可怪的是,心是有記憶,會痛。

她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開始對先舉有了大量不算意見的意見,回溯起來是從心情開始的,整顆心由血紅轉成深黑,失了熱情,她於是簡直不願意多反應,一反應便覺得自己對他對婚姻還有空間。她把這些記憶默默積蓄了下來,積得太多了,人都變了。別人夫妻多半因為爭吵使得關係惡化,他們卻是沈默,一種沈默的擴大,充滿灰塵的空間。然後懷疑兩人一開始其實什麼也沒有。

她討厭灰塵。關於她的潔癖使得他們溝通的管道斷裂。生下小威後一年作不到三次愛,任何事都使她覺得累,她甚至後來動不動覺得噁心,整天處在一種欲嘔的狀態,但不真的能吐出來,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又懷孕了,並沒有,反而因為懷疑使自己也受不了了,開始養成量體溫的習慣預知排卵時間好避開作愛,先不定時量,由於她體溫一向偏高,她又懷疑自己發燒於是每天早晨一睜開眼就量。先舉如果早醒了,看她量體溫當她是怪物又多此一舉,頗不以為然地在她面前橫過來豎過去走動,帶著他椰揄的微笑和宿醉後的紅眼神,等她量畢下床盥洗,他多半已經出門上班走人,她測量時間比一般規定長。沒課的日子她會重回床上睡回籠覺,連量體溫時間她都能繼續做之前沒做完的夢。

她把她的夢告訴先舉,先舉老嗤之以鼻:「神經衰弱!」他對她的夢全無半點興趣,也沒記性,她自己倒是全記得的。她的夢向來十分完整,並且接近人生百象,連續劇似的。她的夢裡世界是一個由她生活裡認識的人事物的組合,那些角色在她夢裡由日常生活繼續活了下來。

這樣的沒有創造力的夢使她覺得累,她成了真實影像與虛擬空間的中介者。

有一回不知怎麼她極衝動地講夢給個同事聽,她觀察那同事有段時日了,知道同事是理性並且耐煩的人。

她在睡前聽見鄰居夫妻大聲爭吵、哭鬧,當天晚上幾乎是伴著那爭吵做了一個夢,那個夢是這樣的:有個女子笑盈盈臉長長膚色極細潤到反光的程度,夢中女子用盡各類方法破壞這對鄰居夫妻男方的家庭,並且送禮討好男友的妻子,兩人約好走很長的路一道去買禮物,是鄉間小路,還有吊橋,女子送的禮是昂貴華麗的水晶吊燈,一拉便往下急瀉的銀灰色百葉窗,還有豔藍色鱷魚皮包,每一件禮物如一幅鮮豔的畫,充斥在無限大的時空及高亢精緒。她們又到磨肩擦踵的拍賣市場裡買雨花石,有些攤子把家裡院內的普通石頭拿出來冒充,那妻子抓了石頭往天空拋擲變成晶瑩剔透的寶石,具有聖潔的神力,女子這時站在一旁,眼底掩藏不住嫉妒的神情。她這時是觀察者由夢裡伸出了夢的框框,凸出了那張長臉,終於那妻子向她哭訴先生有外遇,是一個誰也沒見過的身影,妻子看不到外遇。她陪著流淚,但是她有一張陰陽臉,一邊笑,一邊哭,後來她從口袋拿出一塊真皮面具,戴在臉上,變成一個模模糊糊的身影四周是逆光。她就是那先生的外遇——

同事聽著聽著興味勾起來,要求她繼續說下去,她楞了楞,完全沒心理準備,便苦笑道:「沒有了。」

「怎麼可能,這種夢一定沒完沒了,連續劇一樣。」同事說:「夢是一種逃避心理與真實人生反映,連續劇一樣。」

「連續劇一樣?」她極度吃驚。

同事這時倒又若無其事:「是啊!真實生活裡如有這劇情,妳會一路做到他們老去。外遇這種事是無法阻止的。」她知道這同事的故事了。她後來離那同事遠遠的。她不想做外遇的夢,不想和這同事有關。

那些年,她在國中教書,日子很平凡,平凡到令人消沉,也就是她一向過的日子。她沒有伴,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聽音樂,對人的活動逐漸失去了興趣,反而她在自己夢裡有多些的想像力、生活與事件。

小威一死,她在這個地方又是一個人了。小威是她人生最真實又像夢的發生。

說來小威雖是她的孩子,言行、個性卻完全是先舉的翻版,連長相都是。而且親先舉。

這回她主動申請到國外進修,今年是她能申請的最後一年,她一直有心出國改變環境,主要是改變小威耒先舉的關係,拖到最後一年才辦,這樣先舉沒得反對,她已經到不能不出國的階段。先舉對這事的反應是惡聲反擊:「妳非要把事情推到最後界限才高興是不是?」她懂得他的刻薄。

她和先舉是在不能不結婚的情況下結的婚,因為年輕,胡里胡塗懷了孕,她還是學生,正準備畢業大考,心裡怕得不得了,又怕別人異樣的歧視眼光,又怕先舉要她去拿孩子。她患先天性甲狀腺腫大症,墮胎很危險,而且以後懷孕的機會也比一般人低,後來先舉說:「我們結婚吧!」她又覺得哪裡不太對,但是沒有其他路了,她一個同學也沒請。怕他們看出她大肚子。

她在婚禮前一天晚上失眠,人脹得水水的老覺得肚子痛。一整夜瞌睡得不得了就是睡不著,又疑神疑鬼不能睡,怕一覺醒不過來了,就像中了毒。

那天晚上先舉並沒像一般新郎打電話給她,從明天起她就不在這個號碼接他電話了,她從來不是個浪漫的人,但那晚卻頻頻若有所失。她後來才知道他那天晚上被酒友們拖出去喝了一夜單身告別酒,他是爛醉被送回家的,手上的對錶不知道掉在哪去了,腕錶對他沒意義,喝醉了,不必知道幾點回家。

孩子生下來後,因為極像先舉,先舉因此特別寶貝孩子,毫不掩飾地擔了一陣子心——怕她身體糟孩子先天不正常。確定孩子都正常以後,他便應景似問她想不想再生一個,她倒淡然:「一個夠了。」

「生個像妳的不好嗎?」

她說:「我不在乎。」

她知道他在外頭有些不乾不淨的關係,她幾乎是以等著別人為他生個孩子的心態期待這事的後續發展,可惜她沒有辦法對先舉說明他就是她最真實的夢,他不相信她,不聽她。要結婚的真的是她嗎?

天亮以後,她接著還得跑幾天法庭,得不斷說明小威的國籍赴美的原因她和小威的關係等等,並且一遍遍聽肇事者律師申訴肇事經過,辯解為什麼在通往碼頭的路上撞到小威。肇事者律師十分細心,言詞又很含糊,但這一遍含糊跟上一遍含糊完全一致。

肇事者是個女人,和幾個朋友出來度假,當場嚇得精神恍忽,歇斯底里,說話又快又尖銳。她無法把這女人跟小威的死連在一起。小威才十歲,是先舉的意思要他出來長見識,怎麼會被一個瘋子撞死了呢?

事發時她問女人:「妳喝酒了嗎?」

女人一口否定:「沒有。」

但是依照她和先舉相處的經驗,她知道女人原先的高亢,後來的強作冷靜,都是酒精效果。

先舉的反應是他酒下肚後,情緒節節升高話說不停而且非要有對象,內容儘是些沒有答案的問式:「妳以為我不知道?」或者:「為什麼小威這麼早睡了?」或者:「不要臉!」

有回夏天晚上他們一道去參加一個婚禮後回家,下車後必須走過一條黑漆且窄的巷子,他走著走著,突然出其不意使勁抓她臂膀:「走那麼快幹嘛?」他的手勁令她不舒服,便說:「好熱!」他一聽不高興當下出腳拐她,她機靈地躲掉了,他歇斯底里罵:「什麼東西!」他喝喜酒都會喝醉。

她繼續向前,他突然跑步超越她,看都不看她一眼,直直快速失去了身影,丟她一個人在黝黑的小路。那天晚上是下弦月,將她的身影濃縮後映照地面,她那刻反而覺得整個人輕鬆了下來。但是他並沒真走到那裡去,他站在樓梯口等她,熒弱的門燈,彷彿一個問號標記。她一步步接近他,幻想他頂上的門燈突然熄滅,然後他隨之消失。

並沒有。她當晚接受了疲勞轟炸般的反覆質問。而這肇事女人是有個專業演員般的律師對付她。

小威一天天更大,是個難馴的男孩,他所作所為全無規範,愛吃一樣東西可以吃一整天,錄影節目一看四五小時,寒暑假總是下午才起床,救生圈戳洞、單車拆散……如此不定性,多麼像先舉。

讓她最感絕望的是無論如何嚴厲糾止,小威總是掉頭就忘。她懲罰他的速度跟不上他長大的速度。她對小威可以說清楚地看到自己愈來愈失望的過程。她有天突然想到,她從來沒有夢到過小威。

她對先舉同樣沒有管束的能力。小威要出生那天她早早便開始了陣痛,她一個人在家裡,感受那一陣一陣鑼鼓點一般十分明顯的痛。她怕得要死,打電話找主治大夫,說了許多話,恐怕比她一個星期說的話還多,大夫要她立刻去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