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陪他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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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舊愛(2)

典青面迎諸種不平之怨,向來一逕沈默,唯覺無法對馮子剛交代地說:「真抱歉,我不去唸書了。」那是他們倆曾經的約定。

馮子剛在場,兩老較少去哭訴,典青得以暫度餘時最後的安寧。

諒解與不諒解,至少有許多人在夢境中甦醒過來。

馮子剛目睹種種,做何感觸?

典青努力病中正常化,而且彷若置身事外,她對來訪者微笑,會同醫生分析病情。她要人們忘掉世界上一個苦痛的例症嗎?還是苦痛於她從來不是什麼。

病情轉至末期止痛藥都失效時,典青不過抱著枕頭壓住痛處,半晌之後抬起頭來的表情近乎漠然。完全不像人的表情。

一個月當中,馮子剛出面幫忙他們賣掉房子,換了郊區較小一間,餘款辦妥存進銀行。房子賣價奇高,馮子剛想必貼進不少。馮子剛上機當天,典青送到醫院大門口,身上披了件綠薄大衣,明明屋外已經春天。綠大衣裡面是醫院的藍睡袍,微笑的臉彷彿銀幕上劇終時不可改變的定局,馮子剛意味消沈,應該不衹為自身難過。典青握別時似乎滿心是話,末了衹一句:「你不用回來了。」大家都明白她的意思。

如果他們早點認識呢?

他就那樣走出典青的生命嗎?抑或典青先離開了他?典青和馮子剛,不該是很好的結束嗎?

或者該怪一切開始?

總之,恰如典青註腳——不用回來了。

沒有想到典青和她妹妹完全是兩個人。在醫院初度見面,沒有想到她那麼小,沒有想到她對未來全無安排。

他毫不後悔認識典青。

他一直很想當自己並不在乎。

那一個月,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複雜,複雜到他不想去分析。當場陪伴典青不算痛苦,反倒有份負擔擠壓出來的酸甜感受。他沒辦法企盼奇蹟,更說不出祝福典青早日康復的話。他單一陪著她,眼看距自己離台更近,歲月離她更遠。

大家都不在的時候,典青才可能稍稍放鬆,偶爾還有心情開個小玩笑。有次典青上洗手間一去許久,他找到育嬰室,對她說:「醫生來驗尿。」她說:「我知道。他們現在比我還希望有奇蹟發生。也許我不在,老驗的機會少點。」他很緊張,可是不願意表現出來影響典青。

特殊病房埋伏多樣奇異的味道,安靜其一。他真不知道游絲如典青,同樣安靜下她單獨一人時,想些什麼?

他們在醫院後面散步,長長堤防,遠處山脈,典青精神尚好,靜觀景致無須涉及生老病死,心情業降至極限,單純散步而已。他真覺得自己很像典青的男朋友。衹沒有談戀愛。

典青矢口不提美國,不提通過信的內容。不再留半絲希望。

癌症引起的併發心情照理應該更難對付,典青則否,她躺在床上永遠祇像入夢不像生病。直到有一天,午後氣壓偏低典青迷迷糊糊睡著,手腕上插著靜脈注射,她想翻身又像被壓到似的,他生怕典青弄傷自己,便緊緊握住她的手,典青在掙扎中猛然清醒,猶似不知身在何處,半天才吐出一口氣:「我夢到他了。」

那個他?

他知道典青記得的。他早脫離吃醋年齡,他認為他們沒有自己幸福。他和典青之間至少有結束,雖然也沒有以後。

「他應該在國內。」典青又說,難掩臉色的企盼。

他極想去找易醒文,並非跟他去交換心得,走到這地步,好爭什麼?

典青希望再見易醒文嗎?

一個人打定主意沈下心,恐怕任何漣漪不過白白泛起。

在那一個角落易醒文仍在呼吸?仍有記憶?他還願意迎接典青帶來的困擾嗎?雙方數度是非再見面,恐怕多這一點點歲月都會溢出生命之外。

「要我去找他嗎?」

典青搖搖頭。很奇怪,他看到典青的愛情習性,好像看到一本教科書。

易醒文終於沒有出現,典青則住進病房那天起就無出院的打算,他們註定碰不上了嗎?

一個月說長不長,他和典青走到人生絕處才謀面,彼此心境留有太多意況,彷彿人生翻過回頭。這一個月,說短真太短。

不交談時,他在床邊看書,剛進醫院藥水味撲面刺鼻,漸漸不覺得了。彷彿有些像愛情和死神。

典青很愛看外面,想起話就講講,時間不具任何意義,還沒有任何發生,斷斷續續的交談像斷續的感情情結,他真喜歡。

然而這一切全不是戀愛,加倍讓他心疼。典青何至最親近的伴亦無著?面對典青瘦的速度,雖達某種程度便停頓了下來,最後剩下額頭最圓,分外像個孩子,他真有苛責孩子似的衝動。

他實在不能體會一個男人跟一個女孩可以親到的程度。他自己轉念及典青時,可以一天去好幾次,他回來不就因為她嗎?這算不算一種關係?

有次深夜想到典青,料想她應該睡了,「如果沒睡呢?」他再捺不住?病情多變,不僅時日難測,巨痛亦伴之而來,「如果她痛起來?」多少次他去醫院迎逢是典青分外沈默的臉,她不說話真叫人受不了,疼痛折磨爾後,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昨晚受了什麼?

病房裡,她真沒睡,半身靠起背著門看窗外,可以想像那是她全部生命訊息的來自,他關上門,站了會兒,典青轉過臉看他,看了會兒。

屋裡留有一盞小燈,分明看到她臉頰上的淚,和眼裡的光。「她在想什麼?」因為他不是孩子了,無法做不保留直問,亦不願太表激越,事實上,他全想。他可笑自己年齡非淺,經歷的心情那麼少。

「楊照?」典青叫他。

不是易醒文,卻是楊照?她進入了那個世界?他遲遲未開燈、未應答,衹走過去坐下,這次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床邊,他想問:「痛不痛?」卻伏下身子親她。如果能使她減輕痛苦,他願意病痛可以過人。病情是一種進入嗎?像感情的侵蝕?典青沒有拒絕。他十足喜歡窗外夜聲和房間的光線。回台北以來,他突然有感覺起來,知道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他清楚這並非夢中。

典青手腕上滿是針痕,像千瘡百孔不得其門而入的愛情。他握緊她的手,又抱住她,覺得了她的體溫,清楚的意識到——溫度不是為他。因為他們的年歲,他無法用「我們先結婚好不好」表達一萬。也許,他們這年紀,早不相信愛情才愈幸福。

他在典青指上象徵套上一個鑽戒,不光為了好看,他知道很快用得上。

他對典青不盡說毫無想像,一直被其餘情緒淹沒了。能伏身親吻、抱抱她,有那樣一個晚上,超過典青十封信的感受。很可恥嗎?他不管。

劇情推展至最高峰,連同他的情緒。他抱住的,竟是「結束」?奇怪的是,他明知死亡是事實,一點不害怕。他知道典青向不規避,那麼,別人還有什麼遺憾呢?買票看戲的觀眾散場之後,應該戀棧不去大加指罵劇中人嗎?

他們關係更趨穩定,他該收假了。原想續假留下,典青拒絕了,理由衹四個字——「總要走的」,說的是誰?原本病中太久,不像生病了;太短,心情來不及適應。

他想她從此是一個人了。

走前,典青交給他一包東西。

「我寫的信?」他一捻手便知道了。何至趕盡殺絕如此,他心往下一沈。

「我以為會當面交給你。」的確交給了,不連她的人。

「我想一個人走比較好,你別在意。」典青低下頭。

他也衹能陪到這段而不介意,留下她日漸更龐大的自我。誰又不是一個人呢?

不為人知的通信內容、從頭到尾沒有在醫院以外見面的戀愛,完全像一場密封似的生命,怎麼會有空氣呢?

他回到學校,繼續等消息,他要確定她到底在那個空間。她還給的信則原封未動還在行李匣中,他這輩子恐怕不會去翻閱。如果有天他結成婚,他會燒掉它們。

等待的時日裡,他那兒也沒去,偶爾到公園走走,國外的公園在他眼裡一無看頭,他明白全因他心情之故。種種連鎖,彷彿他才是坐以待斃的病人。

仍然斷續有人幫他介紹女朋友,雖說青春無多,反而不急於一時。對典青不能說情有獨鍾,但偶然之中參與了她的死程。死亡不是那麼容易擺脫的。

太規律的日子,彷彿很容易回想以前。第一次接到典青來信,並沒火急於打開內容,航空郵箋分量很輕,光看外封勁秀適意一筆字竟覺很重,他有許久不洋洋灑灑揮筆中文了,愛不愛完全是另一回事,可也沒印象英文可以寫來如此像中國字。

在他生命中,三十歲以前不懂得欣賞女性,懂得爾後,週圍沒什麼女性。這樣的字跡背後有個什麼人?

他反覆瀏覽,她信中簡單,複雜的是他心情,當初為什麼給典青寫信,已然無從追憶,似乎是因為他向來不善長篇大論,寫信是另一種交談,著墨不必多而意味深遠,她真有反應了,他又想人生走到此,恐怕不必愛不愛,正常多麼重要。他多麼希望她寫多字裡行間,這樣正常嗎?

看完信,他走到啤酒屋去,很想喝醉,酒精成分太低,竟像淺薄的交往,徒然飽人,離醉尚遠。他想告訴自己保持清醒,又因太脹而昏昏欲睡。

因為對典青全然陌生,竟覺得似乎認識她,因為空白太大,有更多的可塑度。是這樣嗎?他沒有分析。總之,他那時根本不對任何事物產生陌生感,祇一味麻木。

酒館歸去,他又看了一遍信,典青在字裡行間客氣而平淡,充滿了歲月感,他有點猶豫了,他太怕無法還原的事物,時間,心情和路途。他怕傷害別人。沒料到,在這年齡才要開始一件事,傷害已是必然。

端為不使這件事變成一份希望,他沒有積極進行。

不久之後,逢上放長假,他在屋裡看書,內外俱靜,明明知道外面沒有人,禁不住老抬起頭來找什麼,心神不寧。他彷彿被太多的人生包圍重重,有如育嬰室,吵得厲害又嚴肅。他想到自己約束心情發展,它卻在另條路線潛伏不甘,簡直矯情。

於是他提筆給典青寫信,希望她能到美國,她可以繼續唸書。他知道她準備了許多年書。

第一次,他用了「希望」兩個字。

回信很慢,是否她覺得受了屈辱,當典青面亦沒有求證。信甫寄出他就後悔了,似乎一點點衝動既不足以持續,還可能招致太多情苦。

典青信裡仍一貫筆意,沒有加重、減少什麼。隱約可感她的心態。他想,她是在溝通,用一種不太明顯的方式。

初起因對典青的愧疚,他續往保持他們的關係,更往後演變成為兩份生活的試探,他在其中不同處,發現了典青的可讀面。不知道何以如此,兩個成人的交通竟那般困難,他常興起打退堂鼓的念頭。他這一輩子過去大半了,還在乎什麼?

幸好典青隔得遠,否則結束還會早。又因為不必朝夕,他沒有下定決心提早結束。

隨信件指數上漲,他愈來愈愛出去閒逛,不是在養習慣,而是某些情緒的按捺不住。典青還沒有表明來的日子,她生活上用得著的物品全買齊了,連洗髮精、衣刷。他不願多想何以沒這樣大力過。對自己他一直十分懶得。

靜下來時,他先會覺得自己心態很可恥,後來是可憐。年齡不小而愛情用得太少產生的遲惑。

他不免問到典青的過去。

典青明白告訴他——你或者認為一個人有歷史蠻好,不至於太無趣。讀歷史可記可不記、可信可不信,自己寫歷史,如同算命,但或無能為力,仍然有冥冥之中,是你的命,偏由不得你。

楊照、程典青兩命,就如同早算好一樣。

那年,楊照即將從一所口碑載道的高中畢業,家中對他期望甚殷,尤其他又是獨子。楊照的好在於他從不死讀書,也不專門談戀愛。他乾乾淨淨的臉上,很難想像他的未來,不似同年齡男孩子慣常的油垢,可以預期他們的成長。

楊照對任何事都因年輕而執著,怕輸不起,感情當然。管典青尤其緊,典青倒向少異議。

楊、程兩家雖談不上是世交,但來台灣後便結成鄰居兼同事,關係不謂不深。小兒女事大人不好插手;彼此皆為離鄉背井,兩手徒負,不好計較了。然而楊家私心裡,但求時間能改變小輩的關係,楊照何嘗不清楚家裡想法。一道竹籬笆隔開兩家,楊照算算,感情應該不祇這些。

典青生肖屬狗,卻一路就孤僻,十歲還不太會說話。但是女孩子的性情往往與解事多寡沒有直接關係,在眷村那樣環境下,典青鍛練得頗為自我。跟她母親不同便是。她母親一味拒絕,典青則十分乾脆。她在孩童時就跟楊照說明她不結婚。楊照向不予理會,她不嫁他,嫁誰呢?因為離得近,他認定兩人的將來可以在掌握中,他知道世界上有女孩起就認識典青,他不習慣成長後沒有這張面孔。

他第一次吻典青是在村子後的田裡,典青毫不猶豫反手便一巴掌,打掉了他的緊張。他狠命抓住典青的手質詢似的:「妳憑什麼打我?」眼睛看到村子裡的家家戶戶。

「你?你是誰?」典青一點不怕他。

他確信典青跑不掉,至於他們的婚禮,可以無限期延長。唯不准別人佔有她。

他再度朝臉頰親上去,典青仍然一巴掌。他滿意了,他們的關係一直頗有反應。

楊照準備考大學,典青則入了幫派。她不喜多話卻喜歡人多的地方。家裡太安靜了。那些人沒有錢,最多的是熱情,他們最愛廉價而直接的刺激。他們打群架、去海邊游泳、墳堆夜遊或偷東西,偷竊不要她去,其他都要。當然楊照不知道。

她並不怕楊照,她連死都不怕。衹是習慣性不多說。楊照要唸書,她母親太念舊,那群人什麼都不是,她心裡稍微舒坦點。

楊照不時提醒她唸書的功效,將來相偕出國,她騙他說好。她一直用消極的方法騙楊照。可說是一種變相的勾引。她長到知道是女人後,有機會與楊照相處,每每覺得自己髒,楊照又純潔得可恥。

她不是不喜歡楊照,祇是不相信他們倆的未來。他們真有那麼多時間長大?而且畏畏縮縮的長大?

恐怕楊照衹會教她忍耐。

她打楊照耳光,事實上是在出氣,他跟她那麼親教她怎麼辦?

後來學校要去郊遊,家裡沒人理會,她忘了母親凡事漠然,並非凡事都需要反應,至少要有所反應吧?繼續下去,她會先悶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