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颜已老
14916200000008

第8章

章家大門沒關。一定是章先生早起鬆散筋骨去了,章惜進了屋裡,輕聲走到廚房。母親正在燒開水、洗杯子好用來泡茶,這是章先生的每日必需品,她站廚房外,章太太一抬眼:「從那裡鑽出來的?」

「剛下車。」

「又是一夜沒睡?叫妳別坐夜車不聽?」想想大概覺得太嚕囌,便改變口氣:「事情辦的怎麼樣?怎麼去幾天就回來了?」

章惜沒說話,章太太便又忙著:「別急,別急,反正在家多待些日子更好。」章太太更怕讓她不舒服。她們都太好。

余書林跌坐在他的世界,書房裡,章惜走了,走前告訴他:「去問問她。」守恬一向沒有開玩笑的心竅,她叫了半天,他完全不明白她的目的,別人太太吵鬧,也許是受不了冢庭的壓力,守恬絕不是那種敏感到知道還有生活壓力這回事的,那麼,他們在演一場鬧劇了?最下乘的喜劇,祇能叫人笑他好笑的地方,什麼情緒也引發不起,第一次,他想找了她問問她,可笑的是,他完全不知道去那裡找她,每次她出去,都是什麼陸家、張家的,他根本不清楚那都是些什麼家,守恬的世界,他竟完全是陌生,她是他的妻子不是?現在,夜深了,余書林了無睡意,但是,有點中年男子的惓怠感,他還年輕吧?為什麼有股活夠了的感覺,他真不知道守恬對他做了份怎麼樣的偷襲?她是單純的在排演——離家出走——這齣戲嗎?他為什麼不了解自己的太太?他們之間有離婚的可能嗎?他太清楚守恬的觀念了,除非她有十足的把握,並且對方還是能讓她佩服至極的人,否則她不會放棄自己苦心經營起來的婚姻。章毓拉章惜去跳舞,章惜搖搖頭:「我?算了,你們這些人的舞會我跳不來。」「去嘛,很好玩的。」章太大聽了也聳動她:「去玩玩嘛,別人以為我們家養了個小養女,瞧妳一付營養不良的模樣。」章惜最怕母親,她的話每一句都帶親情,她真怕。章敏穿了條阿拉伯裝似的白歡緞連身裙,頭髮用紅色緞帶整理好,十分挑眼,章惜穿了件長褲便想去,章敏說:「不行,規定今天都穿裙子。」章惜祇好換了條墨黑的粗麻染了兩片咖啡色荷葉的長裙,大領口的白T恤,長髮披肩而下,章敏在她唇上點了些口紅,她反正也無所謂,章敏得意自己的傑作,把她推到鏡子前:「看看自己。」鏡子裡一抹寂白,襯得她的唇特別紅,章敏說:「楚楚動人噢。」

「妳還有什麼企圖?」她幾乎對「好看」這兩個字都覺膚淺。

「沒有啊?人家稱我們姊妹花時,總要名符其實才好吧。」

她反正無所謂。

舞會場地上,早已各路人馬都到了,年輕、快樂,溢滿的氣氛盪在四週,章敏一進場,就有認得的人來打招呼,章惜看這氣派,不像普通舞會,小聲問她:「什麼性質的舞會啊?」「研究所的畢業舞會。」

舞會,她看多了,也參加多了,南部學校的舞會論豪華當然不會比北部或國外,但是,他們懂得利用特色,南部的靜與純,是別的地方比不上的,他們沒有結了整串的五彩燈,也沒有彩帶、氣球到處飄,更沒有震耳欲聾的音樂;會場上,掛了幾盞原味頗重的南瓜型燈飾,朦朦朧朧中是輕如流水的小舞曲,場地裡紮了一束束淡雅清香的茉莉——從室內到室外的花棚架上,觸目一望可見的是並不醒眼的淺綠蠟獨,真叫人欲醉,集聲、味、色都清雅之大成;飲料是淺淺的薄荷酒,整個色調是淡的綠、粉的白、和漆的黑,她望自己身上的白、黑,想到唇上的紅,覺得自己好突兀,真想穩藏起來,章敏搖搖頭:「嘖!嘖!研究所的深度。」看來她想跳「迪斯可」是不能了。

有組室內樂隊在花架下輕輕奏著,音樂便從那裡流出來,第一次看到舞會不用熱門樂隊,真是成熱的叫人不願意太掉以輕心,章敏拉著她:「快開始了,我們過去看看。」她也注意樂隊的可愛了。

成孟延正歪著頭,夾含了小提琴用拉弓輕揮兩下,腳下打著拍子,輕快的圓舞曲就流了出來,他眼睛看著譜,眼神是全然的純摯:拉小提琴的樣子,專注而自然,真好看最引人注目的,不是他的長相,而是他正直朗爽的神采,沒有一絲雜質,章惜沒有走過去,章敏又被別的熱鬧吸引去,她靠在另一個花棚支柱上,望著他,望著他背後漆黑如鑽的天幕,夜拂在她臉上,清涼可人,多好的生活,她閉起眼,議夜的感動充塞在她每一個細胞裡,忘記了台北,忘記了要找的答案,想此刻死去也好。

成孟延一手抓了小提琴,一手拿了弓,站在她面前,用弓在她額前輕點:「芝開門。」她不肯,閉著眼:「大盜,我沒有寶藏了。」她睜開眼,他今天穿了件深米色的麻布上衣,平穩、高挺,有一股年輕男孩子特有的神氣,他笑這:「回來啦?」

「從那裡回來?」他怎麼知道她走過?

「不是從外星球吧?」他倒也不點破!

「哦!你是說神遊回來啦?」她便也避重就輕。

「心是去了還是沒回?」他一本正經地問,臉上卻全是笑。

「咦!我倒得想想。」

「沒心啦?」他誇張著。

「不清楚。」她迷糊的搖搖頭。

他們倆沒事般的對著話,成孟延以他一向的不卑不亢來關切她的事,他們有許久沒見了,他卻一成沒變,仍透著他特有的剛陽單純、滲不出一點水的平靜無波,看著他,倒顯的自己不寧,她摸摸臉,二人同時模倣小說上學來的句子:「妳瘦多了。」

「我真是沒用,我母親的愛心全沒好結果。」她調侃自己。

「算了,又不是在非洲,胖瘦無所謂。」

「欲振乏力啊。」

「跳舞的力氣還有吧?」

「跳舞?她想不出他跳舞的樣子。

「這是舞會吧?」

「我——」她還真有點怕。

「腳讓妳踩沒關係?」他倒很自信。把小提琴放回座位,樂隊裡有人噓他,章惜聽見他說:「我找到職業了,不幹你們這九流之流的事;再見。」他牽著她走到室內,一曲剛完,他們正準備擺出姿態,突然「吉力巴」的音樂響起,他遠瞪一眼樂隊,勇敢的說:「舞會不是嗎?」他舞跳的跟他的人一樣,溫馨而底子紮實,章惜細挑的身影,在場中左旋右轉的,雖不致叫人暈眩,也足夠讓人停下來觀看,章惜一向美的不佻撻,祇會叫人見了難忘,她那股忘世的神采,不驚俗也不駭世,就是淡,像水墨畫,沒有意境,還真欣賞無門,以前,小范愛跳舞,總抓公差似的要她陪去,她因此練了一身好舞技,卻不沾匠氣,有她自己的節奏;和成孟延跳完,自然別人來請她跳,都是熟人,成孟延大方的交她出去,也不貪多,她一路跳下去,他也不知打游擊到何處去了,他不是她的擋箭牌,一向如此。

夜並不深,章敏和散了的另一夥人群又轉到別個地方去,成孟延伴著章惜,提著琴匣,二人晃著夜,往章家走去,他抬眼望天,一個上弦月的天空,他輕嘆:「這種日子讓人想一事無成也沒什麼不可以。」

「看了那群年少得意的研究生你還有這種想法?」

「早練得皮厚了。」他一付讓賢的表情。「能調侃自己也是好的。」

「調侃?我倒以為那是最逃避責任的方式呢。憑什麼笑自己幹出來的好事?」聽出他是有點正經了。

「我還以為你剛喜歡上一事無成這滋味呢?」章惜倒想輕鬆些。

「我是沒有辦法中想出的辦法啊。否則真要成神經病了。」

「活該,誰叫你眼大心小呢?為什麼不練點別的功夫去抵抗呢?」

「哎,這也正是我活該的地方啊,頭痛研究頭、腳痛研究腳,套句術語——膚淺嘛!」

「罵的好。」她看著彎了眼的月姑娘:「夜了,你回去吧?」成孟延沒吭氣,繼續跟著走,章惜突然有股犯了罪的感覺,好久沒這麼快樂而年輕了,好像從別人那兒分享而來,世界上有那麼多不快樂的人,像余書林,因為是他,所以她也不該獨享,摔摔頭,如果上帝把一切人類可擁有的權利平均分配,那會好些嗎?她討厭那些把她推到舞台位置這麼前面的事物,似乎連底下的觀眾都看的一清二楚,演這場戲便一點真實感都失去了,祇像在出洋相,而現在,她又在演什麼角色,章惜不敢抱怨,年齡更大,除了「更聰明」還有什麼情緒好挑,而「聰明」教會她不要太在乎底下的觀眾好好演她快樂而年輕的角色嗎?顯然也沒法子,下一次難保她又演個遲鈍而多疑的角色,她該忠於那方面的情緒呢?為什麼要有犯罪感呢?她是不是一次次扮演那個不快樂的人物,而自己也相信就是那樣了,因為是可勝任,便再不求突破?

她想起一句話——早走早好,晚走晚好,不走就不好了。曲終人散,她還變眷什麼?

守恬失蹤三天了,余書林沒法子到認識的人那裡去問;學校開始放暑假,他應該去找找她,但是,像蟄居多年的蛇,他不習慣伸頭出洞,並且,他知道這事不必擴大,守恬是個怕鬧笑話的人——她會回來的。她的一切東西都沒帶走,她丟了任何東西都不甘心,當然會回來,想起多年前,看過的一部電影——螢光幕後。戲裡的先生要離家去和別的女人同住,他的太太問他——為什麼?余書林忘了那個先生是怎麼回答的,大概不外乎什麼迷戀、空虛、年齡之類,為什麼?也許那先生根本沒回答,能答出為什麼便對了,那太太爭吵中說:「要我放棄你,沒那麼容易。」最後又說:「你會嚐到苦頭的。」那先生倒也清明說:「我知道。」他走時提了一口箱子,二個人之間生活了那麼久就帶走一口箱子?其餘的想來都留下了,或者都消磨光了,現代文化媒體提供了太多問題,讓人最後發現任何事到最後都沒什麼為思,八十年代的媒體所提供的最力證沒意思的事便是——婚姻。他現在使掉進了這個範疇內,如果依照分鏡表,他現在應該表演那一場戲?是坐立不安呢?還是深自反省!都沒用,她不需要上場的時候躲在那裡?需要上場的時候又是什麼地位?

他不記得她跟自己有對手戲,也不記得她的台詞,這樣,他怎麼有情緒跟她一起上台呢?但是,沒有錯——她是他的對手。

這像不像一場惡夢?任何事到了夢中都沒有自主權。愈掙扎、反而愈醒不了。

他也不願意繼續留在夢中,守恬離家,事件不明,這個染缸不知會染出個什麼圖案出來,乾脆不去攪和,走到外面,台北的確吵,除非真正離開,否則擺脫不了,他知道一輩子不會忘了它,那麼,暫時躲開總可以吧?隨著人潮在車站裡蠕動,余書林抬頭看站名一覽表,車站裡人真多,似乎都各有去處,他一個個站名看下去——山佳?新竹?鹿港?豐原?台南?——余書林把目光盯在「台南」二個字上面;章惜剛回去,台南現在氣候不知如何?一定是熱,鳳凰花鬧了滿地了吧?章惜看到他第句話會說什麼?也許,他去歸去,不一定找她。

離開車時間還有幾十分鐘,他走到車站大門口看外面,夏日的豔陽高熾,白花花的高度色相亮在空氣中,一道道來往的人群,車隊把景象洗的顏色分明,透著一股假,模不真切也似,連他也被波及到,否則,怎麼有份恍惚如夢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