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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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天涯 明月 刀(朱旻鸢)

《天涯 明月 刀》 文朱旻鸢

选自《作品》2012年第4期

【作者简介】 朱旻鸢:1978年生人,1996年入伍。生于江西南康,从军于塞外山城,毕业于中原军校,供职于京北某部队,参谋职务,上尉军衔。扛过枪,站过岗,种过菜,刷过碗。喜欢当兵,亦喜欢写作。

以前我一直以为,南门岗与警调排乃至全神炮旅其他的建制班最大的区别是南门岗装备了一台电视机。电视机虽然不知道牌子,但却是彩色的;虽然只有十四吋,但图像很清晰。据大头说,效果好的时候甚至能看清动作明星元彪脸上的痦子。唯一的不足是声音时有时无。有时候看赵本山的小品,看着看着赵本山就不出声了,光张着嘴在里头手忙脚乱地比划,不知情的都以为是赵本山又在演残疾人。只有我们南门岗内部人士才知道,那是电视出了故障。其实没声音时也不用急,人工协助一下就能恢复。这个人工协助开始是轻轻敲一下外壳,后来要重重地砸一拳,再后来就需要使劲踢一脚。

我到南门岗报到的时候,大头正伸腿往电视机外壳上踢。

这说明我到南门岗比较晚,在南门岗的历史上只能算是个新同志。所以当我一跨入宿舍的门槛,还没有把背包放下,班长刘德茂就对大头说,新来了一个,你给介绍介绍班里情况。

那是N年前仲夏的一个黄昏,天气凉爽得像一如既往低调的塞外。我背着像我身体一样单薄的背包走出神炮旅警调排排部,沿着旅部的围墙穿过幽静得能听到心跳的白桦林和像饭堂的大烩菜一样嘈杂的家属院,走了两千多步齐步来到以前只在排长的故事中偶尔出现的南门岗。当我看到夕阳下的岗台和哨兵与门口三两个商贩静默成照片,从杂草丛生的山坡上涌出的“瀑布”潺潺地淌进碧绿的菜地,来自家属院古老平房上的炊烟悄悄地盖过头顶时,恍如隔世。如果不是看到前来迎接我的班长刘德茂脸上绽放的只有在舞台上才能一见的经典笑容,我真不敢相信这里也是喧嚣的神炮旅旅部大院的一部分。

随着德茂的转身离开,大头把他那颗丰硕的脑袋从电视机的对面扭转过来,像打量外星人一样看了我一分钟才做第二个动作——把我的背包摘下来。

我说,电视坏了?

大头说,听说你是大学生?

我说,嗯,入伍前中文大学二年级在读,主攻……

停,停。大头的声音高了起来,我没问你主攻副攻。说着抬起脚,朝着电视机的外壳狠狠地踢了过去。

“呯”的一声,电视机马上恢复了声音,正表演小品的赵本山说,恭喜你,都学会抢答了!

欠修理的东西!大头骂道。

我怔了一下。

你主攻汉语也好,副攻汉语也好,你英语过了五级也好,过了十级也好,懂计算机也好,懂老母鸡也好,你来南门岗都是个新兵。既然班长让我给你搞搞传统教育,那我就从南门岗的规矩讲起。大头说着伸出一只蒲扇一样肥硕的巴掌拍了拍电视后面的墙,问,看到了没?我顺着大头的蒲扇看过去,墙上并无异常,最里面的角落里是一把菜刀,刀把上系了根绳子,挂在墙上的钉子上。菜刀的旁边是一张奖状,班集体三等功的。还有一张十六开大的白纸,纸上画了一幅密密麻麻的表格,无须鉴定即知是本月的菜谱。我点点头,装着很知趣的样子,其实心里和那张白纸一样茫然。

立正——向班祖战斗过的地方,敬礼——

大头突然改变音高,像公鸡打鸣般抑扬顿挫地喊了一嗓子。

我愣了一下,以为大头有间歇性精神病,一时不知所措。

等下酒菜吗?敬礼啊。大头显然对我的反应不太满意,脸上露出不容置疑的严肃表情,调整回正常的语气说。

我赶紧操起一只巴掌捅到帽檐下,由于动作仓促差点把帽子捅翻。礼毕,大头这才像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似的松了口气,然后把我领进里屋,解背包,铺床,叠被子,边忙活边絮絮叨叨。

咱们班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全班编制六个人,为什么六个人,因为只有三张架子床,多了没地方住。当然,床上从来没有睡满过,因为总有一个人在站岗。

这都是废话。我心里说。

咱班的战斗分界线是:南到地方家属楼,北到部队家属区,西到铁皮桥,东到猪圈菜地。东西战线长二十一米,南北纵深三十六米,作战地域七百五十六平方米。

什么叫战斗分界线?

这是军事术语。就是平时的活动范围!界线之外就是雷池,越雷池半步,杀——无——赦!大头说着腾出一只手变成立掌,在铺面上做了一个杀头的动作,似乎在引诱我适当地想象一下被押上刑场的感觉。可惜我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他那只手掌只能让我想到一道叫红烧猪手的名菜。我走了二里地,已经很饿了。

以后站岗,见到三种人要敬礼:一是干部,当然这种情况极少;二是旅长政委的家属;三是一个老太太,天天上山捡柴的那个。

凭什么给她敬礼?

那是旅长他老娘!你给她敬个礼,她要一高兴在旅长面前表扬你几句,可不比你站一年岗强?九六年兵老宋就因为站岗时给一个素不相识的过路老头敬了个礼,年底就保送到司训大队学开车去了,现在,人家是汽车连的司机班长。还有,等会儿把这“护身符”背下来。否则以后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说完解开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个士兵证,再打开士兵证,抽出里面夹着的一张小纸片,往我眼前一递。我接过来扫了一眼,上面用很甲骨文的书法写着:头发往后背,资历一大堆;头发一边倒,混得比较好;头发比较短,混得比较惨。

什么玩意?我正琢磨着,大头又说开了,等会儿把你的裤子脱下来用开水缸子熨一下,别搞得跟丐帮的洪帮主一样。还有,还要学唱《长征组歌》,你,唱高声部。

为啥?

集体活动有歌唱。班务会、开饭都要唱。

别的歌不行?

不行!忘了告诉你,班里的分工是这样的,班长德茂是班首长,统管军政全局,班内统称“德茂同志”,这样显得比较团结,就像政委称旅长为“红兵同志”一样;副班长,暂时空缺;我,也就是闫良兵同志,分管班里的政治思想工作,相当于班政委兼班团小组长,这台电视,这些书,还有学唱歌等政治工作都归我管;赵玉芳,也就是你来之前调走的那个龅牙,分管军事训练,相当于班参谋长……

我分管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本来想笑,但克制住了。

你?刚来,负责服从命令就行了。大头说着伸出肥厚的手掌在铺好的床单上像压路机似的刮拉了一通,把铺面刮得像静止的水面一样平整。

我悻悻地往大头铺好的床单上一坐。

我知道你不服,咱们都是同年兵。但没办法,这是南门岗的传统。哎哎哎哎……

大头如看到火星撞地球一样地指着我,走腔失调地说,谁让你坐铺的?

谁不让我坐的?

南门岗的规定!

什么破规定!这都是土政策,你们简直是黑社会!

管他黑社会白社会,想入伙的人多着呢。

啊呸!我学着吐痰的动作啐了一口,其实没有喷出任何液体(这样显得很得体,既能表达我的抗议,又能体现我大学生素质),然后接着说,兔子都不上厕所的地方,离机关办公区还两里地呢,站一年到头的岗连个营级干部都见不着。

啊对,在这儿站岗是不能跟警调排排部通信员比,整天能侍候上正排级首长!但咱这有电视。我听说有人为了看电视削尖了脑袋往南门岗挤呢。想看南门岗的电视就要懂南门岗的规矩!

大头说完用饱含鄙视的目光瞟了我一眼,仿佛他的话一下刺中了我的软肋——你小子放着好好的警调排排部通信员不干调到南门岗来,不就是为了看个NBA直播吗。我想起那晚排长跟我说的话,忍辱负重般地强迫自己谦虚起来,调整了一下态度说,南门岗可是警调排成立最晚的一个班,山高皇帝远的,怎么也那么多规矩呢?

就是山高皇帝远才有规矩。离皇帝近的地方叫大内,离皇帝远的地方叫江湖。大内有大内的规矩,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你看电视里的各大门派收徒弟,都要先拜祖师爷,少林的拜达摩祖师,武当拜张三丰,峨嵋拜郭襄,咱们新入班的同志就要向班祖战斗过的地方敬礼,这是一样的道理。这就叫传统!

还有……这样的传统?

有啊!你比如说,哪个部队出了一个见义勇为的烈士,那这个部队的新兵入伍第一天的传统教育就要先到英雄睡过的床铺前敬个礼。所以你原来在大内,只知道大内的规矩,怎么侍候排长,怎么接收通知,怎么传达命令,这都是你的专长,但是现在来到我们江湖,就要懂得江湖的规矩,像韦小宝一样,大内江湖通吃。

大头边说边拉了个小板凳坐下,绷紧的脸皮也随之松弛下来,在窗外斜阳的照射下放射出柔和的光芒,脸上一片慈祥。

谁是班祖呢?

当然是咱们班的创始人。

南门岗的创始人不是一个劁猪的吗?

瞎说!大头就像一根被解除压缩的弹簧一样突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一步跨到门口,伸手把门推开,像地下党一样抻着脖子把他的大头探出门外张望了一圈,确定安全之后又恢复到原来状态说,让班长听见了要你小命!

那他到底是不是呢?

在学术界有争议。大头叹了口气,目光深邃起来,仿佛刺探到了很沧桑的历史。室外照进来的几束阳光纷纷从门窗撤退,屋子伴随大头的讲述暗淡下来……

关于南门岗创始人是谁的问题,长期以来在班内外一直存在两种说法,其中一种说法认为应当是劁猪的老艾。但这不是咱南门岗官方的说法。我也曾问过班长德茂,老艾是不是南门岗的创始人?没想到平时一向对我特别器重的班长一听就变了脸,说,狗日的,你就那么愿意当一个劁猪匠的徒子徒孙?说着还往我屁股蛋子上踹了一脚,踹得直到昨天洗澡的时候还能看到一个青鸭蛋。现在想起来幸亏我当时转身快,要不踹在正面非成太监不可。

但第一个管南大门的,的确是老艾。这点连班长德茂也承认。

老艾到了后来被大家称之为“艾劁猪”。大家说到老艾,都不说“劁猪的老艾”、“劁猪的艾致富”,而是简称为“艾劁猪”。艾劁猪这个人我比较熟,长得高鼻子高颧骨塌腮,眼窝子深得跟副望远镜似的,整个脸就像是高低起伏的战术训练场。我站岗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他,有时也能听到他说话,典型的塞外坝上口音,发音时鼻子基本不透气,把“建国门”说成“见过没”,好像一年四季都在感冒。

没活儿的时候,老艾就像我们开班务会一样端坐在岗台对面的马扎上,表情严肃,腰杆挺直,双腿并拢,双手放于膝盖。时间久了我还以为对面挂的是张巨幅照片。每当夕阳西下,门口空无一人,只剩下我们俩面对面的时候,我就毛骨悚然。因了这幅照片我很少和他说话,也很少近距离接触,因为我那会儿就像你现在一样不正规,见了正规的人就心虚。后来有一次我在门口的公厕蹲坑,突然感觉身边有人,一扭头竟然是艾劁猪蹲在一边。但那会的艾劁猪与平时端坐在我对面的艾劁猪完全不一样:他的眼睛鼓得像鸡蛋,脸拉得像鸵鸟蛋,嘴张得像鸭蛋,向前大口地哈气,整个脑袋就像一把喷壶,整个人又像正被他劁着的驴。这是我唯一一次近距离地观察艾劁猪,就看到了他鲜为人知的另一面,我断定艾劁猪也有严重的痔疮。很正规的人也有痔疮,让我这个新兵找到很多自信,从此以后见到再大的人物,我都能心静如水,波澜不惊。

艾劁猪怎么会成为南门岗的创始人,不,第一个看大门的呢?就因为他来得早。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确切地说是一九九八年,全国上下都正在抗洪抢险的时候,艾劁猪就已经在南门岗扎根了,但那会南门岗没有岗,也没有门,只是一堵墙。那堵墙是整个旅部大院围墙的一部分。墙北是我们神炮旅旅部的家属院,墙南是一幢地方工厂的家属楼,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那个工厂早已经倒闭,里面住着的大多是些老弱病残、移交不出去的职工。院子东面是东山坡,坡下一根大烟囱,早就不冒烟了,上面住着一窝乌鸦。院子西面一条臭水沟,沟上一座铁皮桥,能过马车。虽没有门,但不耽误想从此出入的人。那时旅部大院唯一供正式出入的正门只有北门。北门岗一向很正规,哨兵荷枪实弹,盘查登记严格。营连的官兵要出入旅部过门岗时都胆战心惊,弄不好不仅门进不去还要关禁闭,加上旅里所属的基层营连都驻扎在旅部的南面,所以但凡身体素质好点的兵都不走北门,而是以过硬的翻越障碍技术从南墙出入。这样既可以节省出入时间,又可以锻炼身体,提高军事技能。老艾最初的根据地就在围墙根下。他背靠着的墙上有几处可助人攀登的“脚坑”。

据班长德茂讲,艾劁猪在南门岗最初从事的行当不是劁牲口,而是修自行车,在修自行车之前却是劁牲口,在坝上草原给牧民们劁猪、劁驴、劁马。后来出过一次医疗事故,给人劁完的一窝猪崽过了一天之后全死了。雇主断定是劁猪的活不行,掂了把粪叉要找他算账。艾劁猪闻讯四处逃窜,一直从坝上跑到市里,又从市区逃往东郊。跑到臭水沟的时候已是黄昏,老艾站在铁皮桥上看到桥下是污泥浊水,北面是高墙深院,南面是孤楼耸立,前面是荒山野岭,坡下的烟囱在夕阳的照耀下破旧苍老,像电视里英雄末路的残阳颓柱,顿感山穷水尽,于是干脆停下来哀叹一声,从腰间拔出劁猪的柳叶刀,欲与仇家作一了断。就在此时,他看见几个当兵的越围墙翻入部队大院,身轻如燕、如履平地,突来了灵感,情急之下不顾年过半百效仿而入,竟躲过一劫。仇家走后,老艾不敢再去他处,靠着墙搭了个窝棚先安顿下来,准备遇有紧急情况随时翻墙避险。但不能劁牲口了,两边都是家属院,也没有牲口可劁,改修自行车,反正都是开膛剖肚再缝缝补补的活。

这是关于艾劁猪来到南门岗的传说,虽然版本有好几个,但口径基本一致。但后来又传出一个更为惊人的秘密,关系到艾劁猪的身世问题。其实艾劁猪的真实姓名不叫艾劁猪,甚至不姓艾,姓蒋,“文革”时期为了方便参加“革命”,显示和蒋介石彻底划清界限的决心,就改姓了艾。“文革”结束后,他被清理出革命队伍,也没把姓改回来,只改了行,学劁猪。“爱劁猪”的大名从此被广泛地叫开。一个把主人的职业和喜好都高度概括的称呼注定要成为经典而流传。

据说这个秘密是一个也操着坝上口音的人传出来的。但那个人戴着压得很低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声音嘶哑,像是用的假声,所以谁也不知道他是哪路高手。关于这两个传说的真实性我没有向艾劁猪考证,因为班长德茂经常告诫我们说,老艾这人最好不要惹他,急了他连人都劁!你知道,我今年才十八岁,标准的处男,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没有必要为一个传说的真实性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你也一样,我今天讲的你信就信,不信就拉倒,最好别去找老艾考证。

据说起初老艾修自行车的生意相当不凑合,因为老艾这人太讲究,在修车的空地周围插四根杆子,杆子上用尼龙绳连着,围成一个像警察办案现场用的隔离区,身后的树上还挂块牌子,牌子上用毛笔画了几个大小不均的字:“工作重地,闲人免入”。那个字,粗一看像小学生的涂鸦,但仔细地看,又像功底深厚的大师之作。来修车的人不管男女老少、不分黑白两道,一律在办公区外排队等候。修车也不叫“修车”或“干活”,而叫“上班”或者“工作”。如果手里有活儿,即使有人来修车,老艾也不抬头,说,您在办公区外等着,别打扰我的工作思路。时间长了,找他修车的人就少,都说,靠,一个修车的,也忒把自己当回事了。

就在老艾快要在南墙根混不下去、准备卷铺盖走人的某天夜里,月光皎洁得像电视里拍化妆品广告的电影明星的脸。突然,一团乌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吞没了月亮,紧接着南墙根下“咣”地一声巨响,比一百毫米口径高炮营齐射时的声音还要大,几乎与此同时,老艾靠着的那堵墙像孟姜女哭过的长城一样“轰”地一声塌下来一大段,整个院墙就像老太太的门牙,一夜之间损失了一颗。老艾据说当时正在厕所蹲坑,出来时乌云已经散尽,月光依旧皎洁,看到眼前倒塌的围墙,自己却毫发无损,惊得目瞪口呆,慌忙朝天边明月跪下,磕头如鸡啄米,口中念念有词:月神之恩永世难忘,月神之恩永世难忘……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墙倒果真给老艾带来不少活计:墙一倒,过往人就多了,以前只能翻墙,现在能骑车,不但能骑车,时间一长马车、驴车也跟着出入,商贩们拉着满车的大米小米黄米和瓜果蔬菜往家属院里叫卖。南墙根一时间竟成了一个小集市。人不留客天留客。本来打算另谋高就的老艾看到过往的自行车、牲口车车水马龙,又重燃雄心壮志,索性把原来划分的办公区由一个整编成两个,工作区牌子上的字也变成了“修车兼劁牲口”,把从南墙出入的交通工具的修理保养全揽过来了。这样一整编,占尽天时地利的老艾生意从此有了转机,最火暴时工作区外经常排着长队,像春运期间火车站的售票点。大伙都说,老艾与南门确实有缘,成为第一个看门人实属天意。

天意不天意先不说,一切纯属巧合是真。一堵院墙平白无故地变成一个集市,旅里就不能不管,很快派来了保卫科的徐干事。

这事本不该保卫科管。墙一倒就该由营房科派人修补,如果那会补上也就没有了南门岗。但部队那会忙着备战军事大比武,曾在前线挂过彩的旅长老杜除了军事比武对什么都不感冒,他把全旅打炮修炮的、开车修车的、烧火做饭的都拉去参加比武还不过瘾,又把营房科的瓦工木工电工也全部拉去参加了砌墙、钉板凳、安电灯比赛,补墙的事就一直拖着,等比完武再来补墙却已经补不上了。院里的家属、院外的商贩已经打成了一片,他们不怪营房科补得不及时,反倒怪他们多事,把好端端的一个出口给堵了,想方设法阻拦施工。营房科管不了,就把事儿推给了保卫科。

给了保卫科后本来也不该由徐干事管。徐干事,就是现在那个一天到晚不说话,号称“闷头驴”的宣传科徐科长,那会却是咱们旅著名的“大辩”。他在地方上大学时曾参加过辩论赛,并在三名队友都纷纷败北的情况下孤军奋战,舌战群雄,最终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于既倒,化腐朽为神奇,反败为胜,从此名声大振,毕业时被部队特招入伍,并当上了神炮旅的首长秘书。但由于那次辩论赛落下了遇事喜欢辩论的习惯,当了首长秘书后,仍不忘纵横捭阖,没人说话还好,一有人说话他便忘了部队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的规矩,嘴里就像跑了辆拉不住闸的火车,非要跟人辩论清楚了才罢休。秘书当了两天,其实是一天半——另半天在收拾东西走人——领导被辩论烦了,问他,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徐干事想也没想说,当然是谁有理听谁的。领导挥一挥手把他下放到了干部科,专门负责接待那些待转业干部、计划生育重点对象、随军待安置家属,结果在一次和一位农村随军来的家属的辩论中被对方抓得满脸开花,尝到了群众动口又动手的厉害后又调到了组织科。组织科的工作主要是写材料,一屋子的人有时往桌子上一趴好几天都难说一句话。徐干事去了后所有人都要停下来听他辩论,不仅没帮上忙还耽误不少事,组织科长就把他推给了宣传科。宣传科原本有一个说相声出身的文化干事,每天要对着镜子练功。练功其实就是嘴皮子,练得全科上下本来就怨声载道,徐干事去了后连镜子都省了,两个人直接面对面地练,单口相声也发展成了对口相声,练得全科集体罢工,纷纷向领导要求调换科室。领导一咬牙又把徐干事调到了人员最少的保卫科。保卫科原本只有一个科长,科长年轻时还被炮声震聋了一只耳朵,徐干事调过来后他又揉了一团棉花把那个不聋的耳朵也堵了,才勉强和徐干事在一间办公室待了一个星期,正发愁第二个星期怎么过的时候上头派下来了南墙的事儿。科长一高兴想都没想就把活儿派给了徐干事,为了表示对徐干事工作的支持,还把科里唯一一副生了锈的手铐拨给了他办案专用。徐干事自从那次被家属抓伤后,知道了部队家属的厉害,一万个不愿管家属院的事儿,但实在没地方推了,就只好把手铐往腰里一别,啥话也没有,去了。

到了南墙时值中午,烈日当空,行人寥寥,徐干事找了半天只看到一个艾劁猪。于是上前用辩论的语气问道,请问,这墙堵还是不堵?若是换了别人,都知道来的是个干部,三言两语的奉承话也就过去了,徐干事听完回去一汇报,墙该补还得补,大不了让警调排派几名战士过来执勤,发现捣乱的铐了往禁闭室里送。偏偏这艾劁猪年轻时参加过批斗会,被他“修理”过的还都是些干部,就没把徐干事当回事,仰了脖子操着坝上口音说,堵?越堵越胀得慌。

咽口唾沫又说,堵住屁眼,一天不拉屎试试?

这话要是换了别的干部听了,也就当是句村夫野老的粗话,不会再搭理。但偏偏是徐干事听了。徐干事不但没觉得难听,反觉得观点很新颖,比喻有创意,干脆往屁股底下垫了张报纸坐下来细听这个浑身血腥味的老头详解。艾劁猪以前写过大字报,对南墙堵还是不堵的问题有自己的立场观点,不仅有立场观点还有论据,不仅有论据还懂论证。

徐干事以前在机关辩论了一圈没发现一个对手,没想到在这破墙根下却有一位世外高手,欣喜若狂。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两人从烈日当空一直辩论到夕阳西下。

一场辩论下来,没分出输赢。两人的思路相差了二三十年,越说越搭不着边,倒是让徐干事过了一把辩论的瘾,而且听到了许多从未听过的观点。为这,徐干事回去越想越觉得老艾有意思,想到老艾一口一个“我参加革命那会儿”,断定老艾应该是个好人,好人的观点也是好观点,于是连夜奋笔疾书,按照老艾的观点打了个报告,大意是围堵不如疏导,补墙不如开门。

由于报告综合了老艾和徐干事两人的智慧,跨越了两个时代,观点鲜明,论据确凿,论述充分,递上去当天旅首长就批了。第二天营房科的工匠不再往缺口上垒砖,把小缺口凿成大缺口,安了两扇大铁门。南墙就由墙变成了门。

这正应了鲁迅先生的一句话:这世上本没有门,过往的人多了,即使是墙也会成门。

有了门,本该设个门岗,但旅长老杜死活不同意。说,看几个家属院的娘们还要浪费我几个兵?我的兵不是用来看娘们的,是用来打仗保国家、比武拿金牌的,等啥时候站岗也有比武了再设吧。于是,门岗就没设,让保卫科找个老头负责看着。徐干事首先就把老艾往科长面前推荐。科长其实当时不大同意,看着老艾的政审表心里就别扭。说,一个劁猪的,也太不正规了。

徐干事说,可别小看个劁猪的,干活的地方还划分办公区,我看比咱们的炮阵地搞得还正规呢。

政治上可靠吗?科长又问。

可靠得不得了,据我掌握的情况来看,他以前不仅参加过革命,还富有斗争经验哩。科长就不再说什么,在报告上签了字,拨了套桌椅和登记用的纸笔。艾劁猪就由院外搬进院内,正式当上了南大门的看门人。据说老艾看上大门之后,还是一如既往地正规,原来划分的办公区由两个变成了三个——看门、修车、劁牲口。老艾管理下的南大门还很有秩序,小商贩想往院里送粮送菜要有院里的家属来领,战士出入一律登记,而且无论是商贩还是战士对老艾都挺客气。徐干事和保卫科长来视察过几次,都很满意,说,到底还是参加过革命的老同志,就是有斗争经验。其实真正的原因只有两点:一是老艾看大门时整天绷着个脸不说话,见了人用一双像瞄准镜一样的眼睛盯着看,看得人毛骨悚然,谁也琢磨不透他的脾气秉性,所以不敢惹;二是老艾劁牲口的技术十分了得。这一点让许多人对他敬而远之。

老艾的劁技到底有多了得,我跟你举个例子。有一次我见有人请他劁一头小母猪,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没有表带子的电子表说,你帮我掐着时间,超过一分钟不收钱。雇主说,啥时开始掐?老艾说,猪一倒地就开始,猪一站起来就停。说着一个右弓步摆开架势,左手已经在猪背上摸索,摸到某个地方时猛一用力,猪就像中了邪似的扑通一声躺倒在地,这时老艾那只一直插在腰间的右手突然从腰间抽了出来,像一道闪电在猪的肚皮上一划,中指和食指就没了踪影,仔细看,原来两根手指已经从刚才划过的地方插了进去——那里早已被划出一道口子,只是没有血流出而已。被劁的猪这时才反应过来,发出“吱”的一声尖叫。尖叫还没有结束,老艾伸进去的两根手指已经抽了出来,像一把镊子一样夹着两颗白生生的卵巢。老艾看都不看,随手一甩,卵巢就从指间消失了。四下寻找却发现,离他一米开外有一饭碗,碗面忽地腾腾冒起一股子热气,像一碗刚出锅的豆腐脑。往里仔细一看,正是那两颗卵巢。我正看着卵巢,猪已经站了起来,肚皮上的伤口严丝合缝,平整得像一块丝绸。这时老艾也站了起来,边抓起一块毛巾擦手边问雇主,多长时间?雇主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按了一下表,说,五十九秒,真的不到一分钟!老艾一个劲地摇头叹息,说慢了慢了,就算个半价吧。雇主就愣在那里不敢出声,因为他跟所有第一次见老艾劁猪的人一样,从头到尾从未看到老艾手里的柳叶刀——这把刀长得什么样?是像李寻欢的小李飞刀,还是像付红雪的第一快刀?原来藏在哪儿?何时掏出来的?都是谜。

试想一下,如果这种技术用来对付人,估计也就是在与你擦肩而过的瞬间你就已经成为太监。所以,但凡认识老艾的人,都对老艾保持着几分客气。

后来据懂行的见了说,老艾的技术在“劁界”三百年才出一个,而他用的刀则更是让人不可思议。老艾用的刀根本不是钢制的柳叶刀,也不是木制的、竹制的,而是骨头制的,叫骨头刀。一把上乘的骨头刀的做法极其讲究:取羊、犬、鹿的骨头—— 一般是肱骨,股骨,胫骨,其中以鹿的肱骨为最佳。做时,将鹿肱骨两头关节尖锯下扔掉,留足中间的一百七十三毫米,锯成三瓣,煮沸消毒后,取其中一瓣,一端磨成长五十毫米、宽十五毫米的刀,必须是前部宽而后部窄,背面为凸状,前面有凹状槽,槽深必须一点五毫米,刀尖十五毫米,厚三点五毫米。另一端磨成柳叶型的尖,尖的两侧磨成刀刃锋利状。剩下中间那段,磨成八毫米左右粗的圆柱。这些工序和数据差一丝一毫都将功亏一篑。而制作骨头刀最为关键的也是老艾最绝密的一项技术却是谁也不可能想到的,那就是磨制骨头刀的时间一定要在每年的农历八月十五月圆之夜零时零分零秒,先燃香三炷,烧纸钱三刀,祭上肉鸡鱼三牲,磕三个响头,如此方能吸月光之锋芒,纳天地之灵气。所以,这样的刀老艾也顶多一年才出产一把。

这样的刀比起普通的钢制的、木制的、竹制的柳叶刀来,更便于掌握,利于操作,伤口愈合也快,尤其是劁猪不受季节限制,可以全天候作战,冬劁“三九”不怕寒,夏劁“三伏”不怕热。

按理,老艾守住看门的饭碗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但南门建门后两个多月老艾便丢了饭碗。因为老艾突然失踪了。具体失踪的时间谁也不清楚,发现他失踪是因为军区的一个检查组来神炮旅检查,检查完后没有按原计划从北门返回,而是一拐弯去了从来没人检查的南门,据说是因为检查组有个干部的亲戚住在家属院。到了南门,看到家属院到处是商贩赶着马车、驴车、骡车在叫卖;门口的大铁门敞开,门庭若市,门口的三个工作区和桌椅上空空如也,旅里的领导才知道,看门的老头失踪了!正要发火,门口有一头不识相的驴驮着两个布袋子很悠闲地走过来,对着检查组的轿车就是一泡稀驴粪。驴粪“哗”地一下正好砸在了乌黑锃亮的车头上,把轿车溅成了迷彩车。

老艾再出现在南门时,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脸上青红皂白的像开了一间“瑞蚨祥”绸缎铺,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此时,他已经不是看门人了。检查组走后的第二天,保卫科长就被免了职,他离职前行使的最后一次权力就是把老艾也免了职。徐干事虽然没有免职,但深感愧疚,一个人坐在铁皮桥上看了一下午的臭水沟,从此以后极少说话,天天埋了头写新闻报道,据说为了防止“嘴漏”还经常戴着口罩上班。

老艾得到被免职的消息很愤怒,一边把家什重新搬出门外,一边朝天长吼了一声:黑子,老子跟你没完!

后来呢?我问。

后来老艾就回到原来的地方重操旧业了。以后每天坐在你岗台对面的那个就是。

但是他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去了?黑子到底是谁?

这是一个谜,这就是咱们南门岗的神秘之处。大头叭叽了一下嘴说,据我分析,黑子就是他的仇家,和后来在南门岗出现的操坝上口音、戴草帽的人是一个人。而且这个人现在还经常在南门岗出现。

谁?!

丐帮洪帮主。

啊?

就是经常来家属院收破烂的那个老洪!草帽压得很低的那个。我站了半年的岗,从未见过他俩同时在门口出现过。

噢!但是有个地方我不大明白,骨头刀制作的技术既然是老艾的绝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头火了,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保密守则》你学过没有!我说,学过!只不过这段历史真复杂,有史实、传说和想象!大头又说,看起来很复杂,但一总结就很简单:偶然出现的老艾,偶然倒塌的围墙,偶然负责大门的徐干事。既然一切都是偶然的,那老艾和咱们班就没什么必然联系了。要不这荣誉墙上排行第一的就是老艾的骨头刀了。

我看还是挂菜刀实用!我揶揄道。

你瞎说什么?这哪里是菜刀,你仔细看看。

我凑前去仔细地看,宽大的刀面,厚重的刀背,雪白的刀刃,这不是菜刀是什么?

告诉你吧,这是杀猪用的削骨刀!

为什么挂一把削骨刀呢?我问。

这就要从咱们班的创始人说起了。大头说着打了个高声部的呵欠,一股异味在他周围的空气中荡漾开来。

这又是一个腥风血雨的故事……

你还是说说班里现在的事吧。我坚决果断地打断他,说,为什么今年班里没有副班长?

那是领导的事,我怎么知道?大头不耐烦地说。

听说你和赵玉芳竞争过,他要是不调走的话就是他的。

瞎说!他哪有资格跟我竞争,他要不调走就该挨处分了。

哦?

赵玉芳我们叫他龅牙,因为他的龅牙太突出。记得今年半年总结的时候,咱们班长,旅业余文艺演出队的台柱子德茂同志讲评龅牙时,就用很文艺的语言说,赵玉芳你思想不突出,工作不突出,就两颗门牙突出。龅牙的门牙突出到什么程度?据说在家的时候和对象亲嘴,嘴唇还没碰着就被牙顶住了。龅牙是河南人,从小在少林寺练武,练武是为了像李连杰一样当武打演员,所以一出山就去应聘武打演员。当时招聘的导演看了他一眼说,把那两颗龅牙拔掉再来。龅牙气得浑身发抖,说,这东西俺爷有,俺爹有,俺也有,这是俺家祖传的,拔了还怎么回去见祖宗。因为祖传的龅牙,龅牙没当上武打演员。后来听说当兵体检没有龅牙这项就来当了兵,新兵下连后分到南门岗站岗,站岗之余就在院子里耍拳脚。过往的兵和商贩见了,都知道龅牙会武术,不敢惹。

龅牙当年学的是武打演员专业,所以不仅会武术,还擅长表演,喜欢学别人说话,模仿咱们刘政委做报告就能以假乱真。这个特长还派上过用场。龅牙有个老乡在四连,刚当了一年兵就想回家探亲,连里不批。于是他很快就接到家里说他爹病了的电话。其实他爹没病,而是他对象病了,相思病。但连队干部很有经验,要往他家打电话证实。他只好说家里没电话,让他爹一会用公用电话打过来,并迅速找到龅牙,让龅牙学他爹给连长打电话。龅牙为了省钱,直接就抓了南门岗的军线电话拔。电话一通,龅牙就在南门岗值班室里用家乡话学着老乡的爹给老乡的连长淋漓尽致地表演了一通。也是为了追求完美,龅牙在电话里还加了许多高难度的咳嗽和嘶哑声,就像是在大合唱里加了低声部和鼻音,艺术效果一下就上去了。那时龅牙在值班室打电话,我在室外站岗,就一直以为电视里在播放什么苦难片。搞艺术的人都容易入戏。艺术效果一出来龅牙就入了戏。一入戏龅牙就忘了是在帮人撒谎,用电话拉住电话那头的连长不放,痛说革命家史。说到伤心的地方,龅牙竟哭了,那头的连长也跟着哭了,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儿子回一趟家,下午就让走!如果说到这里挂上电话就算大功告成了,但龅牙却还不过瘾,还想接着说。这时一个从门岗通过的连队文书来值班室登记。那个文书是个新兵,为了体现素质,进门就喊了声“报告”,喊得字正腔圆,声音洪亮。龅牙来不及扣电话,声音已经从电线里传到那头去了。那头的连长本来还沉浸在战士家庭遭遇不幸的悲痛中,立刻被那两个字惊醒了,马上挂了电话,往总机一查,才知道自己是在配合别人演戏!

后来那个连长把事捅到了排部。老排长老沈那会已经调到了军务科,正准备去报到,就把事情推给了新来的排长。新来的排长当天就填了处分卡片,但还没宣布,就传来龅牙要调走的消息。原来那天从电影厂来了一伙拍电影的,要在南门岗东山坡的乱石堆里拍一组日本鬼子强奸妇女的镜头,演日本鬼子的虽是个专业演员,但以前一直演正面人物,一出场就是助人为乐、除暴安良、英雄救美,突然换成强奸妇女却没了感觉,怎么强奸也强奸得不像,还把细皮嫩肉的女主角磕得青一块紫一块。当时的龅牙正好下了岗站在一边围观,边围观边跟着模仿动作,被一个穿着破旧马甲的秃头看到了,让他只换了个外衣,连妆都没化,过去往乱石堆里一“强奸”,一次性通过!秃头当下就拍了板要把龅牙调走。当时龅牙还有些担心,过去问秃头,用不用把那几颗门牙拔了再走?导演说,拔了?拔了就不要你了,要的就是你这几颗牙!

那他调走了你也没当上?

谁想当呀?大头激动起来,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地说,还不是我对象,也不是我对象,是我对象她爹,也就是我那未过门的老丈人当过兵,一听说我在部队看大门,一年到头连颗子弹壳都摸不着,就死活不同意,扬言说要是不弄个副班长回来门儿都没有。

听说为这你曾经郁闷过,还把北门岗冲锋枪上的刺刀拆下来藏在枕头底下,准备带回家给他们露一手,德茂班长为此还专门给你请了心理医生?我问。

胡说,那是上次擦枪我忘了装上去。我还用得着干那种事……哎呀,该做饭了。大头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石英钟,一拍大腿站起来,说了声“不跟你胡扯了”便凑到墙上看菜谱去了,看完顺手从墙上摘下削骨刀,在案板上紧张地切起菜来。菜切好,大头又像老鼠一样哧溜一下钻到炉子前,拿起火柴开始生火。火点着了,大头紧咬嘴唇,面对炉火抱膝而坐,龟缩成一团,像遇险的刺猬一般作全面防守状。

我感觉攻防形势已经发生变化,遂改为主动进攻,说,来的时候听说你和一个小孩在臭水沟的故事了,故事倒很有趣。说到这我故意顿了顿,看着大头。

啊?你都听到什么了?大头的身体重新舒展开,表情惊愕。

算了算了,不能耽误你做饭。说着起身要走,被大头如期拦住,讲讲,讲讲,你都听到什么了?

先加柴,炉火快灭了。

你先把这事讲清楚!

那你先告诉我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也就是一件很普通的舍己救人的事。大头重新坐下,往炉子里加柴,然后点火,炉里立即死灰复燃。

那是上个月的时候,塞外下了一场暴雨,臭水沟洪水暴涨,一个浪把一个路过的小孩打翻在铁皮桥上。我当时正在站岗,见情况十分危急,只要稍晚一步小孩就会被无情的洪水卷走,于是就像黄继光堵枪眼一样直接从岗台上扑了过去。谁知刚刚抓住小孩,又一个浪打了过来,把小孩冲下了栏杆。我一只手抓住小孩的衣服,一只手死死抓住栏杆,就像抓政治教育一样抓得紧而又紧,不让洪水把我们卷入桥下。后来,我使出浑身的力气把小孩一点一点地拽上了桥。就在这时候,又一个浪打了过来,要是换了别人早被淹死了,但我凭着良好的身体素质和敏捷的反应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一把将小孩扔上了岸,我却被无情的大水卷入了沟底。小孩得救了,我也没有牺牲,但被灌了一肚子的臭水,直到现在打饱嗝还臭气熏天,比放屁还臭。本来嘛,以我一贯的低调作风,这事我没想宣传,过去就过去了,但徐科长非要采访我。

因为那孩子是旅长亲戚。

啊,真的吗?我救他的时候可根本不知道这些。

徐科长都问你什么了?

他问我被卷走的一瞬间想到了什么。

你怎么说?

我说想到了雷锋、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和徐洪刚,尤其是抗洪英雄李向群,然后想到了自入伍以来各级首长的教诲,尤其是想到了咱们南门岗的优良传统。

这么短的时间能想到那么多?可我听说,事情并没有那么复杂,是你和旅长家的小亲戚在桥上玩时不小心把他绊了一跤,由于腿上磕了个大包你就背着他直接送回了旅长家。

造谣!这样的事也能编出来,简直有损南门岗的荣誉。

如果是真的为什么现在还没上报纸呢?

这就是“闷头驴”徐科长的问题。他跟咱们南门岗历史上的恩恩怨怨影响了他报道这件事的情绪。

本来我还是相信你说的,但你说在短短不到一秒钟的时间内能想到这么多东西就不符合逻辑了。

哦,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稍微高了一点点。大头看了一眼周围的空气,压低嗓子说,那我告诉你真的,你相信吗?

我点点头,很配合地把耳朵凑到大头的嘴边。

当时想到的,其实就三个字。

哪三个字?

操,完了。

就这?

就这!

大头说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伸了个懒腰,一副已经曲终人散的样子,刚转过身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扭过头问我,哎,你放着通信员不当来这里站岗真的就是为了看个电视?

嗯,也不完全,主要是来这里锻炼锻炼……

哈……大头一声狂笑打断了我的话说,你们大学生就是虚伪,干点啥都要往脸上贴金,整点冠冕堂皇的理由,跟徐科长一样,一写大学生干部的新闻报道就说什么投笔从戎献身国防立志报国青春无愧马革裹尸,感觉要爆发世界大战似的,其实呢都是找不到工作才来部队的。说到这大头收住笑,一把握住我的一只手,用手电筒一样的目光注视着我问,兄弟,你是不是在男女作风问题上犯了错误让排长撸下来的?说实话,哥们绝对保密。

我想反驳,但没有,因为我已经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好让大头放松一下。果然大头见我点头后握手的力度骤减。

没事,犯了错误不要紧,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咱南门岗的兵都是犯了错误发配过来的。中原名士多塞北,江南佳人半辽阳。你来这里好好表现照样成长进步,照样能打翻身仗。

怎么翻?

发挥你的特长。你不是读中文大学的吗?写一部南门岗的班史,就像旅里的旅史、连队的连史一样,就写咱们南门岗的事儿,让我对象他爹也就是我未来的老丈人等不明真相的群众也了解了解我们南门岗从无到有、由弱到强曾经涌现出多少英雄豪杰,让他知道我在这个鸟地方站岗不是没有出息,而是为了追随英雄的足迹。

那不成了小说吗?

就是小说。班史小说。

好是好,只不过我不会写小说,我是搞汉语教学的,就是语文老师……

嗐,我跟你说,往后你一个人往这岗台上一站,整天看着对面那个老艾,整天听着烟囱上那窝乌鸦叫,没有小说都能憋出小说来,时间一长你笔下的文字就会像咱们南门岗的瀑布一样奔涌而出,不想写都不行。告诉你吧,要想在咱南门岗这地方待下去,就得找点事干,像我,天天讲故事;像龅牙,天天练武术;还有两个,一个养猪一个种菜,进了菜地猪圈都不愿意回来,全上瘾了。哎,你琢磨琢磨,是写纪实呢还是虚构?

都写谁呢?

当然是我们!

你是不是要我把艾劁猪和你的英雄事迹也写进去?我想了一下问。

当然,老艾代表南门岗的前身,我代表南门岗的未来——我接任班长是迟早的事。

大头又开始一边忙活一边继续着他的讲述。火苗子把他的脸照得红红的,像庙里的关公。

我没有心思继续专心地听讲,看着炉子里的火苗子暗暗地出神——它们羞涩地跳跃着,舞姿优雅却略带忧伤,像塞外大厦餐厅里摇曳的灯光和回荡的萨克斯乐曲。那个晚上,老排长沈钱就坐在我的对面,一声不吭地往嘴里灌着啤酒,像是在为破一项吉尼斯纪录而努力。他的上衣兜里鼓鼓囊囊地揣着那个月全部的工资和福利。直到最后一瓶酒喝完,他再也没有足够的清醒去拿酒瓶的时候,突然拉住我的手哭了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边哭边说,滚蛋了,滚蛋了,部队一裁我就马上滚蛋了。我说我不想在排部待了。他说我媳妇还没随军呢。我说我想去战斗班排。他说我告诉你一句绝密的话,部队还有两个月就要撤编了!你过去顶多也就两个月。我说,两个月就两个月。他说你在这当通信员不也挺正规吗,是不是觉得给我打洗脚水委屈了自己。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想在正规的班里当几天正规的兵。

那你去南门岗!他抬起头,像看猴子一样看着我,保证你半个月就哭着回来!

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给你个副班长当当,也算这洗脚水没白打。

我不是这个意思……

就这么定了,少他妈跟我啰嗦。

闫良兵你还在嘀咕什么呢,是不是又在编你的聊斋了?伴随着两声优美的男高音,门“吱呀”一声开了,德茂披着一身的暮色走了进来,一只手提溜着一只装满菜的塑料袋。

刘班长,新来的同志在哪呢,咯咯咯……德茂刚把菜往桌子上一放,外面传来一个男高音,但又好像是捏着鼻子发出的。伴着“咯咯咯”的笑声门又开了,走进来一个老头,五十多岁,高鼻子高颧骨塌腮,皮肤如火熏过,仿佛影视作品中的人物,见了德茂把两只手(这时我才发现,他左手拎着一个塑料袋,右手提溜一个酒瓶)往前一送说,来了个新同志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收废品的老洪让捎瓶酒过来祝贺我还不知道哩。呶,今天劁的猪蛋子,白酒加猪蛋子,大补,哈,保证你们全班今晚集体跑马,咯咯咯……

老头说着又像刚下过蛋的母鸡一样笑起来。

艾大爷,您请坐。大头像店小二一样殷勤地跑过来,接了老头的东西说。

不啦,一会儿帮老洪卸货哩。边说边往外退,动作如同演员谢幕,谢到门口又指着大头对德茂说,小闫,进步青年呢,想跟我学劁猪哩,咯咯咯……

你去把养猪种菜那两个叫回来,今晚会餐,新老排长都要过来,有重要事情宣布。老艾谢幕后德茂瞥了一眼大头说。

大头扔下手头的活应声向外跑去,经过我身边时向我抛了个不易被察觉的媚眼,低声地说了一句,好事来了!旋即没了踪影。

情况都了解了吗?班长德茂等大头彻底地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后说道,从下个月开始,你就要全面负责全班的工作了……

不是让我当班副吗?怎么?我很震惊地问。

没错,命令是这样下的。但下个月我就要抽调到演出队去演出去了,刚接到徐科长的通知,说是答谢驻地拥军巡回演出,演一个月。按条令,在班长不在位的情况下,副班长履行班长职责。

我?……

没事!班里就这个情况,工作任务很简单,内外关系也很融洽,你一个大学生,应该能闹得了。真有什么困难,闫良兵可以帮助你,他虽然有些神神叨叨,但干工作没问题。

我刚想说什么,门又开了,大头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边说“该下油了”边直奔灶台。我这才发现,炉子上的铁锅已经被烧得通红,连忙起身把油壶递给了大头。

哎,你想好了没有?到底应该写什么类型?

大头一边把油倒进锅里一边咬着我的耳朵问道。

当然是传奇!我蹲下来一边往炉子里加柴一边用只有我和大头才能听见的超低音说,像金庸、古龙那种。

哦?那叫什么名字?大头又把用削骨刀切好的猪肉扔进锅,锅里立即“哧啦”一声升腾起一团白烟,整个屋子立即弥漫起肉的浓香,令人垂涎欲滴。

天涯——明月——刀。我深吸了一口饱含肉香味的空气,“咕咚”吞了一口唾液,然后缓慢地转动脑袋看了看左右,压低嗓门说。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

责编稿签:这是一篇具有独特的审美品质的小说。历史的真实,传奇的演绎,以及文学的想象,在文本中彼此交错,互为表里,从而为作品赋予了多种新的审美质素。丰富的精神纬度和开阔的心灵空间,使得文本富有质感、厚度和力量。

小说以诙谐生动、饶有意趣的叙事,塑造了一组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艾劁猪,龅牙,大头,徐干事,洪帮主……他们都是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是纵横“江湖”的无名英雄。小说从新颖的视角切入,为我们展现了部队生活的另一个截面,相较于业已习见的军旅文学叙事,小说别具一种斑驳复杂、意绪苍茫的审美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