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八时,我已和学敬上了船。船开后她有点晕船,我还能扎挣着,睡在床上看小说。黄昏时我到船头上看海中的落日,和玛瑙球一样,照的船栏和人间都一色绯红。我默倚着船栏看那船头涌起的浪花,落下便散作白沫,霎时白沫也归于无处寻觅。我旁边站着一个老人须发苍白,看去约有七十多了,我看他时他似乎觉着了,抬起头来和我笑了笑!问我去哪里,我告诉他去A埠,后来我就和他攀谈起来,他姓王,和小孩一样处处喜欢发问,并且很高兴地告我他过去四十年经商的阅略。他的见解很年青,绝不像个老年人,而且他很爱国,他愿看到有一日中国的旗插在香港山巅上。这更是一般主张无抵抗主义——投降主义的学者们所望尘莫及了。
回到舱内,学敬睡着了,隔壁有人在唱,我心情也十分凄楚不能睡着,回想一切真如春梦,遗留在我心底的只是浅浅的痕迹,和水泡起灭一样的虚幻,什么人生的折磨,事业的浮沉,谁是成功,谁是失败,都如波浪、水泡一样,渺茫如梦。这时风起了,波浪涌击着舱窗,又扑的一声落下,飞溅起无数的银花,船更颠簸了,这宛如我的生命之海呢!
远远我似乎听见云哥唱歌的声音,声音近了,我看见云哥走近我的床来,我张手去迎他,忽然见他鲜血满身!我吓的叫了一声,惊醒后哪里有云哥的影子,想想才知是梦。但是这梦太可怕了,我的心惊颤着!我跪在床上祷告!上帝!愿你保佑他,我惟一的生命之魂影!
我伏在床上哭了!这一只大船,黑夜里正在波涛中冲冲扎挣着前进!
到了A埠,见着敏文,是学敬的二哥,他领我到他家去住,许多旧友都来看我,他们见我能这样抛弃了旧日安乐的生活,投向这个环境中来,自然都异常欢迎!在他们这种热烈的空气中,我才懊悔来晚了。一切的烦恼桎梏都落在我的足下,我的勇气真能匹马单骑沙场杀敌!
在这里又逢见三年未见的琦如,他预备和我去C城。第三日我们遂离A埠。海道走了三天,琦如和我谈这几年漂泊的生活,人生的变化,在路上还不寂寞。到了C城,这里正是战区,军队已开走了,三四天内还要出发大队。我和琦如见了学敬的大哥敏慧,他说云生来信他已收到了,问我愿意在哪部做工作,我说要去前敌,他说去前敌就是宣传队和红十字会救护队,救护要有点医学研究的才能去呢!我道:“做看护还可以,我们因为五卅事件发生后,学校里曾组织过救护班,而且我们还到过医院实习过。缚缚绷布总能会呢!”他们都笑了!
第二天敏慧同我到医院找王怀馨,她是日本毕业的,回国后便在C城服务,在东京时和云生他们都认识。她颀长的身腰,凤眼柳眉,穿着军装,站在我面前真是英气凛然,令人起敬!她告我说,救护队分两种,一种是留在C城医院救济运回的伤兵,一种是随军临时救护,问我愿意哪一种。我说去从军。她道:“那更好了,这次出发一共去一百人,你就准备吧!队长是黄梦兰,她从前在P城念书,也许你们认识的,我令人请她来介绍一下。”一会工夫梦兰来了,似曾相识,她握着我手说:“欢迎我们的新同志。”我们都笑了!
在这里住了三天,一切都准备好了,我早已换上军装,她们都说是很漂亮呢!明天就出发,这时我们真热闹,领干粮、领雨衣、领手枪、领子弹,其余便是我们的药品袋和救护器具。
到夜里她们都睡了,我给云生写了封长信,告诉他昨天我就出发的消息和我近来的生活,别的话都没敢写,我让他写信时寄C城王怀馨转我。到了这里不知为什么,心中一切的烦恼都消失了,只是热血沸腾着想到前线去,尝尝这沙场歼敌是什么滋味?
天还黑着我们就起来了,结束停当后我们先到集合场去,这时晨雾微起,四周的景物都有点模糊,房屋树林都隐约的藏在黎明的淡雾下。等到七点钟集合号响了,这时公共运动场上一排一排的集合了有三万多人,军乐悠扬中,我们出动了,街市上两旁都是欢迎我们的群众,当我们武装的救护队宣传队过去时,妇女们都高声的呐喊着,我们都挺着胸微笑了!火车开动时敏慧来看我,他又给了我一件工作,令我写点战场上的杂感给他编辑的《前锋周刊》。我和冯君毅坐在车窗边,他告我P城的消息很紧,云生久无信来,我真念他呢!
车道旁碧水长堤,稻田菜圃,一点都没有战云黯淡的情景,这样锦绣的山河,为什么一定要弄的乌烟瘴气、炮火迷漫呢!但是我们的军队是民众的慈航,为了歼灭和打倒民众之敌,我们不得不背起枪来。午餐便是随身带的干粮,不知为什么,我们大家吃起来,都觉着十分香甜。这一车的同志们,英武活泼,看起来最低限的程度也是高小毕业,又都是志愿从军,经过训练的,自然较比那些用一个招兵旗帜拉来的无知识的丘八,不啻天渊之别;这样的军队不打胜仗我真不信呢!
第二天傍晚到了F镇,景象非常之惨淡,据云匪军刚刚退去,我们的前线在这里的已有五千人。下了火车我们整齐队伍走到龙王庙,一路的男女老少都出来看我们,而且惊奇的都低低的互相传说:“还有女兵呢!”在他们无恐怖的面色上,我知道我们军队是和人民一体的。
到了龙王庙我们可以休息了,其余的军队是驻扎在附近的兵营里。我把身上的累赘东西放下后,就拉了梦兰到后边去看,走到殿上忽然看见神座下放着三四副棺材。梦兰走进去,她忽然叫起来,她告我说:“有一个棺材板正蠕动呢!”我走近了看时,原来棺板未钉,外面还露着灰布的衣角。也许是听见我们说话的声音了,棺材内有微微喘息的声气,梦兰说:“一定还没有死呢!我去叫人去打开看看。”我在殿上等着,少时她带了二个粗使的人来,让他们揭起棺板,里面原来迭放着两个死兵,上边的这一个脸伏在底下那个的胁间。把他提出来翻了个身,果然是个活人,面色虽苍白如纸,但还有呼吸!底下那个已死了,梦兰教他们重新把棺板钉好,一起连那几付棺都抬出去找个空地掩埋了。把那个未死的伤兵抬到前面去。给他灌了点药,检查后,他的伤在腰部,子弹还未拿出呢!于是我们设法取出加以医治。
在我军攻击F镇时,敌军伤兵太多,因无人救护就都活着掩埋了。这有棺材装着的大概还是官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