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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小说:白云庵 (2)

我抚着她的肩说;“梅林!你不用着急,假若太太一定让你回去,你就暂时先回去,我总想法子来成全我们;如果我的家庭真是万分不叫我自由,那我也要想法子达到我们的目的,难道我一个男子不能由我自己的意志爱我所爱的人吗?不能由我自己的力量去救一个为我牺牲的女子吗?至于我的心,你当然相信我,任海枯石烂,天塌地崩;这颗爱你的心是和我的灵魂永远存在。梅林!我总不负你,你抬起头来看!我对着这未圆的月儿发誓:梅林我永不负你。”她抬起头来说:“少爷!从前的已经错了,难道我们还要错下去吗?我呢!原是很下贱的人,在你们眼底只是和奴婢一样的地位……至于说到深层的话,少爷,梅林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就是你愿意牺牲上你的高贵来低就我,我也绝不作那非分之想。谁叫我们是两个世界中的人,假如我是宦门小姐,或者你是农夫牧童,老天就圆满了我们的心了。假如少爷慈悲爱怜梅林,只要在你心里有一角珍藏梅林之处,就是我不幸死去,也无所憾!少爷,其他的梦想,愿我们待之来生吧!”

她走后,我被父亲派到海宁去看病的姑母,我回来便听见她们说梅林死了,说她回去后三天便投湖死了!当时我万分悲痛,万分忏悔,我天天骑着马仍到逢见她的苏堤上去徘徊凭吊,但这场噩梦除了给我心头留下创痕外,一切回忆,渺茫轻淡,恍如隔世。这样过了两年,我憔悴枯瘦的如一个活骼髅,那翩翩美丽的青春和幸福,都被这一个死的女郎遮蔽成阴森、惨淡、悲愁的黑影,因之我愤恨诅咒这社会和家庭,以及一切旧礼教的藩篱。于是我悄悄地离开家庭走了。

戊戌政变时,我在京师大学堂,后来又到上海当报馆主笔,那时我已和家庭完全绝裂,父亲和我的思想站在两极端不能通融,他是盛朝的耿耿忠心的大臣,我是谋为不轨的叛徒。太后临朝,光绪帝被囚于瀛台,康梁罢斥的时候,封闭报馆,严拿主笔,我和一个朋友逃到日本,那时我革命的热心更是拼我头颅,溅此鲜血而不顾。以我一个文弱书生,能这样奋斗,我自己的思想建筑在革命的程途上,这自然都是一个女子的力量,我爱敬的梅林姑娘。

在日本晤孙文和宫崎寅藏,庚子那年我回国随着唐才常一般人,奔走于湘鄂长江,两粤闽浙间,后来在汉口被官兵破获,才常等廿余人均死。我那时悻免于难,又第二次逃到日本。不久联军入北京,太后挈光绪出走,父亲母亲和全家都在北京被害,只剩了杭州家里老姨太养着的我的三弟,从此以后我湖海飘零,萧然一身,专心致志于革命事业者十余年,其间我曾逢见不少异国故乡的美婉女郎,她们也曾对我表示极热烈的愿望,但是我都含泪忍痛的拒绝了。因为我和梅林有海枯石烂永不相忘的誓言。

我的少年期,埋葬了这一段悲惨的情史在我心底,以后我处处都是新疮碰上我的旧创。在日本我逢见黄君璧女士,她是那时在东京最有名的中华女侠,她学医我学陆军,我们是天天见面,肝胆相照的朋友,但是我心头有我的隐恨埋殡着,永不曾向她有超过朋友情谊的表示和要求。

辛亥革命,我二次回国投身军界,转战南北,枪林弹雨中悻逃出这付残骸来。民国以后我实指望着革命是得到了真正的成功,哪知专制的帝王虽推倒,又出了不少的分省割据的都督将军,依然换汤不换药的是一种表面的改革,我觉悟了中国人的思想,根本还是和前一样,渐渐我和这般革命元勋,旧时同志,发生了意见,我乃脱甲投戈又回到日本。袁氏称帝,那一般同志在日本重新旗鼓的预备挞伐,我也随着回来。这次我去向一个伟人抛掷炸弹,未中,我扮着乡人逃出北京,回到杭州看了看我的三弟和已经出嫁并生有子女的妹妹。这时我才觉着我漂泊生活,已如梦一般把我那青春幸福的时代逝去了。我那时候更凄楚地想到梅林,我独自去苏堤一带又追寻了一番我们廿年前的旧梦。

她一个勇武柔美,霜雪凛然的女郎,激发我做了这许多轰轰烈烈的事业,但如今我独自在苏堤上,回想起来更增加我的悲痛!廿余年中我像怒潮狂焱,任优愁腐蚀,任心灵燃烧,到如今灵焰成灰烬,热血化白云,我觉已站在上帝的面前,我和人间一切的愿望事业都撒手告别。宇宙本无由来,主持宰制之者惟我们的意欲情流;人生的欢乐,结果只留过去的悲哀;人生的期望,结果只是空谷的回音,这和巍峨的宫殿、峥嵘的宝塔一样,结果只是任疾风暴雨,摧残欺凌,什么美人唇边的微笑,英雄手中的宝刀,都是罪罚的象征,都是被梦来戏弄。地狱、死刑、暗杀;事业、爱人、金钱,在我的心底呵!从前都是热血的结晶,如今都化成苍白的流云飞上天边去了!”他说到这里忽然站起来,用手向星月灿然的天空指着,他的血又从新沸腾了,苍白的月色下,我看他的脸却和刚才的晚霞一样红,额下银须被晚风吹的在襟头飘拂着。

“蕙姪,你知道吧!我从前的雄心壮志,爱国热诚,革命思想,也和现在的青年们一样狂热呢!那时悬赏捕我的风声日紧一日我也不能再振作我往日的雄心了,一切都和太阳下的融雪一样,我不能再扎挣支持上这孤独、悲哀、空虚的躯壳和无穷无穷的前途奋斗征战了!我遂肩行李云游到这山中。我爱这里有水涧瀑布,翠峦青峰。微雨和风,白云明月之下,我找了这一块干净土,把五十年雄心壮志,绮情蜜意都一齐深葬此山。任天下怎样鼎沸混乱,人民怎样流离痛苦,我不闻问了,我将深藏此深山松篁中,任白云飘过我的头顶。我老了,我的担子青年人已接过去了,我该休息了,整理完成这廿年中的日记后,我想可以寻梅林去了!只恐怕她还是青春美丽的少女之魂,而我已经是龙钟苍老的白头翁了!”他手里拿着烟斗,微仰着头望着松林中透露出的半弦月神,他心里又想起廿年前那夜的月色和梅林最后诀别的河畔蜜语。

我始终未曾打断他的话,这时我看他已不能再说什么了,我说:“刘伯伯!人生的悲剧,都是生活和思想的矛盾所造成.理想和现实永远不能调和,人类的痛苦因之也永无休止。我们都在这不完善的社会中生活,处处现实和理想是在冲突,要解决这冲突的原因,自然只有革命,改变社会的生活和秩序。不过这不是几个人几十年就能成功的,尤其因为人生是流动的进步的,今天改了明天也许就发现了毛病,还要再改,革了这个社会的命,几年后又须要革这革过的命。这样我们一生的精力只是一小点,光阴只是一刹那,自然我们幸福愿望便永远是个不能实现的梦了。一方面肉体受着切肤的压迫,一方面灵魂得不到理想中的安慰.达不到梦中的愿望,自然只有构一套悲剧了事。

伯伯!你五十多岁了,也是一个时代的牺牲者,哪知我二十多岁也是一样作了时代的牺牲者!说句不怕伯伯笑话的话吧!我如今消极的思想,简直和你一样。虽然我是个平常的女孩儿,并不曾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作为,建过什么爱国福民的事业,和伯伯似的倦勤退隐。不过近来我思想又变了,我自己虽然把人生已建在消极的归宿处——坟墓之上;但是我还是个青年。我不希望我为了自己的悲愁就这样悄悄死去的。我要另找一个新生命新生活来做我以后的事业。因之,我想替沉没浸淹在苦海中的民众,出一锄一犁的小气力,做点能拯救他们的工作,能为后来的青年人造个比较完善的环境安置他们,伯伯,假如你愿意,你便把你那付未卸肩的担子交付给我,我肩负上伯伯这付五十年湖海奔走,壮志如长虹的铁担。”

他听了我这一番话,冰森冷枯的脸上,忽然露出浅浅的笑痕,他放下了烟斗,站起来伸过他那瘦枯如柴的手来握住我的右手,他说:“蕙姪!二十年来我这时是第一次得意!你这番话大大令我喜欢!你们青年,正该这样去才是光明正坦的大道,才可寻得幸福美满的人生。蜷伏在自己天鹅绒椅上哼哼悲愁,便不如痛痛快快,去打倒,去破坏这使你悲愁的魔鬼。革命的动机有时虽因为是反抗自己的痛苦,但其结果却是大多数民众的福利,并不能计较到自己的福利。所以这并不是投机求利的事业,虽然为了追求光明幸福而去,但是这也是梦想,你不要因为失望便诅咒他,我从前曾有过这样错误思想,现在先告诉你。

蕙姪,你去吧!你去用你的血去溅洒这枯寂的地球去吧!使她都生长成如你一样美丽的自由之花。我在这松林里日夜祷告你的成功,你接上这付铁担去吧!事完后你再来这里和我过这云烟山林的生活,我把我整理好的日记留给你。假如我不幸死去,蕙姪!我也无恨憾了,你已再造了我第二次的生命!”他说到这里,山下远远看见一盏红灯隐现在森林中,走近时原来是我家的仆人,母亲叫他燃着来接我的。我向刘伯伯说:“天晚了,明天我再来和伯伯说。这样大概我行期要提早,也须这一星期便可动身。谢谢伯伯今天给我讲的故事,令我死灰复燃,壮志重生。”他望着我笑了!我遂和来人点着母亲的红灯下了山,归路上月色凄寒,回头望白云庵烟雾缭绕,松柏森森中似乎有许多火蜚飞舞,星花乱迸,这是埋葬在这里的珠光剑气罢!

我默想着松林下桌旁的老英雄,他万想不到他和梅林的一番英雄儿女的侠骨柔情,四十年后还激动了一个久已消沉的女子。

十六年,七,二十六,山城栖云阁。

(见《世界日报·蔷薇周刊》第三十七期、三十八期,一九二七年八月九日第二、三、四版,十六日第三、四版。原署名评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