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
1483100000009

第9章 中篇小说 补天(五十弦)

《补天》 文五十弦

选自《阳光》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五十弦:1979年生于云南宣威。宣威市作协理事。作者从事基层煤矿安全生产管理工作,作品多取材于煤矿一线。中篇小说《月亮湾》在《阳光》杂志刊载后,被《小说选刊》杂志转载。

1

陈其一夜里做了好几个梦,但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梦也没有想起来。陈其一还在努力地回忆夜里的梦境,希望能回想起点儿什么来。这个时候,王彪对着正前方的一辆大卡车破口大骂:“这瞎贼日的!”随即急促地摁起了喇叭。

寂静就这样被打破了,大家都从低迷的思维中清醒过来,伸着头去看这个堵在路中央的庞然大物,它不偏不倚地站在路中间,没有争辩,任人去诽谤和诬陷。雨下得有气无力,路面上裸露出几块灰色的大石头,凸凹不平的土路上到处是湿漉漉的煤渣。

“咋办?”王彪朝坐在副驾驶座的陈其一望去,征求他的意见。

陈其一突然想起来,昨晚梦见自己坐在一辆失控的旅行大巴上,大巴的挡风玻璃上有个洞,风冷飕飕地从洞里吹进来,风是从正面吹的,却把脊背吹得凉飕飕的。陈其一还沉浸在现实与梦境的交叉里,他不知道这样的一个梦意味着什么,但这时他发现这梦应了。

既然梦应了,就不管它意味着什么了。

随行的马垂元坐在后排,后排还有办公室的龚秘书和安全科小代。马垂元见陈副局长没有回答,只得喃喃地说:“看来是坏掉了。”

陈其一没有说话,扬起手打了个调头的手势。

越野车在雨中愤怒地调过头来,沿来路往山外走。其实山外也是山,连绵起伏的群山,一眼望不到边的群山,连鸟都飞不过去的山。

土里土气的瓷砖紧紧地贴在麻山村委会的墙上,瓷砖被雨水洗刷过后,还是显得那么土里土气。陈其一突然造访,村委会的文书吃惊不小,连忙给主任打电话。

半个小时后,一辆破旧的吉普车才轰隆隆地开进了村委会。麻亚实砰地关上车门,直奔办公室而来。

“抱歉,抱歉,家里有点儿事来晚了。陈局长,您咋不提前打个电话呢?对不住,对不住各位了。”麻亚实一边解释着,一边带着歉意的笑给大家敬烟。

陈其一抱着个大烟筒,咕噜噜,刚好吸完一支烟,他没抬头看麻亚实,只接过麻亚实递过的烟,顺手把过滤嘴掐断,放在烟筒嘴上继续吸起来。

麻亚实中等身材,额头上稀稀疏疏地长了几根头发,身体发福得很,他忙碌地安排文书去买鸡:鸡要买阉过的,越壮的越好。说完,麻亚实又到厨房里去吩咐要做什么准备,不一会儿竟累得气喘吁吁。陈其一打趣道:“你这里怎么除了鸡还是鸡啊,整得像个鸡窝似的。酒我给你备下了,今天可要好好整上几盅!”

麻亚实连连摆手:“陈局长你就饶了我吧,我是有病的人,高血压,糖尿病,该有的什么也没有,不该有的全都有了!”

麻亚实不糊涂,这大清八早的,县煤炭局副局长可不是来请他喝酒的。麻亚实在来的路上就想明白了,当他突然明白陈其一来意的时候,猛地打了个激灵,紧接着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险些没扶不住方向盘。

按说去煤矿检查安全生产,煤矿上会把检查组当祖宗一样供起来的,怎么也轮不到村委会来烧香磕头。再说,煤炭局与村委会也没有什么隶属关系,要不是看在陈其一和麻亚实这层老同学的关系上,煤炭局与这个穷得揭不开锅的村委会能有什么瓜葛?

陈其一不买麻亚实的账,说:“这年头谁没病?喝死算!”

陈其一给麻亚实介绍了一行人。麻亚实忙堆满了笑容,用粗糙的大手和县里来的人握了又握。

陈其一越是闭口不谈此行的目的,麻亚实越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安全科科长马垂元十分熟悉陈其一的套路,领导要唱什么戏,他就随什么调。其余三个年轻人却显得谨慎多了,噤若寒蝉,生怕开口说错了话,惹出岔子。在这当口,谁也出不得错,即便是出错了,错也不能出在自己身上。这趟浑水,谁蹚上了,不湿裤裆也要湿裤脚。

大家都在办公室抽烟喝水,陪陈副局长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安全科的小代不太关心这些事情,他是做技术工作的,到了各个煤矿只管看图纸资料,检查软硬件环境,下井去检查安全,提出一大堆需要整改的问题,场面上的事情他不太会应酬,只是盯着墙上的规章制度看,看得出神。

小龚心里装了一肚子的愤愤。一份匿名举报的传真把煤炭局搅得鸡犬不宁,局里立马宣布了调查组的名单。调查组由局长蒋大伟牵头,副局长陈其一任副组长,由各科室抽调了人员组成了这个临时调查组。调查组出发前,局长在会议上强调:情况未明,要注意工作方法,严守纪律,注意保密。龚秘书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也被编进小组里去了。

其实陈其一没有告诉其他人,在另一个更高级别的会议上,县长副县长都被这个匿名的举报电话弄得焦头烂额。那个匿名举报信息不但到了煤炭局,到了县政府,到了纪委,并且到了很多报社,或者还有他们不知道的更高更远的地方。当天,县委宣传部已经采取紧急措施,临阵以待,幸好记者得到消息的时间并不比县委、县政府早,这个不算太尴尬的局面尚可以应付。分管煤矿安全的谭副县长表情凝重,他在会议上说:“现在关键的问题是要和记者抢时间了,如果麻村煤矿当真瞒报了一起死亡八人的瓦斯事故,并且让记者抢先报道出去,那样一来,天明县的天算是给捅破了。放心大胆地去查,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

陈其一参加了那个由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主持的紧急会议。陈其一当然明白,对天明县来说,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安全生产问题,已经上升到一个政治高度了。即便举报的问题属实,瞒报矿难的信息只能由政府通报给新闻媒体,而不是由报纸的头版头条来告知政府。这个关系颠倒不得,颠倒了,天明县的天也就颠倒了,多少人的前程命运也就颠倒了。退一步说,假设举报的问题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政府也有必要对这个事情进行调查核实,毕竟死亡被瞒报人员的名单、家庭住址,举报信息中说得明明白白,只要找到其中几个家庭调查了解情况,一切就一目了然了。

为此,陈其一做了一夜的梦。他有一种危机重重的感觉。天明县这些是是非非,领导不用讲得太明白,他心里也清楚得很。

和陈其一同样着急的还有马垂元,麻村煤矿事故瞒报不瞒报与他关系不大,他关心的是麻村煤矿矿难事故的原因,监管不力是一顶摸不着边际的帽子,随时都会扣在他的头上。马垂元心里急,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出他着急来,急有什么用,麻村煤矿到底有没有发生事故都还是个未知数,有什么好急的呢,不是还有乡里的煤管所嘛。想到有这个垫底,马垂元底气一下子足了很多。

王彪从车上拿来两瓶好酒。原本陈其一爱喝本地用包谷煮的白酒,经常说这些包谷水水有暴劲,喝下去后酒到了身体的哪个部位自己最清楚。有时候他也不忘放些酒在车上,遇到饭局时想喝什么自己可以选择。陈其一对王彪拿来的酒感到很满意,这年轻人,很是懂得他的心思。

平日里领导下基层煤矿检查,免不了给老板们留些情面,抽煤老板几条烟,喝煤老板几瓶酒也算不上是受贿。执法检查中该停产的停产,该整改的整改,该罚款的罚款。除了国家的法律法规要执行,地方上的政策也得执行,而有的政策又不好执行,弹性很大,尺度在人把握,过得去就行,实在过不去,再大的老板也不能为难吃公家饭的人,都得意思意思。公家的人如果不把这些意思收下,老板会比罚了款还难受,那反倒是公家的人不够意思了。

陈其一边喝酒边和麻亚实说读书时候的事情,俩人说得热泪盈眶。陈其一说,玛牙石,今天酒喝得高兴,我就不走了,晚上接着喝!玛牙石是麻亚实的外号。天明县到处是玛牙石,亮晶晶的,看上去像水晶石,其实不是水晶石。水晶石清澈透亮棱角分明,玛牙石看上去浑浊,形状也没有水晶石好。水晶石能卖钱,玛牙石不能,只能哄孩子玩儿,说这是宝石,小孩子不懂事,往往真将玛牙石当宝石了。

麻亚实有几分醉意了,摇摇手说,那不行,村里的鸡还得留几只给乡长!

陈其一盯着麻亚实:“没有鸡,村姑也行嘛!”麻亚实说:“我这里可没有村姑!”陈其一一脸坏笑:“不要你的村姑,妇女主任就行了!”

麻亚实一下子噎住了,半天说不上话来。

陈其一对众人说:“告诉你们个情况,麻村妇女主任——他老婆!”

于是众人就笑开了。

没想到身负重任的陈其一喝高了,只能在村委会休息。马垂元在和陈其一去上厕所的间隙里,征求陈其一的意见:“陈局长,你看下午这事……”陈其一醉意十足地说:“你带他们几个去麻村煤矿转一转。”马垂元问:“井下去不去?”陈其一看着马垂元问:“你了解他井下的情况吗?”马垂元:“这个,不了解……”“不了解?那下个!”马垂元又接着问:“也不知道路通了没有?”陈其一扒在马垂元的肩膀上说:“条条大路通罗马……还有那啥,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那啥……”

马垂元立刻会意,他知道陈副局长是喝多了,但还没醉。

还没到晚饭时间,马垂元一行就回来了。陈其一还在睡觉,鼾声扯得老大。马垂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村委会的院子转来转去,他急着向陈其一汇报工作。麻主任喝得也不少,在村委会办公室的沙发上呼呼大睡。

好一会儿,陈其一从村委会二楼下来了。陈其一见了马垂元的着急样,很是恼火,引用副县长的话说道:“急什么急,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嘛。”马垂元这一行没有什么收效,恰恰这一切都在陈其一的预料之中。且不论瞒报是否属实,但胆敢瞒报那么大的事故的老板,绝非等闲之辈,不知道他的背后还隐藏着多少说不清道不明的权力与利益的博弈。

马垂元啊,马垂元,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陈其一把呼呼大睡的麻亚实揪起来,让他楼上睡去,说他要在这里办公。麻亚实睡得懵头塞耳,突然被叫醒了,只得立马惺忪着眼睛出去了。

马垂元就把去麻村煤矿的经过向陈其一汇报了一遍。

马垂元带着人从上午去过的路赶去麻村煤矿,上午堵在路中央的大卡车已经不翼而飞了,他们很顺利地到了麻村煤矿。麻村煤矿没有生产,停产呢。一个副矿长来接待他们,说是绞车坏了,还没有修好,只好停产了,工人们都回家去了。马垂元到井口看了看,主斜井上轨道上起了锈迹,证明是停产几天了。马垂元带着人在煤矿附近转了转,没有发现什么异常。马垂元问矿长到哪里去了?副矿长说,矿长昨晚进城去开会了。马垂元又问麻老板呢?副矿长又说,矿长和麻老板一起去的。马垂元还看了矿上的技术图纸、生产报表、作业规程,问了安全情况。

麻村煤矿除了绞车坏掉,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

陈其一听完汇报,对龚秘书说,你起草个调查报告,到乡上传给局里。

龚秘书呆在那里,问报告上咋写。

陈其一一听这话,有点冒火,但他忍住了,只说:“咋看到的咋写,如实汇报!”

就在这时,安全科的小代愣头愣脑地说了句:“陈局长,您看这条短信。”陈其一接过手机来一看,轻描淡写地说:“我的手机怎么没收到?”

马垂元接过去一看,念道:“天明快讯:十五日,天明县麻村煤矿发生一起瓦斯爆炸事故,事故已造成八人遇难,二人受伤。据悉,事故发生后,麻村煤矿对事故隐瞒不报,该煤矿法人及矿长已被控制,煤矿资金已被冻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据悉,全县已对所有煤矿下达了停产整改的通知。”

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高兴不起来。既然事态早在县委、县政府的控制之中,为什么还要局里组成调查组,假惺惺地下来调查一番呢。这趟浑水不但浑浊,而且深不可测。

龚秘书不合时宜地问:“陈局长,您看这报告还写吗?”

陈局长瞪起眼睛看了看他,没有回答。

2

麻园是个穷乡。乡里产麻,也养蚕。家家户户种麻纺线,麻布做衣服粗糙,只能做些包装袋或手工艺品。麻园的百姓们用“白天绕街吃茶,晚上点灯漆麻”来形容那些做事情不懂得抓时间的人。而陈其一心里清楚得很,现在的工作也只有“白天吃茶,晚上漆麻”才能开展了。白天光线明晃晃,大家都以为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实际上白天看到的东西远不如夜里看到的透彻明白。眼睛看得到的更多的是假象,假象往往蒙蔽了真相,而在夜里,看不到真相也看不到假象,那么真相就距离人的眼睛更近了。

真正的事故调查组已经进驻到乡里了。陈其一在麻村呼呼大睡的时候,文件就已经下发了。由县委、县政府牵头组成的事故调查组在晚饭之前就赶到了麻园乡。煤炭局增派的矿山救护队全副武装直接驻扎到了麻园煤矿,公安、纪检等多个部门已经抽调人员,对瞒报事故进行了调查……

陈其一住在乡招待所里,他也可以选择去麻园煤矿,但他还是让马垂元带人随救护队下到了矿山,身边只留下了龚秘书。整个麻园乡一时间被笼罩在天罗地网中,连只麻雀也飞不出去。陈其一明白,政府始终掌握着整个事件的主动权,不主动不行,被动就要落后,落后就要挨打。

陈其一白天睡多了,晚上睡不着。招待所显得格外冷清,陈其一知道分管安全的谭副县长也驻麻园乡指挥开展工作。饭前,谭副县长召集各路人马开了会,传达了县委、县政府的指示精神。吃饭的时候,谭副县长、乡里的书记、乡长、派出所指导员、所长……各路人马挤在一桌,骤然紧张的气氛中,大家都没有喝酒,也没有谈工作,吃完饭都各自怀揣着心事散了。

先是煤管所的所长来拜访陈其一,陈其一问:“你不在煤矿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所长姓张,三十六七岁,他说:“我刚从煤矿回来,听说领导也在乡里,来找你汇报一下工作。”

陈其一原本不想见他,只板着脸一言不发。

所长战战兢兢,不住地擦汗,嘟囔了半天,终于开口说:“谁想得到麻大军这狗日的胆子这么大,死了那么多人竟敢隐瞒不报,我现在是哑巴着贼日,有口难辩啊!这下,我也被拖下水了。领导,您看看我这事该怎么办?”

陈其一冷笑一声:“早先你死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会不知道?”

张所长满面委屈地说:“陈局长,我是当真不知啊!现在关着门说自家话,如果我知道麻园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就是扛着两个脑袋也不敢隐瞒不报啊!”

陈其一没有理会他。煤管所是煤炭局的派出机构,直接隶属煤炭局,是煤炭局最基层的执法单位,现在出了这档子事,别说煤管所长,煤炭局长,甚至是县长的脑袋都在肩膀上晃荡着,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谁能躲过这一劫,一切都是未知数。

良久,陈其一深深地吸进一口烟,又吐出来。他对所长说:“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先把手头的工作做好,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张所长堆满了苦涩的笑容说:“那不打扰领导休息了,我这就回去。”

所长走后,陈其一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随后,麻园乡的乡长给陈其一带来了一套丝绸做的休闲装。麻园乡有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服装加工厂,经过改良加工出来的麻布制品供不应求,同时也生产高档的丝绸制品。服装加工厂倒为麻园创造了不少的就业岗位。一部分人在煤矿挖煤,一部分人在服装厂上班,还有一部分老弱病残在种地。

陈其一客客气气地收下了乡长送来的土特产,不等乡长客套几句,他就要站起来试试合身不合身。乡长一把抓住陈其一,让陈其一睡觉的时候再试,如果不合适说一声,他会重新送一套过来。陈其一客随主便,便不再试了,他突然提醒乡长说:“这玩意儿,给谭副县长送过去了吗?”

乡长却说:“谭副县长在火气头上,还没送过去呢!”

陈其一说:“我说你啊你,谁都可以不送,谭副县长怎么能不送呢?”

乡长无奈地笑了笑:“这不,来请你给出出主意嘛!”

陈其一给乡长敬烟,乡长立刻站起来也给陈其一敬烟,推来推去好半天,陈其一接过乡长的烟,点着火抽起来。

乡长说:“日他妈倒霉啊,天明县那么多产煤乡镇,几百对矿井,偏偏就麻园出了这么大娄子,八条人命,日他妈的还敢瞒报,把老子害苦了。你看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不知道县委、县政府是什么意思?”

“不好说啊,这种事情说大了是大事,说小了也不是小事,既然亡羊了,得补牢啊!再说天塌了有个子高的顶着嘛!”陈其一把谭副县长的那句话当了令箭来使,屡试不爽。

俩人在招待所整整抽了半包烟,说了些贴己的话。这个时候,政府办的秘书来敲门,看见乡长也在,便说:“谭副县长请你们去他那儿一趟呢!”

谭副县长显然也没有休息好,准确地说,自从他分管煤矿安全生产以来就没有休息好过。天明县坊间有个笑话:县委班子开会讨论工作分工问题,开了一整天都没有结果,因为没有人愿意分管煤矿安全;其中一个领导内急了没憋住,上了趟厕所回来的时候,分工已经出来了,由他分管煤矿安全。

客套和寒暄过后,谭副县长说:“省里和市里对我们麻园煤矿这个事情非常重视啊!既然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我们下来开展工作,也要敢于放手去干。县委、县政府也下了决心要狠抓这个事情,再不拿出点儿手腕来,以后的工作更不好开展了!现在首要问题是,煤炭局要把事故原因调查清楚,好给那些喜欢捕风捉影的记者一个说法;其次,遇难家属的安抚工作也不能松懈,不要闹出更大的问题来;还有,下去工作的时候要特别注意方法,要抓重点,稳定压倒一切,该查的放心去查,不该碰的就暂时不要去碰。”

谭副县长又交代了几句后,问工作中有什么困难?

陈其一和乡长都对领导的指示表示了认可,困难谈不上,能有什么困难呢。领导不是来听你讲困难的,领导的困难就是因为下面有太多的困难,即便乡长和陈其一都表示了目前还没遇到什么困难,但不代表就没有困难。真正的困难在人心里,捉摸不透的东西才是最大的困难。

陈其一回到房间后还是睡不着,他在想“该查”和“不该碰”的那些事情。他倒真的有些担心,下面的人查出了谭副县长说的“不该查”的事情来。他突然想起来应该给马垂元打个电话,在电话中交代几句。想了想,他又把手机放下了。怎么和马垂元说呢,他又怎么知道哪些该查,哪些不该查?

冰冷的一夜,陈其一依然没有睡好。

第二天,调查上来的结果还是让陈其一大吃一惊。

马垂元把调查报告交给陈其一的时候,陈其一几乎要跳起来。他仿佛捧着一颗定时炸弹,炸弹距离引爆只有三十秒钟了,但他还是尽量装作平静地把报告看完。谭副县长特意交代的“不该碰”的东西还是被马垂元碰到了。

调查报告除了本次瓦斯爆炸事故的详细情况,还牵扯出了麻村煤矿不久前两起顶板事故,两次事故造成了两人死亡,均属瞒报。马垂元却说:“陈局长,实在不敢往下查了,再查下去,可能会扯出更多的事情来。”这样说来,麻村光今年就发生了三起瞒报事故,那之前的,之前有多少被瞒报?麻园乡的其他煤矿呢?整个天明县的所有煤矿呢?陈其一越想越觉得心拔凉。

陈其一说:“什么叫不敢再查下去了,要你们是干什么吃的?查出问题来又不是要你扛着,当然这些问题你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们安全科平时是怎么监管的?”

马垂元最担心的话被陈其一一下就说中了,只得低着头,任陈其一训斥。

陈其一想了想,语重心长地说:“老马,我们俩年龄相仿,你也是老同志了。应该知道工作的主次,我们这次的重点是查被瞒报的“五一五瓦斯爆炸事故”,其余的东西不是不能查,要查,要彻底调查,但不是现在查。就你这个调查报告,你想想,局长、县长的帽子够摘几回?”

马垂元一下蒙了,他完全没有想到自以为聪明的点到为止已经酿成大祸了,不由得直冒冷汗。陈其一见马垂元已经意识到问题的复杂性,也就没有多说,心里直后悔昨晚没有把谭副县长的指示传达下去,但他想想又释然了,如果是他授意马垂元那么去干,保不准哪天那些事情又东窗事发,也把那顶瞒报的大帽子自己给自己扣上了。让马垂元自己去想明白问题有多复杂,总比自己授意要好得多。

然后,陈其一拿着马垂元修改过的事故调查报告,敲响了谭副县长的房门。陈其一向谭副县长递交了麻村煤矿瓦斯爆炸事故调查书面报告后,又对其他问题作了口头上的另案汇报。

3

两天后,麻村煤矿矿难瞒报调查结果大白于天下。

各地电视台轮番滚动播出着这个重大新闻,在谴责无良知的煤老板的同时,也没有忘记传达政府打击瞒报事件的决心。记者们在报纸上表达着本次矿难瞒报采访过程的艰辛和感慨。因为受害者家属与煤矿签署的保密协议中包括谁要是透露了矿难,将拿不到煤矿在五年内额外补偿的一百万现金。记者们根据举报的线索,找到受害者家属采访的时候,家属的不配合让他们感到格外震惊,家属们强忍住悲痛,但却对矿难守口如瓶。谁也不愿意因为几句真话就丢了一百万,即便说出真相,能让已经埋进土里的人起死回生吗?

当然家属们并不知道,煤老板已经被政府请到县里去“喝茶”了,政府已经从煤老板那里得到了更多的真相,而当初矿方承诺给他们的兑现也只是一纸空文了。

陈其一虽然亲历了调查,根据各路人马反馈回来的信息,还是让陈其一脊背发凉。麻村煤矿瓦斯爆炸发生后,矿方仅用两个小时就转移了尸体,当天夜里就和所有遇难者家属达成了赔偿协议。矿方用高于国家补偿的标准支付了每个家庭八十万赔偿金,同时让遇难者家属协同瞒报,承诺五年内分期补助每个遇难家庭一百万。第二天,八具遗体就被匆匆下葬,道士都来不及请,即便请了道士,道士也来不及在一天之内给那么多人做法事。

陈其一的内心有些被触动,从事煤炭工作二十年来,他从一个技术员慢慢地当上了科长,又慢慢当上了副局长,这是他遇到过的最为震惊的事故。煤矿的胆大妄为,家属的集体封口,让他对整个天明县的安全形势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这样一个在全国排得上号的产煤大县,在这样一个被奔驰、宝马拥堵的小县城到底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真相。陈其一不敢往下想了,他坐在整洁明亮的办公室里,等待着去参加各种各样的会议。

一个星期后,天明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事故调查已经基本结束,麻村煤矿井下电器失爆,引发了瓦斯爆炸,事故发生后,麻园乡煤管所所长参与了瞒报。县政府主动发现了问题,及时向社会公开矿难,并妥善处理矿难善后事宜。除了矿方和煤管所所长被控制以外,天明县的天稳稳当当地悬挂在人们的头顶,没有什么不同。

接下来,陈其一开始了忙碌的工作,他代表煤炭局到各处去督促检查,整日忙碌在下乡的途中。

这天,陈其一代表煤炭局去麻园乡煤管所宣布代玉衡的任命。麻园乡煤管所所长被矿难牵连后,局里暂时派代玉衡去接替所长暂时主持工作。只要代玉衡在新的任命下发之前没有什么过错,麻园煤管所的所长非他莫属了。从一个科员升格到煤管所所长,不算破格提拔,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头。

当局党组会议讨论麻园煤管所代理所长人选的时候,出现了难得的民主。以往这小小的煤管所所长的职位,不知有多少人跑断了腿,托多少人情关系。但时局艰险,众目睽睽,又没有特别合适的人选,有人提出让安全科的小代去试试,没想到这个提议立刻被通过了,这让小代做梦也没想到。

陈其一在麻园煤管所宣布完代理所长任命通知后,没有什么讲话和指示精神,艰难时期,神经绷得太紧了不利于工作的开展。不过,陈其一还是拍了拍小代的肩膀说:“工作就交给你了,抓紧时间适应!”

小代不善言辞,用不太自信的话说:“谢谢陈副局长!”

陈其一在返城的路上才开始意识到,局里任命小代作煤管所的所长,不是个明智之举。但他又想,人是会变的,想当初自己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员,现在虽说当上了副局长,其实骨子里不就是个天天和煤炭绊跤的人吗。

这天陈其一又在到麻村混吃混喝。地点不在村委会,在麻亚实家。麻亚实叫苦连天,他对陈其一说:“大军聪明反被聪明误,当初我就不同意他私了,和他说那是人不是牲口,不能什么事都用钱打发,他就是不听。哎呀呀,你看这事情闹的。”

陈其一端起杯子来和麻亚实碰了碰,示意他喝酒。麻亚实哭丧着脸,把一整杯酒都倒进肚子里。麻亚实说:“这回什么都没有了。当初是我出面做的工作,人家相信我才同意私了,煤矿答应额外补助一百万,一年二十万,五年付清,我还摁了手印给人家担保。这回倒好,麻大军被抓起来了,人家就来找我要钱,你说,我这不是着贼日了吗?”

陈其一安慰麻亚实说:“我还不知道,在这麻村谁能把你‘玛牙石’给啃了一块不成?”陈其一又说:“瞒报那么大的事情,亏你有那么大的胆,你不知道什么叫纸包不住火,香盖不住臭?”

麻亚实说:“兄弟,你不知道啊,我这村委会的主任明说是村民选举出来的,说白了就是人家麻大军赏的。你看我住的这楼房,看我那破吉普车,不都是麻大军给的吗?在麻村不是我麻亚实说了算,麻村的天是麻大军的。我唯一能做主的,你看——”

麻亚实指着自己的老婆——村妇女主任。

麻亚实的老婆是大手大脚的农村妇女,她瞅了麻亚实一眼:“说你的事,扯我干什么,就没见过你这么窝囊的男人!担保的时候脑袋也不想想,指头就摁下去了,这回看你怎么把手印舔掉!”

麻亚实生气了,拍了一下桌子:“是我摁的手印怎么了,我不摁他麻大军会放过我吗?我摁那个手印是向人家保证我不揭发他,我不摁有的是人想摁,这年头,谁不想去抱他麻大军的大腿啊?”

妇女主任不和村委会主任吵,站起来屁颠屁颠往厨房去了。陈其一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来没有摁过这么多的手印。你们走的第二天,派出所来调查了,问完话又是摁手印,我边摁边想起那一个个年轻人,想起他们的父母和娃娃,我心里那个难过啊,兄弟,我难受啊!”

说着,麻亚实低下头嘤嘤地哭了起来,鼻涕眼泪直往下滴。麻亚实老婆姓刘,叫刘桂花,她没好气地踹了麻亚实一脚:“你个窝囊废,就知道哭,你也该去鬼洞了!”

鬼洞是麻村的一个名词,只是一个地名,并没有什么洞,先前有口小煤窑,有人从煤窑里挖出煤炭来供自家烧火用。后来,麻大军组织了一伙外省人在这里开采,突然有一天,电闪雷鸣,下了一场大暴雨,山体滑坡,把煤窑的口封住,就再也没人从里面挖出煤炭来了。后来听人说那是通往灵界的一个入口,阴间的恶鬼经常溜出来捣乱,老天爷很生气,就派神仙把通往地狱的入口给堵住了。堵住了麻大军的财路,村里人都高兴了一阵子,但后来有人夜里从那里经过,说是听见有阴间出不来的鬼在那里叫。

陈其一说:“老麻,事情都过去了就没什么好想的。乡里不是还没撤你的职嘛,麻大军出问题了,麻村又是你老麻的天下了嘛,这是该高兴的事情,来喝酒喝酒!”

麻亚实擦干了眼泪鼻涕,红着个眼睛,他对陈其一说:“兄弟,你都那么大局长了,从来没把我当农民看,就凭这一点,我佩服你!我不该啊,上次你们去麻村煤矿,那车是我儿子的,是麻大军让他去堵在路口的,没想到头一个就堵住了你!”

陈其一说:“这有什么,后来不是让开了吗?我要谢谢你!”

俩人就坐在一起抽烟,一支接一支抽。

陈其一进城的时候没叫上麻亚实,一来麻亚实喝多了,二来在非常时期,陈其一心里多了层顾虑。

4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陈其一怎么也没料到,更要命的事情又发生了。

红雨乡在天明县北,麻园乡在县南。南边矿难瞒报刚平息,不料北边又发生矿难了,这回不是瓦斯爆炸,是煤与瓦斯突出。

和瓦斯爆炸相比,煤与瓦斯突出显得更加难以防治。构成瓦斯爆炸有几个条件,一定量的瓦斯浓度,火源和温度。而煤与瓦斯突出没有太多的道理可言,它更像是一个蛮横的莽夫,它不和你讲一二三,它的出格总让人防不胜防。

陈其一感觉有些眩晕,刚刚松下来的神经又被人那么重重地拨弄了一下。陈其一的眩晕让他看到了窗外的天空开始倾斜,仿佛要轰然而倒。这起事故是在天明县下达停产整改通知之后发生的,而事故发生之前,这个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的煤矿还没有经过检查验收。在这样的时刻,不真是要天明县翻天吗?

陈其一又被紧急通知到县政府开会。局长擦了擦汗,开始给领导汇报。陈其一不知道汇报材料是谁写的,不懂得避重就轻。汇报材料上竟然说:红石煤矿在没有经过复产验收之前,私自组织生产,酿成重大安全事故,造成当班作业人员六人死亡。这话的意思不就是说煤炭局监管不到位,才让红石煤矿有机可乘,私自组织开采吗?陈其一竟然想当然地认为汇报材料是办公室的小龚整理的,如果是张主任写,他肯定会写成“红石煤矿发生煤与瓦斯突出事故后,煤炭局立即将情况向上级汇报,并组织救护队展开紧急救援,目前,事故造成井下当班作业人员六人全部遇难”。

局长越往下念,屁股越坐不住。领导们铁青着脸,无奈地听蒋局长把汇报材料念完。在这个过程中,陈其一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手指头不断地在太阳穴上揉着,他矇矇眬眬地觉得,蒋局长头上的帽子在轻飘飘地飞了,县长、副县长,还有他这个煤炭局副局长的帽子,在会议室的顶棚上飘过来,又飘过去。

局长念汇报材料的时候,县长很生气地站起来,出去了。但局长还没有念完的时候,县长又回来了。

开完会后,天明县一派山雨欲来的架势。

第二天,新的事故调查组又组成了。不过这次的调查组主要由县领导和大市煤炭局组成,蒋大伟和陈其一俩人连副组长也没编上。陈其一觉得自己的副局长恐怕也要做到头了。蒋大伟和陈其一不敢懈怠,亲自到了矿山组织抢险救灾。陈其一赶到的时候,哪里还有险可抢有灾可救,救护队和红石煤矿已经清理开淤积的巷道,把井下遇难者支离破碎的遗体给清理出来了。

可是,细心的马垂元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红石煤矿当天出入井的记录和充灯房矿灯领用记录出现了问题。马垂元不敢声张,只偷偷地把这件事情汇报给了陈其一。陈其一立马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刻将这个问题向局长做了单独汇报。局长没听出这个问题隐藏的东西。陈其一解释说:“一般情况,一个人下井领一盏灯,领灯记录和出入井记录是持平的。当然了,也有例外。”

局长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反问陈其一:“是出入井记录的人数多了还是矿灯领用数多了?”

陈其一说:“矿灯多了,多了三盏。”

这个貌似不起眼的工作疏漏却偏偏让马垂元发现了,马垂元又偏偏把问题反映给了陈其一,陈其一不得不向局长汇报,哪怕是一个很小的细节。说不定这被疏漏掉的小细节又要捅出大娄子来。

局长问:“那你觉得会是哪种可能?”

陈其一:“局长,这个真不好说。”

局长的脸就拉得一根面条似的,但他立马有了主意,让陈其一马上去调查落实清楚。局长心里清楚,虽然煤炭局有一大把的副局长,其实都没有在煤炭行业待过多长时间,唯有陈其一才是内行专家,他不敢派别人去,搞不好会让自己难堪。

陈其一二话没说,他找到了马垂元,将局长的意思传达了。马垂元战战兢兢地望着陈其一,他想起之前在麻村煤矿碰了不该碰的东西,险些酿成大祸,他希望陈其一能给他交个底。陈其一知道马垂元担心什么,事情都到这一步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存在问题又被检举揭发出来,那才是更危险的定时炸弹,他顾不了这么多了。麻园煤管所张所长就是前车之鉴。

陈其一说:“就抓住这个问题,往深里查,不要惊动矿方,到下面去做工作,先了解实际情况。”

马垂元还是犹豫再三:“真查?”

陈其一说:“真查,要讲究方法。”

局长和陈其一手心里各自捏了一把汗,但表面上若无其事地在指挥工作。

两个小时后,马垂元回来了。局长和陈其一望着马垂元,想一眼就从马垂元脸上获得他们想要的答案。马垂元眼睛里什么东西闪烁了几下,他才张口向局长和陈其一汇报调查回来的结果。

马垂元私下溜到煤矿附近的一个农家去找水喝,一个妇女很高兴地给他倒了杯茶水。马垂元喝着苦涩的茶水,东扯西拉地和妇女聊天,妇女见他随和,也就放松了警惕。马垂元云里雾里的绕来绕去,终于从妇女支支吾吾的嘴里套出话来,第一天就刨出来三个,被挤得稀巴烂,后来救护队才来。

局长望着陈其一,陈其一望着局长。最后,局长擂了陈其一一拳,喃喃地说:“老天爷容不下咱俩啊!”

陈其一知道真相后,心里倒坦然了,早些知道真相总比蒙在鼓里好。蒋大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气无力地说:“我去向谭副县长汇报。”

麻村煤矿瞒报矿难,一切都在政府掌控之中,谁也没有料到,一个主动请求救灾的煤矿却打得政府措手不及,要不是那不起眼的一个疏漏漏出马脚,一个不起眼的阿拉伯数字将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在调查组返回天明县城的时候,一场大雨突如其来。瓢泼大雨伴着肆虐的狂风,陈其一第一次真切领会到了风雨飘摇的含义。

5

半个月内连续发生了两起重大矿难,并且都存在瞒报问题。天明县连续两起矿难瞒报事件迅速占据了各大重要媒体的头条,同时引起了省上的高度重视,就连从北京来的事故调查组都已经入住天明大酒店,展开调查工作。

北京来的调查组是如何开展工作的,陈其一不得而知。坊间传闻县长已经被省里罚“写小楷”——“写小楷”是天明县的一种戏谑,早年小学生犯了错误写的检查书、保证书都是写在小楷本上的。一条线理下来,没有人敢保证他不会被县委、县政府请去写小楷。坊间还传闻县长从省上写完小楷回来,就被停职了,煤炭局局长也被停职了。坊间的传言充分展现了老百姓充沛的想象力,一些被想象出来的细节在坊间的传言中不断被修改完善,到最后竟然栩栩如生,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就譬如麻村鬼洞的鬼叫声一样,那完全都是老百姓臆想出来的结果,即便这世间并没有鬼,但麻村的人对鬼洞还是望而却步了,这就是舆论的力量。

一时间整个天明县谣言四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老百姓对此给予了厚望,把希望寄托在北京来的调查组上,希望一夜之间把隐藏在庙堂上的蛀虫全部揪出来。

陈其一也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压力。非常时期,陈其一不敢有丝毫懈怠,他甚至做好了随时等待被召去问话的准备。北京来的工作组不太按常规出牌,住在天明大酒店里,自己掏钱住店吃饭,从来不要县委、县政府招待,也不私下接触地方上的各路诸侯。这种阵仗,别说天明县,恐怕是大市的市长,省里派下来的专员都没有见过。

这天,陈其一刚准备下班,却接到了谭副县长的电话,谭副县长让他过去一趟,在办公室等他。

看完谭副县长交给他的材料,陈其一暗自舒了一口气。检举材料上说的事情,十天之前陈其一已经向谭副县长口头汇报过。在调查麻村瓦斯爆炸事故的时候,马垂元查出来一些“不该碰”的问题,但陈其一已经向谭副县长做过另案汇报了。

这份检举揭发材料长长地列了死亡人员名单,依旧把被瞒报的死亡人员名单以及家庭住址等情况写得明明白白,之前零散的瞒报的过程和瓦斯爆炸事故瞒报的过程如出一辙,不同的是私了的金额没有后者那么高昂。

陈其一看完材料后,等着谭副县长的指示。谭副县长却靠在椅子上,双眉紧蹙闭上了眼睛,显然这十多天来的劳累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了。良久,谭副县长说:“小陈,人一旦活到我们这个份上,太累了!”陈其一深有同感,他点点头,摸出烟来要抽。陈其一深深地感觉到整个天明县涉及煤矿安全的人都是一根线上的蚂蚱了,关起门来都是一家人。

谭副县长说:“小陈,你是怎么看这件事的?”

陈其一轻轻地拍着那叠材料说:“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我们在明他在暗啊!”

谭副县长点点头:“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这个问题把陈其一难住了。陈其一要是知道举报的人是谁,他有什么目的也就好办了,问题是这个躲在背后的人是何方神圣,连根毛也看不到。如果这个举报材料送到北京来的调查组手里,无疑是给疲惫不堪的天明县县委、县政府迎面一击,天明县的天就要塌下来,压死多少无辜的人。

陈其一喃喃地说:“为什么呢?”

谭副县长说:“种种迹象表明,这些材料并不是针对县委、县政府,还是与麻大军有直接的关系,县里已经和麻大军有过接触,但他也说不清楚自己都做过了些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种丧尽天良的不法奸商,我们绝不能姑息。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所以,县里决定让你去麻园开展工作,最好能把这个问题解决好。”

陈其一站起身来想说什么,谭副县长止住了他,往下说:“麻园的情况你比较熟悉,去那里开展工作也比较方便,县里特意为这个事情批了专项资金,以安全专项督察协调资金拨付。小陈,还是那句老话,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你放手去做吧!”

陈其一还想说什么,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临行前,谭副县长紧紧地握住陈其一的手,握了又握,说:“天明县就全交给你了!”

不知道为什么,陈其一的眼睛有点儿湿润。

到了麻园乡后,陈其一心乱如麻。和陈其一一起到麻园的人,除了驾驶员王彪,就是马垂元。当然,三人一行依然是以安全督察的名义来的。办理这种棘手的事情,人多嘴杂恰恰是大忌。

在路上,马垂元说:“陈副,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陈其一回过头去看了看马垂元:“痛快点儿,有什么就说,别婆婆妈妈的!”

“县里给我们拨的那个资金会不会是空头支票?”

“别指望了,那不是空头支票,是炸弹!”

马垂元想得一点儿也不错,说白了那其实是一种变相的奖励!把这事情做好了,找个什么项目名义,这钱就变成合法的奖金了,起码可以是个小金库。可陈其一不这么想,铁打的政府流水的官,说不准那一天领导换了,这专项资金的钱就变得不明不白了,说不定还会成为政治斗争中的一颗手雷。

所以,陈其一根本就没往那个资金上去想。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要把天明县的天捅破的人到底会是谁。

代所长在低着头看图纸,压根儿没发现陈其一已经到他办公室了。代所长新官上任,没烧出什么火来。麻园煤管所就那么几个毛人,一来也用不着烧火,二来也没什么火可烧。

还是马垂元提醒了他:“小代,你看谁来了?”

代玉衡抬头一看,先看到了马垂元,然后才看到陈其一。看到领导突然来视察,小代手足无措,忙丢下图纸,招呼陈其一就坐。然后才找了几个纸杯,给领导倒了杯茶水。

陈其一笑容可掬地看着代玉衡问:“小代啊,怎么样,工作都熟悉了吧?”

小代说:“还行,现在煤矿都停产了,没活可干啊!”

陈其一说:“你天生就是个干煤炭的料!想当初我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巴不得天天到基层,天天可以下井,出一身臭汗,洗个澡,感觉舒服啊!可是干了一阵子呢,还是觉得地面上空气新鲜,阳光充足,久而久之感觉干煤炭这个工作啊,憋屈。别的行业呢,要鼓足勇气挺起脊梁,而我们这个工作呢,恰恰是鼓足勇气蜷起脊梁,不蜷缩不行啊,你在几百米的地底下,你挺个脊梁试试,还能把煤层顶起来不成?”

大家说笑了一番才进入正题。陈其一说:“现在上面抓得紧,非要让我下来盯着麻园乡,生怕哪个老板吃了豹子胆,偷着进行开采。小老弟啊,我要在你这里住上一阵子了!”

小代说:“那太好了,我正愁对麻园的情况不熟悉呢,今天下午正好可以去下面的煤矿转一转,看一看。”

小代的话正合陈其一的心思。

6

两辆越野车呼啦啦地出现在半坡煤矿。

麻园乡年产十五万吨的煤矿有三家,麻村煤矿,小湾煤矿和半坡煤矿。三个煤矿刚好处在同一块煤田上,南边是小湾煤矿,北边是半坡煤矿,出事故的麻村煤矿正好处在正中间,三个煤矿采区范围紧紧相邻,但又分别处在三个不同村委会的地盘上。

由于半坡煤矿事先没有得到通知,整个煤矿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运作。天轮架呼啦啦地转着,副井的风机也响得欢快,一排管理人员用来办公的楼房在副井和主井之间。煤管所的越野车之前多次到过半坡煤矿,于是很快就有人出来和他们打招呼。

陈其一一行人立刻被请到那排办公楼里,其中有一间设备齐全的接待室。毋庸置疑,这是平时用来接待各种安全检查人员的房间。半坡煤矿的矿长闻风赶来,煤管所的一个工作人员给矿长介绍一行人的身份。矿长听完介绍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陈其一是副局长,马垂元是科长,小代是新来的煤管所所长,一下子来了那么多带长的领导,煤矿自然轻视不得。

最后到场的是煤矿的老板。蒋老板开了辆越野宝马,却穿得十分普通。要不是那辆宝马,谁也看不出这个其貌不扬的人会是一个拥有几亿资产的老板。蒋老板去煤炭局开过会,上过培训班,陈其一在会上给所有的煤老板训过话,他自然认得陈其一。蒋老板看上去朴实憨厚,笑容可掬。

蒋老板和麻亚实一样,别的不忙,却先忙着安排人去弄吃的,不是杀鸡,是杀羊。陈其一忙制止说:“蒋老板,别忙活了,我们今天来就是转转看看,不吃羊,也不喝酒。”

蒋老板说:“陈局长,这我可要批评您几句,工作要干,饭也要吃!难得领导们亲自到矿上来,我这里没啥好招待的,您要是嫌弃我们招待不周,那我就让他们宰头牛去!”

陈其一笑了,他喜欢和豪爽的人打交道。豪爽的人往往装不住话,话匣子一开,你不听都难,天明县煤老板虽然多,但开口就让人去杀羊的,陈其一倒是头一次遇到。吃羊就吃羊,吃羊也没什么不好。盛情难却,强龙不压地头蛇,陈其一就随他去。

马科长带着煤管所办事人员已经开始在另一个办公室例行公事,那里有一大堆公事可干,技术图纸,平日的安全检查记录,瓦斯报表,领导带班记录,作业规程……就单单一项软件的检查,足以忙上个一天半天的。

王彪由其他的管理人员陪着打牌。

办公室就剩下了陈其一和蒋老板。蒋老板陪着陈其一东拉西扯地聊,最后无可避免地聊到了麻村煤矿。

蒋老板说:“麻大军太狂了,还真以为自己是麻园永不换届的副乡长了!”

陈其一只是呵呵地笑,咕噜噜地抱着大烟筒吸,没有接话。

蒋老板又说:“上面不会把麻村煤矿关停了吧?”

陈其一依然呵呵地笑,还是没有接话。

蒋老板说:“那么大的事故,亏他狗日的敢瞒报,政府最好把他的井给关了!”停了停,他又很惋惜地说:“只是那么好的资源,可惜了。”

陈其一说:“麻村煤矿的储量和半坡煤矿的应该差不了多少吧?”

蒋老板说:“陈局长啊,这个你可能就不太清楚了。麻园的这块煤田上有三个煤矿,麻村煤矿在正中间,往南和往北都没什么资源了,小湾煤矿和半坡煤矿总的储量加起来还不到麻村煤矿的一半。南边和北边,地质构造复杂,顶板破碎,煤层断断续续不正常。麻大军这狗日的,偏偏占了最好的正中间,我的煤采得深,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在给麻大军抽水,你说气人不气人!”

陈其一心里一直在怀疑是麻村煤矿周边的煤矿在给麻村煤矿拆台,因为采区相邻的煤矿往往不能和平共处,不是今天越界了,就是明天扯皮了,纷争不休的事情时有发生。再说,几个财大气粗的老板彼此斗富炫威,明里都是上得台面的老板,背后实则是相互竞争的敌人。这么说来,小湾煤矿和半坡煤矿极有可能会置麻村煤矿于死地。麻村煤矿被封停了,对小湾煤矿和半坡煤矿都极有好处,那么好的资源,谁见了都会眼红。

陈其一说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好像上次是你们越界开采嘛!”

蒋老板不好意思地笑了:“贼日的技术员,技术硬是不过关,巷道打过去了都不知道。也不知他们懂不懂测量,害得我赔了麻大军三百万!”

陈其一笑着说:“不是曹操喜欢在睡梦中杀人,怕是被杀的人还在睡梦中啊!”

蒋老板先是听不懂什么曹操杀人的话,后来琢磨明白了,只是尴尬地哈哈大笑。

蒋老板又开始说麻大军的笑话,仿佛麻大军已经变成了一只死老虎。反正是笑话,陈其一只当笑话来听,也顺便摸清楚连麻大军也不知道的躲在背后捅他刀子的人是谁。

蒋老板说,麻大军有个绰号叫麻烟筒。麻大军每到一个地方,下车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根红木雕的大烟筒从车里放下来,然后才把两只脚从车里放下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麻大军长了三条腿,有一条是红木的。

这个传说陈其一早有耳闻,只不过经过蒋老板有声有色的叙述出来,更加有趣。陈其一还听说过麻大军的另一个广为流传的趣事。有次麻大军的车和另外一个煤老板的车撞在一起了。麻大军下车一看,是个熟人,车撞了是小事,大不了花几个钱就能修好,就对那人说了句:什么素质!对方一听不高兴了,对麻大军说:素质?你把“素质”两个字写出来给我看看,一个字我给你一百万。麻大军愣住了,他当真不会写“素质”这两个字。于是麻大军对那人说:你来写,我也给你两百万!那人只得发动车灰溜溜地走了,他也不会写“素质”两个字。

笑话固然是笑话,传闻也只是传闻。陈其一听得很不是滋味,县里正为眼下的困境发愁,自己却在山沟里听一个老板讲无关痛痒的市井笑话。

陈其一只得打住蒋老板的笑话,直切主题。陈其一说:“麻大军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蒋老板愣了愣,他想不到陈其一会突然问这样的话。他收起了开玩笑的面孔说:“说实话,麻大军瞒报矿难的事情,我也听到一些消息。虽然同行是冤家,但你知道的,现在只要出了事故,所有的煤矿都会被牵连,这不我们不是也停产整改了嘛,他瞒报我们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能在背后捅刀子。至于他得罪过的人,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陈其一默默地点了点头。蒋老板说的是实话,虽然有争执,有隔阂,但在死人的问题上,是开不得玩笑的。今天我举报你,明天你举报我,谁的矿也办不下去,谁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这也算得上是行业里的一条潜规则。难道这个想要把天明县的天捅破的人,不在半坡煤矿,也不在小湾煤矿。陈其一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蒋老板小心而谨慎地说:“听说从北京来了个调查组,是不是真的?”

陈其一说:“你消息倒还蛮灵通!”

蒋老板说:“我们这个是高危行业,安全生产国家越来越重视,上面有什么风吹,我们下面就有什么草动,算不得消息灵通。天明县也真他妈倒霉啊,接连两起大事故,搞得我们都人心惶惶。你别看我挣了俩钱,从来没有睡过安稳觉,就怕夜半三更电话响啊!”

陈其一说:“多砸点钱到井下去,你就能睡安稳了!”

蒋老板说:“那是那是。”

陈其一其实还在想那个要把天明县的天捅破,要置麻大军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了解到如此详细的内幕。这是他此行的最大目的,但即便找到这个人,自己又能如何呢?更棘手的事情还在后头。但经过和蒋老板的交谈和观察,陈其一可以判定蒋老板并不是要置麻大军于死地而后快的人,即便他想吃下麻村煤矿的资源,想不想吃是一回事,吃得下吃不下是另外一回事。

这时,马垂元过来征求陈其一的意见:“井下在停产整改,还去不去井下检查?”

陈其一此行要的答案已经找到,下井去也没有必要了。只得吩咐说:“在整改期间嘛,下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来,就不要去了!”

马垂元得了指示,出去了。

在半坡吃过了羊肉,陈其一带着一身的羊膻气和一肚子的困惑,当晚就回到了煤管所,在煤管所里住了下来。

夜里,马垂元到陈其一的房间里小坐。俩人在一起共事有十多年了,彼此都很了解。俩人坐在房间里抽烟喝水。

马垂元说:“这回闹得满城风雨的,天明县这个摊子不好收拾了!”

陈其一还是那句话:“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听说北京来的调查组抓得太紧,县委、县政府可能要拿局长开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马垂元说这话的时候,尽量装作若无其事。

陈其一说:“老蒋也不容易,原本指望干完这一两年,换个清闲的职位养老,谁知道会接二连三地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希望他能挺过这一关。”

马垂元说:“难啊,俗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宴席散了,总要有人买单。蒋局长这次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陈其一很喜欢这样的交流,关起门来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心里就不再憋屈。天明县是个静水深流的地方,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其实深处暗流汹涌,危机四伏。人在官场比人在江湖凶险多了。

马垂元还是试探着问:“也不知谁会来接老蒋的班!”

陈其一知道马垂元的意思,其实他释放出了两个信号,一个是蒋局长要下台了,另一个是蒋局长下台后由谁来当局长。这当然是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在马垂元看来已经远远超过了这次到麻园来的主要目的。

陈其一避开了这个话题,他问马垂元:“你说,这在背后捅麻大军刀子的人会是谁?”

马垂元想了想说:“我觉得应该围绕麻村煤矿来进行调查,外部矛盾不会那么激烈,可能是内部矛盾激化。”

陈其一看了看马垂元,俩人想到一块去了。

马垂元接着说:“半坡煤矿和小湾煤矿下这个狠手不太可能,即便他们想下这个狠手,他们也不会掌握麻大军历次瞒报的那么详细的资料,这个人,很有可能就在麻大军的身边。可到底是谁呢?他又为什么要置麻大军于死地呢?”

这也正是陈其一想知道的。俩人对种种可能进行了分析,最后都没有得出一个明确的结论。

陈其一睡到半夜突然被梦惊醒,醒了就再也睡不着。他坐起身子来,看着窗外的电闪雷鸣,外面正下着一场罕见的暴雨。这次,陈其一清醒地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

他梦见自己坐在麻亚实的破吉普车上,吉普车的挡风玻璃也有一个大洞,外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陈其一拼命地用手去堵那个挡风玻璃上的洞,突然,吉普车失控了,一头撞向悬崖……

7

麻亚实躺在床上,床头挂着盐水瓶。

麻亚实原本稀疏的头发更加稀疏了,眼睛也深陷下去,脸上像涂了一层黄蜡。昏暗的光线从窗户外透进来,连同昨晚暴风骤雨带来的泥土的腥味儿也透进来。陈其一有些不相信,上次见到时还活蹦乱跳的麻亚实就是躺在眼前的这个人。麻亚实虚弱不堪,一股浑浊的哀怨从半睁着的眼皮里淌出来。

刘桂花红肿着眼睛,仿佛眼泪已经流干了。陈其一在推开房门的一刹那,看到的就是刘桂花红肿的眼睛。陈其一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因为他马上就想起了昨晚做过的梦,他和麻亚实一起掉到悬崖下去了。难道麻亚实果真出车祸了?陈其一看着刘桂花红肿的眼睛,问道:“嫂子,您这是咋了?”刘桂花说:“亚实他想见见你!”麻亚实和刘桂花怎么会知道自己在麻园,陈其一一时顾不了那么多了。陈其一坐上麻亚实的破吉普车,由麻亚实的儿子开着,直往麻村赶去。路上,刘桂花才向陈其一说出了实情:“亚实他活不了几天了!医生说是肝癌晚期,已经扩散了。”

陈其一在麻亚实的床前坐下来。

麻亚实对刘桂花和儿子说:“我有点事要和其一说,你们先出去吧!”

刘桂花应了声出去了。

麻亚实盯着陈其一看了好一阵子,慢慢地说:“其一啊,我这几天经常回忆起以前的事情来,我们读书那会儿,有个叫唐兰英的女生,你还记得吗?”

陈其一说:“咋不记得呢,她有一根大辫子。”

麻亚实的眼睛里突然闪现出光彩来,仿佛是穿透了时光,坐在他面前的不是陈其一,而是唐兰英一样。

“美啊!”

“真美!”陈其一说。

“她的个头高,腰细,胸脯也不小……”说到这里,麻亚实笑了笑,随即很厉害地咳了起来。

陈其一想制止他,麻亚实轻轻地摇了摇手,顺便把身子从床上靠了起来。

麻亚实说:“我昨晚梦见她了。其一,你不知道,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她问我,你怎么还没死呢?我说老天爷不让我死呢。她又说,老天爷为什么还让你这种人活在世上呢?”说着,麻亚实刚刚闪现了一下的神采突然就消失了,他的表情又恢复到先前的蜡黄色。

陈其一说:“不就是个梦吗?梦是反的,说明她是希望你长命百岁。”

麻亚实说:“其一,你不知道,十多年了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啊!我梦见很多人来找我索命,梦见那些人也就罢了。偏偏怕梦见唐兰英,越怕梦见她,越是要梦见她。”

陈其一说:“都二十多年了,你怕她做啥呢?”

“我欠她两条命啊,不,是三条!”

“你怎么欠她命了?她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其一啊,我活不了几天了。我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是老天爷不放过我啊!”

“我还不知道你老麻吗?你为麻村做了多少实事,是行善,不是作恶。你别胡思乱想,会好起来的!”

“好不起来了。我知道,阎王派小鬼来索命了。他们就在我身边呢,我一闭上眼睛,他们就看着笑。你看不见的,看不见!”

陈其一想安慰麻亚实几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麻亚实缓了缓,喘了几口气,才让心情重新平静下来。

“其一,你们收到的举报材料里,有没有一个叫张玉魁的遇难者?”

这让陈其一有些吃惊:“老麻,你怎么知道的?”

“张玉魁就是唐兰英的儿子!”

陈其一很吃惊:“唐兰英不是嫁到云南去了吗?”

麻亚实摇摇头:“她回来了,两年前她就回来了,带着他的儿子回来找丈夫!”

麻亚实的话令陈其一听得迷惑。但接下来,麻亚实给陈其一讲了一个更令他吃惊的故事。

两年前,唐兰英突然出现在麻村村委会。时隔二十多年,麻亚实一眼就认出了唐兰英。意外重逢让麻亚实感到十分意外和惊奇。唐兰英的娘家在唐家村,唐家村离麻村有三十里路,同属麻园乡。唐兰英却说不是回娘家来,而是专门来找丈夫。唐兰英的丈夫叫张天文,八年前随村里的包工头一起外出打工。八年了,村里随包工头外出打工的人一个也没有回去过。唐兰英央求麻亚实帮忙打听自己的丈夫是不是在麻村哪个煤矿干过,或者在哪个煤矿出事死了。因为张天文最后一次去岳父家的时候,说是在麻村一个小煤窑里背煤。唐兰英说,既然丈夫在这里出现过,说不定有人会知道张天文这个人,也许还知道他后来又去哪里了。所以,唐兰英带着不足二十岁的儿子来到了麻村,想知道张天文的下落。

麻亚实见她们母子没有着落,便托人把唐兰英安排在乡里的服装厂上班,孩子安排在麻村煤矿下井,暂时落下脚来。没想到那孩子还没上几天班,井下发生冒顶事故,被砸死了。

人是麻亚实安排进去的,麻大军提出私了。麻亚实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去给唐兰英报丧。唐兰英知道儿子死后,半天也没有哭出来。她只是找了一把梳子,不停地梳头。梳完头,她进屋换了一身衣裳,干干净净的,手里多了条绳子。麻亚实知道,她是要寻死呢。

麻亚实一下就给唐兰英跪下了,不断地扇自己的耳光。唐兰英这才哭出声来。

丈夫失踪了,儿子死了。麻亚实知道,唐兰英也活不下去了。唐兰英是来找丈夫的,却不想丈夫没找到,反倒把儿子给弄没了。

麻亚实只好把万念俱灰的唐兰英连同儿子的补偿金一起送回云南去。

麻亚实回来后不久,听说唐兰英最终还是没有想通,上吊自杀了。

故事说到这里,麻亚实老泪纵横。陈其一也听得眼圈红红的。

陈其一说:“那唐兰英的丈夫到底去哪里了呢?”

“死了,早死了,十年前就死了?”

“死了?你怎么知道?”

麻亚实喃喃地说:“听说过鬼洞吗?他就死在那里面。当唐兰英说她丈夫叫张天文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来找我索命来了!”

陈其一怔住了。

“十年前,麻村到处是小煤窑,到处在私挖滥采。我和麻大军合伙,由麻大军出面办了个小煤窑,就是今天的麻村煤矿。当时煤不值钱啊,其实是干一份苦工,挣点儿血汗钱。哪里的煤层浅就往哪里掏煤,掏不出来就换地方继续掏,掏出煤来也卖不出去,那些年办煤矿真难啊。后来,我和麻大军又掏开了另一个老煤窑,老巷道进去没多少,就找到煤了。为了掩人耳目,就把那个井口包给了一个云南的包工头,包工头带着五个人,没日没夜地干,出了不少煤。可是好景不长,云南包工头带着人干了不到一个月,打到一个废窑,透水了,六个人一个也没有出来。我跑去找麻大军商量怎么办,那么多条人命,怎么赔得起?麻大军也慌了,不知道要怎么办。后来,我和麻大军想出了一条毒计。刚好那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我一辈子也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雨。我们俩趁那晚雷雨交加,把井口炸平了,造成了一个山体滑坡的假象。事后有人问起,只说云南包工头嫌工钱太低,十天前就带着人离开了。从那时起,我就不敢再和麻大军合伙了,不再干煤矿这个行当。后来,麻大军给我们之前合伙的小煤窑办了证,才有了今天的麻村煤矿。其一,这个秘密,藏在我心里十年了,连我老婆都不知道。其一,我不是人啊。是我害了唐兰英一家三口啊!”

说毕,麻亚实号啕痛哭起来。

陈其一心乱如麻,事情的真相比他之前预料的要复杂得多。他呆坐在麻亚实的床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更情愿让眼前这个即将受到老天爷惩罚的人带着他一肚子的秘密,一生的悔恨死去,也不愿听到从他口中说出的秘密。他突然觉得面前这个要死的人是这么可恨,不可饶恕!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陈其一说:“老麻,我只想问你一件事情,麻村瞒报矿难举报材料是你干的吧?”

麻亚实说:“难道麻大军他还不该死?他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我就是死了也要拖他一起去见阎王,一起向阴间那边的死鬼们赎罪!”

陈其一点了点头,他心里的疑问终于被确定了,一时有说不出来的轻松。

陈其一说:“老麻,你安心休息吧,老天爷眼睛亮着呢,谁做了什么,它睁大眼睛看着呢,谁也躲不掉。其他的事情你就不要操心了,你安心养病!”

说完,陈其一就要离开。

麻亚实说:“其一,我想求你件事情!”

陈其一回过头来,他看见麻亚实从枕头下拿出一叠材料。

麻亚实说:“其一,这是我准备交给北京来的调查组的材料。我累了,实在跑不动了,也不想折腾了,就交给你吧!”

陈其一接过那叠厚厚的材料,握了握麻亚实的手说:“交给我,你就放心吧!”

麻亚实长长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8

当天下午,陈其一回到了城里,因为蒋局长被停职检查了。煤炭局暂时由陈其一主持开展工作。

第二天,陈其一接到了麻亚实去省城住院的消息。陈其一闭上了眼睛,想到麻亚实把那叠材料交到他手中时的那种轻松,他知道,麻亚实不会饶了自己。

这个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了。

陈其一接过电话,不想却是麻园乡煤管所代玉衡打过来的。

原来是前几天麻园乡麻村后山山体滑坡,露出了一个废弃的窑洞,麻园乡政府已经及时把洞口填封了,为了消除安全隐患,显示麻园打击私挖滥采的决心,下午会在填封现场举行一个填封仪式,小代想请局长去参加。

陈其一赶到现场的时候,装载机已经把滑坡的山体推开,修整了一个平台。一个昔日被村人传说的鬼洞已经不复存在了。

昔日的鬼洞前,乡长讲了话,局长讲了话。一块写着“麻园乡政府封”字样的石碑稳稳当当地插在昔日的鬼洞前。

太阳很耀眼,新鲜的泥土气息带着一股腥味。周围的庄稼在勃勃生长。马科长和代所长陪着陈其一绕着石碑走了一圈,顺便踩实了新鲜的泥土。

这个时候,一块光彩夺目的石头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陈其一捡起石头一看,是块玛牙石,它像一块宝石一样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陈其一把石头放在地上,顺便抓了把土盖上,又用脚在上面踩了踩。一切都如初般地平稳。

陈其一抬头看看天,完美无缺的天蓝得透彻。

陈其一看得久了,仿佛又看到天上有无数只眼睛在盯着他看,看得他脊背发凉。

本刊责任编辑 鲁太光

责编稿签:一场被隐瞒的重大矿难突然消息外漏,不仅被捅到县委、县政府、煤炭局,而且被捅到大大小小的媒体上去,如果不迅速出动,查清真相,给人们一个清楚的说法,这里的天——官场的天——恐怕要塌下来。

陈其一临危受命,前去“补天”。跟随着他时而匆匆时而沉重的脚步,我们看到了一出出人间惨剧,一幕幕人生悲剧,也看到了一颗颗心灵在煤炭资本的腐蚀下扭曲、变形、变态……

在官方努力下,这里的天终于被“补”好了,没有塌下来,然而,目睹这一切之后,我们的心灵,却再也无法平静下来,而是陷入一场又一场的“地震”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