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2年第3期)
1483100000004

第4章 中篇小说 白衣苍狗(季栋梁)

《白衣苍狗》 文季栋梁

选自《山花》2012年第2期

【作者简介】 季栋梁:1963年出生。自创作至今已发表作品三百多万字。出版散文集《和木头说话》《从会漏的路上回来》,长篇小说《本命》《胭脂巷》等。作品入选多种文学选本。

1

打造“西大门”的构想是梅志远在年夜饭上提出的。

自从在大饭店吃年夜饭成为一种时尚盛行开来之后,梅家就自觉地加入到这一行列中来了。其实梅家的年夜饭最没吃头,不是饭菜不好,主要是气氛不好。梅志远盛气凌人地坐在上面,板着一张面孔不说话,说话也是颐指气使,其他人就吃得沉默寡言,就是几个在外上天入地的孩子坐到桌前也敛手敛脚悄无声息。因此,即使是年夜饭时间也长不到哪里去。才起了几道热菜,几个孩子就叫嚷着去大厅抽奖,看演出。梅志远皱皱眉头说:“去吧,去吧,我和史国谈点事。”魏淑花说:“大闸蟹霸王虾还都没上呢。”梅志远瞪了老婆一眼说:“他们都吃腻歪这些了。”

史国最怕和梅志远单独待在一起,烦闷压抑,浑身发紧。可他只能坐下来。他揣摩梅志远要和他谈他和梅惠媛的事。自结婚到现在,他和梅惠媛一直陌如路人,虽然没有大吵大闹的冲突,甚至看上去有些相敬如宾,但两人从不一同参加亲友召集的活动,从不出双入对逛街购物,更不在人前亲昵交谈,生活过程中缺乏不离不弃的细节,梅志远自然是看得明白。

梅志远抽了一支烟叼在嘴上,史国忙打着火机点了,梅志远吸了一口气悠悠吐出来,说:“今年工作上有什么打算?”

史国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大年三十晚上谈工作是有些滑稽,可他和梅志远单独待在一起,谈工作却是最轻松最适合的。

史国说:“穷县么,想做个啥都不容易,省市两级给蛇县确立的目标还是想围绕着特色农业、设施农业、劳务输出做文章。”

梅志远摇摇头说:“蛇县归根结底是个靠天吃饭的地方,十年九旱之地,农业并不是优势,天不下雨谁也没有办法,再努力也是很难出成绩的,你还有力回天?而且,特色农业、设施农业、劳务输出,农业上该做的都已做了多少年了,可以说是无路可走。”

史国也点了支烟,梅志远接着说:“有个短信你看过没?若要想升官,国道两边贴瓷砖,这话的出发点是在讽刺,但不能不承认这是可行的,为什么要在国道两边贴瓷砖,因为来来往往的人一眼都能看见,李桃、周原、天峰、柳县等县市也都是农业大县,可哪个是靠农业引起上面重视的?建设了那么多园区,起了那么多高楼大厦,楼新了,路宽了,地绿了,领导耳目一新,当然心情舒畅,虽然都在强调农业,但农业至少缺乏观赏性嘛。”

史国点点头。

梅志远说:“京藏高速公路穿过蛇县,今年全线贯通,这对蛇县是个大好机遇,应该在这方面多动动脑筋啊,比跑田间地头更能取得短时间的成效。农业不是一年两年就能显示出效益来的,就是你有想法,也没时间。如今的形势啊已不是一步一步往前走,而是要跳着往前蹦。”

史国苦笑一下说:“蛇县是边穷之地,财政收入两千多万,吃饭都保不了,每年七八月份开始就为工资跑来跑去,东挖西借的,又没资源、工业、特色产业,招商引资实在是不容易,去年一年招商引资连一千万都不到,费用倒花了几百万。”

梅志远摆摆手说:“不能站在蛇县的高度谋蛇县的发展,要站在全省甚至全国的高度去谋划,省委、省政府提出在全国重塑新形象,就是站在全国甚至是全球的高度去谋划的,要是站在全省的高度,还用提重塑新形象嘛?谁不知道自己的锅大碗小?”

鲍鱼捞饭上来,史国说:“我去叫他们。”

梅志远摆摆手说:“叫什么叫,他们都吃烦了,别管他们。”

梅志远边切鲍鱼边说:“上次我从蛇县回来就一直在思考,对蛇县,我倒有一个思路。”看了一眼史国说,“打造全省西大门!”

史国说:“打造全省西大门?”

梅志远用刀子敲敲盘子说:“你不要把嘴巴张那么大,好像多么不切实际似的,我给你说提出打造全省西大门不是空穴来风毫无根据,一是蛇县是全省最西边的一个县,是从西进入我省的第一县;二是全省东、南、北三大门都已发展起来了,虽然都有资源依托,可蛇县是西大门,没资源就不发展了?三是京藏高速穿越蛇县全境;四是西部大开发,中央明确在未来十年将加大对西部的投资力度,蛇县是国家级贫困县,国家级贫困如今也是资源;五是蛇县是革命老区,根据地,红色旅游资源富集,现在中央对这方面很重视;六是省委书记提出来的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竞争力的号召,蛇县提出打造西大门正是对省委书记提出的发展思路的最好最快的响应。”

史国说:“打造全省西大门,这不是个小……”

梅志远打断他的话说:“以前说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现在说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你的观念还没有转变,思想还没有放开,我再重申一遍,不要老站在蛇县的高度来看待这事,要跳出蛇县看蛇县,跳出蛇县谋蛇县,对蛇县来讲,打造西大门确实是个老虎吃天的大事,可西大门不是蛇县的西大门,是全省的西大门,那是要举全省之力来建设,上面要重视,资金、项目会源源不断而来,蛇县还愁什么?我告诉你,现在那些小打小闹的项目不一定让领导动心,往往是那些看上去有些天方夜谭的想法却容易引起领导重视,就像时下流行的一句话所说:按套路出牌,成不了赢家。更为重要的是打造西大门是在书记提出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竞争力的思路中。”

史国听得是频频点头。

梅志远说:“你抽空到李桃县去看看,李桃县和蛇县的条件差不多,还没有蛇县是全省西大门这样的优势,可这几年发展多快,就是把住党委、政府加强城镇化建设,推动县域经济快速高效发展的脉搏,没有在农业上磨缠,而是走城市建设立体开发招商引资之路,发展县域经济这一创新之举,很得领导赞赏。领导赞赏就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什么项目资金都能争取到,李桃县顺风顺水,官员也顺风顺水,鲤鱼跳龙门,飕飕飕地往上蹿,大市、大厅局都有从李桃县提拔的干部,马太效应就呈现出来了,别人争取不到的项目,李桃县能争取到,别人要不来的资金,李桃县能要来。最近李桃县的书记要到云水市做副市长,而且要进市常委班子,一个偏僻地区的县委书记直接进入首府市委常委当市长是很少见的。”

史国说:“你是说郑柏,他去了还不到两年吧。”

梅志远说:“对呀,他一上任就提出把李桃县打造成西部什么狗屁基地,吹嘘在西部大开发中要把整个西部的资金、项目吸纳过来,谁都知道那是有些胡吹冒料,一个李桃县有这么大的魅力么,可就是这不切实际的提法与领导的心思很吻合,领导高度评价说就要有这样争天下第一的精神。基地才奠基,郑柏人就升了,领导欣赏么。”

史国“噢”“噢”地应着。

梅志远说:“我研究了李桃县这几年的发展,有一条经验值得借鉴,以土地换发展,无偿向开发商提供土地。从县上来讲,土地就是最好的资本,盘活后就是资金,大家都在拿土地招商引资,谁开发谁受益,谁种树谁乘凉。如今老板们圈地成风,你看那些发展速度快的市县哪个不是靠盘活土地吸引投资?李桃县最黄金的地段现在都成私人的了。”

史国自言自语地念叨“以土地换发展,以土地换发展”。

梅志远说:“你有个同学,叫葛兆北是吧,兆北集团的老总,集团很有实力,现在是省工商联副会长,我们吃过几次饭,此人很有头脑。李桃县的情况你好好和他谈谈,李桃县起步时,兆北集团全方位进入,发挥了很大作用。他在我跟前提起过你,可我从来没听你说起过他,你们不常联系?”

史国挠挠头说:“那人、人品不怎么样。”

梅志远拍着餐桌说:“你怎么还是这个观念?不要把人一棍子打死,要以发展的眼光看人,人是会变的,尤其是人有钱以后。不是有人提出要清算第一桶金么?最后为啥不提了,如果追究第一桶金,那就是洪洞县里没好人。你看这几年的公益慈善事业,私营企业做了多少?”

史国说:“那倒是。”

梅志远说:“党委、政府的思路很明确,重塑全省新形象,提升全省竞争力,你要在这方面多下工夫研究研究,不要一天老往乡下跑,往乡下跑能解决发展的问题?跑得多了,没有举措,解决不了实际问题,反给人家摆谱做秀的感觉。”

史国斟满一杯酒,双手递给梅志远,梅志远接过抿了一小口说:“按我对当前形势把握看,打造西大门这个构想一提出,是能把领导们的目光吸引过来的,书记有一次明确地讲,要让人们一进我省境内立刻有耳目一新之感,现在对东、南、北三大门的打造都已完成,唯西大门还荒凉落后着,这正是机遇。换届明年上半年该拉开序幕了,这一年对你尤其重要。打造西大门的事,要抓紧运作,春节期间能推的应酬就推一推,深入思考思考,得有一个整体的思路,一上班你到形象工程搞得好的省市县去考察一下,然后,高调提出这一构想,力争在苟远山回来之前奠基开工,这个意思你明白吗?”

苟远山是蛇县的书记,正在中央党校学习,再有半年就回来了。

史国点点头说:“我这就安排让相关部门在春节期间好好想想,准备准备。”

梅志远却说:“他们能想个啥?再说以蛇县提出来,没有高度,缺乏说服力,没人会重视,领导也未必动心。”想想又说,“这样吧,三天年过了,年初四你拜访一下孟云长,孟云长这个人你知道吗?”

史国说:“不知道。”

梅志远长叹一声说:“到一个地方,首先要把一个地方的人脉梳理清楚,那也是资源。按说你在蛇县当官,这样的人物首先是要知道的,他就是蛇县人。孟云长现在活跃得很,呼风唤雨的,他背景很深,他小女儿孟雪跟阎副省长不是一般关系。”

史国有些诧异,说:“这阎副省长不是空降的京官么,他们怎么就有了关系?”

梅志远说:“孟雪北大毕业后在阎副省长所在的部委工作过,后来下海了办起了自己的规划咨询设计公司,这几年省上的一些大规划都是在那里做的。”

史国噢了一声,梅志远又说:“孟云长这人军人出身,要说没什么真才实学,但这几年也浪得许多虚名头衔,手上笼络了一批各方面的学者、专家、名流,很能影响决策,打造西大门说得好就是民生工程,说不好就是形象工程,要找一个好的说法,就需要这些学者、专家、名流的鼓与呼。”

2

要想在换届前取得政绩,打造西大门的构想无疑是短时间最能见效的。史国不能不佩服梅志远的老谋深算。大年初三这天,史国决定和葛兆北接触接触。一方面想了解李桃县的情况。想了解李桃县的情况,他可以通过考察学习的形式,不过通过葛兆北会了解得更全面,背后运作的优惠政策远比公开的要多,这是从李桃县领导班子里了解不到的;一方面是想探探葛兆北和梅志远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他怀疑梅志远提出打造大西门的构想和葛兆北一起谋划过。如果这一构想付诸实施,大规模建设工程就会上马,葛兆北的机遇就来了。虽然梅志远是他的岳父,也未必会把所有实情告诉他,何况他和梅惠媛的关系是那样的状况。他给梅志远打电话要葛兆北的手机号,梅志远说你怎么连他的手机号都没有,等我从手机里翻出来给你发过去。像梅志远这样的人物,储存的电话号码都不是一般关系。梅志远没有把葛兆北的手机号码发过来,葛兆北却把电话打了过来。显然梅志远跟葛兆北通过电话,这就已经说明葛兆北与梅志远不是一般关系了。

在史国记忆中,葛兆北留下了太多不堪的阴影。上高中时经常爬女生厕所墙偷窥,多次被捉,后来又钻进女生宿舍,企图强暴一个女生,被学校大会宣布开除。开除后,和一帮混社会的小青年纠集在一起,提着铁棍、板刀,靴子里插着匕首、改锥,一身像从泥浆里滚爬出来的牛仔衣,整天围着校园向学生和老师寻仇,收取保护费。不过,那时的葛兆北表现出来的就不是一般的混混,他把学生和老师进行了等级分类,分欺负、出气和报仇几种,根据学生和老师的年龄、性别、身高、体重制订了详细的收费价目表,还单独将校长、班主任和体育老师单列出来,收取费用要高出一倍、两倍,更有意思的是还设有帮助学生清理情敌的项目。收费价目表还是油印出来的,在学生中大量散发,在教室、院墙及路旁的树木上到处张贴,弄得学校人人恐慌,谈葛兆北而色变,许多学生包括老师被敲诈勒索。史国也被敲诈勒索过好几次。女生更是不敢单独出门,好几个女生被强奸了的传说沸沸扬扬。史国考入大学那年,全国“严打”,葛兆北逃回村子瓦店,几年后又成了村霸,当了村长,却又因强睡了一位军嫂,判刑三年。服刑期间,结识了一个盗墓者,刑满出来,神出鬼没地盗起墓来。周边的墓几乎都让他盗了。瓦店是有些历史的,能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修建污水处理厂时,挖出了一个大墓群,考古界为之震动,污水处理厂只能另行选址。盗墓就是掘祖坟啊,民愤极大,影响恶劣,人说他连自家先人的墓都盗了。同学间曾有这样的说法,葛兆北见个土堆都要挖几锹。公安部门的几次专项打击,捉住不少人,就是没捉住他,也没人咬出他来。盗了几年墓,葛兆北承包了一家煤矿,几年后又把这家煤矿变更在自家名下,据说都是凭借从古墓中挖出的老货打通了关节。煤就是黑金,十几年时间,葛兆北就把事做大了,组建了兆北集团。如今的兆北集团已是如日中天,涉足煤炭、石油、天然气、房地产、化工、运输、宾馆、餐饮等行业,不要说在云水市,就是在全国,葛兆北也是声名赫赫的企业家了。自毕业之后这些年,他与葛兆北虽然没有交往,但因为同学这层关系,关于葛兆北的传闻他还是时有耳闻。说葛兆北有十几个情人,还包养着一个俄罗斯的,一个日本的,一个韩国的,还说他捧红了哪位歌星,跟哪位主持人这长那短的。有个传说更为详细,说一个非常走红的歌星来省里举办演唱会,他和一个煤老板打赌说一定要睡了这位歌星,两人打了一千万的赌,结果他掏了两百万把这位歌星睡了,还赚了八百万。据说那歌星还说了这样的话,你得到我的身体,但没得到我的心。葛兆北却说傻逼,谁稀罕你那颗烂桃子,老子是为了利润才睡的你。这个传说,人们更像励志故事一样广为传颂,多是这样感慨:看人家这利润赚的。史国也觉得奇怪,从毕业到现在,二十多年了,在云水市的大街小巷、应酬场所邂逅的同学多了,包括一些远走天涯海角觉得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相见的同学,可他和葛兆北一直活在云水市,不说刻意找寻,就是偶尔的邂逅也该有一次两次,可他们却没一次相逢,想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因为中间隔着这么多不堪的往事,见到葛兆北,史国并没有显出太大的热情。要是另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同学,他们会叫着绰号你捣我一拳我捣你一拳,会骂骂咧咧说上三天三夜,可跟葛兆北只能是你来我往的一番吹嘘客套之后,就有些无话可说了。因为涉及过去互相都会尴尬,不能涉及过去,就跟新相识一样,可谈的话就很少了,没话找话实在是有些无聊和沉闷,葛兆北显然也有同感,说:“咱们先去李桃县看看吧,李桃县的今天可以说是我的一部作品,你也好对我有个全新的了解,看完回来咱们细谈,如何?”

史国说:“好是好,可现在正放假哩,去了没人,我还想和他们座谈座谈。”

葛兆北说:“没关系,虽然许多领导家都安在云水市,可我给了他们电话,重要领导都在去往县上的路上,其实要说座谈不座谈也无所谓,这几年李桃县领导走马灯似的换,李桃县的崛起现任领导未必有我知道的多,你想知道的我都知道,他们不告诉你的我也知道。”

史国说:“那好吧。”

葛兆北说:“坐我的车吧。”

史国说:“我还是开我那辆吧。”

每逢放假,史国一般是自己开车回家,让司机在家休息。他不想坐葛兆北的车,从蛇县到李桃县三个多小时路程,两个人坐在一辆车上总得说些啥,可要说又没啥说的,拧巴,不得劲。

葛兆北说:“你那广本就像老牛车,啥时才能到,全耗在路上了。”

史国只能上了奔驰越野。上车没话找话说了几句,葛兆北说:“睡一觉吧,为官的和经商的一样,应酬奔波的,啥都不缺,就是缺觉,一觉醒来就到了。”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史国明白葛兆北也是觉得三个多小时路程无话找话说的尴尬与疲惫,才有了睡觉一说,就觉得从葛兆北如此善解人意上来看,变化确实挺大的。

郑书记、牛县长在高速出口接了他们。史国觉得不好意思,说大过节的劳烦人家。葛兆北却说没事的,我到李桃县他们都是这样接待。葛兆北这么一说,史国心里坦然了。

十年前史国到过李桃县。不过,这几年的李桃县他也不陌生,领导在李桃县的活动很密集,省报、省台的宣传铺天盖地的,每隔几天就有。但进入李桃县城,史国还是吃惊了,实景毕竟比电视画面、报纸文图更有视觉冲击力。大广场、宽马路,一个小县城,竟然也有二十余栋十层以上的高楼,大片大片的新型住宅小区很靓丽,两大工业园区虽然运转企业不多,但像公园一样漂亮。兆北大厦十二层,宾馆四星级。酒宴结束,郑书记、牛县长还陪着他们逛了夜景,两边山顶上几柱射灯纵横交错,路旁的街灯、楼顶的霓虹灯让李桃县呈现出迷人的都市气息,却又比都市多了几分山城的神秘。不过,人还是太少了,本是节日期间,街面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寒风穿越街巷,发出空寂寥远的声响。

第二日回去途中,两个人话就多起来,葛兆北说:“前年我去过蛇县,常务副县长刘贵请去的,我们深度地谈到了蛇县的发展,而且规划都出来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刘贵就等挤走了县长吕方州他扶正后推进实施,没想到吕方州前脚走你后脚就来了。”

葛兆北让司机靠路边停了车,从后备厢拿出一卷规划图。在葛兆北的讲解下,史国暗自佩服,这个规划其实就是围绕打造西大门而做的,很大气,很完美,很阔绰,但有一点他不明白,就是为什么规划重心不是向西,而是向东,外行都会看出这是这个规划的“死穴”。蛇县是一座历史老城,在古代是战略要地,背依蛇山而筑,城就建在山根下,向东只能是向蛇山根靠,那就是说要围绕着老城区谋发展,人口稠密,空间小,难度大。

史国说:“西边人烟稀少,有大面积的空闲荒地,又靠近高速公路,拆迁难度也小,为什么规划却是向东发展?”

葛兆北说:“看来你对蛇县和刘贵还不是真的了解,刘贵的兄弟姐妹诸多亲戚家都安在西边,这几年押宝一样又买下了不少旧房,等着拆迁补偿哩。”

史国说:“他也想得太简单了,规划出来肯定是要论证的,肯定是过不了关。”

葛兆北说:“刘贵没那么简单啊,你看这半截城墙,虽然塌得都快看不出样子来了,却是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向西发展必须要越过城墙,有了这半截城墙说法就有了,提出恢复历史名城打造历史名城的口号,把城市规模限定在老城墙之内,再说一个只有三万居民的县城要那么大面积干啥?国家也提倡县城不宜盲目扩展么,至于论证嘛都在县上操控之下,学者也好专家也罢,吃人家的饭难道还要砸人家的碗么?”

又说:“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短信,我给你说说,一人说牧师祈祷时我可以抽烟吗?牧师说不行!另一人说牧师抽烟时我可以祈祷吗?牧师说可以。一切都在于一个说法,这世上没有困局,只是没有办法。”

史国说:“这个规划肯定得修改或者重做。”

葛兆北说:“那是当然了,如今是你主政,是要站在打造西大门的高度,这个高度就是全省的高度,不过重做倒未必,整体框架不动,向东改为向西,其中的局部规划和细节调整改动就可以了。”

史国明白了,打造西大门梅志远显然是跟葛兆北一起谋划过的。

史国说:“如果要向西拓展,这老城墙该怎么办,推倒显然是不可能的,确实还是一道障碍物。”

葛兆北说:“这不难,一切都在于一个说法,可以建古城墙遗址公园,更好地保护起来,这上面还会拨专款的。”

史国笑笑说:“对打造西大门你有什么想法?”

葛兆北说:“打造西大门单纯地提出来有形象工程之嫌,省上搞还可以,自己的事么,可要争取国家的支持就有难度了,但要是综合老城区改造、县域经济、革命老区、历史名城、改善民生这些元素,争取国家的支持就容易得多,当然我们还可以提炼更多元素。”

史国盯了葛兆北一眼,葛兆北正盯着他,说:“这是对我另眼相看?老同学,商人是在政策的夹缝中生存,就得研究政策,还得研究官员,政策是死的,官员是活的,我对政策研究的不比官员少,不比官员浅,官员研究不透政策,最多是罢官,照样吃公家饭,商人要是政策研究不透,会破产,只有讨饭。”

分手的时候,史国说:“这样吧,上班后你到蛇县来,我们好好谈谈。”

葛兆北说:“好,老同学,不管打造西大门的构想能否被推进,我保证在蛇县先期投资一个亿,为了你。”

史国笑笑说:“一个亿?为了我?那你还不如把一个亿直接给我。”

葛兆北也笑了,说:“如果一个亿不够,我还可以增加,我说的是实话。”

史国说:“老同学,我问你一个可能不该问的话,凭你现在的实力,为什么不在大城市发展,偏对蛇县有这么大兴趣?蛇县是国家级贫困县,一分钱恨不能掰两半花,没多少油水可捞。”

葛兆北说:“咱们是老同学,不打诓语,我实话告诉你,一是你需要政绩,二是我需要利润,三咱们是老同学,四是大城市竞争激烈,利润薄。这就是我们的结合点。至于国家级贫困县,那是最好的资源,不是包袱,国家现在经济实力雄厚了,重点向解决贫困问题发展问题倾斜,西部大开发就是一个证明。越是贫困的地方利润越大,因为有最优惠的政策,政策里面有黄金,那利润是不可估量的。”

停顿了一下,葛兆北又说,“不过,还有一个小秘密,没有人能猜想出来,我只告诉你,蛇县历史多悠久啊,建县都过了两千年,地下埋着的东西海了,说不定会突然挖出什么来,当然我现在不是靠这发财求发展,只是一种嗜好。”

史国把身子往后靠靠,葛兆北说:“我被学校开除混社会的时候,你记得我设计了一张价目表,把学生老师分类按项收费,那一套我现在都用在商业上了,很实用,人永远是有等级之分的。”

史国心里说既然你自揭伤疤,那我就不客气,当然这得有个度,有些伤疤可以揭,有些伤疤永远都不可能揭,比如偷窥、强奸未遂这样的伤疤是不可揭的,就像永世绝密的档案。但敲诈勒索这个伤疤是可以揭的,这时揭这类伤疤反而有些情趣,就笑笑说:“你还敲诈勒索过我的钱,不止一次,还记得不?”

葛兆北哈哈大笑,拍了史国一巴掌,说:“你能提证明了你的坦诚,我们会合作得很好,我喜欢和坦诚的人打交道。我敲诈勒索过的同学很多,前两年,我给许多同学都说过,我以前敲诈勒索过谁,都可以找我来索赔,一万倍,只要来找我当面说我就认,我是真心的。可没有一个人来索赔,倒是有来借钱的,我从来都不让他们空手而归,我不管他们背后如何谈论我,背后人家连皇上都骂,咱算个老几,你说是吧。”

临分手时,葛兆北说:“蛇县的当务之急是建一个高档宾馆,蛇县太偏远,领导来一趟不容易,年龄又大,总是让他们披星戴月赶到河山市去住宿终归不好,你得让领导们住下来,才能够和他们亲近,才有表现的机会,才有项目和机遇。我给你说一晚等于一百个白天,一点都不夸张。”

史国说:“一到蛇县我就有这打算,一直在招呀引呀的,可就是没人愿来投资。”

葛兆北说:“为什么不联系我呢?我来建一个四星准五星的宾馆,建成蛇县的地标性建筑,标新立异。”

从李桃县回来的第二天,史国准备去拜访孟云长。梅志远打电话一联系,孟云长去了北京女儿家。梅志远说:“县上也是初七上班吧,你迟去上一天,以蛇县的名义请政协领导吃个饭,给领导们宣讲宣讲打造大西门的事,我想这事以政协提案的形式上报,胜算更大。平时这些老爷们很难凑齐,这个在那个不在的。春节假满第一天上班,大家都在,因为要去看望慰问上班的人,重要的是一把手在,我让老孟初七赶回来,他对蛇县还是很有想法的。”

史国说:“对打造西大门我现在还是有些模糊,跟政协领导们见了面说起来也不上口,那可都是些大领导,决策过大事的,说不好,思路不清,没有深度,印象会大打折扣。”

梅志远盯着史国看了半天,说:“有进步,继续说,还有啥想法?”

史国说:“我觉得嘛这单独地提出打造西大门,有形象工程之嫌,我想出去考察一下,得给打造西大门和蛇县经济发展、民生事业找个结合点着力点,这样可能性会大一些。”

梅志远在地上踱来踱去说:“你的思路开了,这样想就是进步,继续。”

史国说:“李桃县我去看了一趟,确实变化挺大,可是起步早,一个县级架子,风头已经过时了,既然蛇县打造全省西大门,就该有大手笔,大气概,给人一种震撼,太仓促了怕是……”

梅志远说:“好,好,大手笔,大气概,讲得好,再加一个:高速度。要抓紧时间,一上班就去考察,时间不等人,我还是那句话,在苟志远回来之前,一定要奠基开工,时间就是位置。”

史国点点头。

梅志远说:“看样子去了一趟李桃县还是很有意义的。”

史国说:“李桃县几大工业园区建的倒是跟公园一样,可厂房都空置着,没有几家运转企业,我看报纸上说是引资多少多少,多少家企业,多少产值,都是胡吹冒料,跟宣传出来的大有出入。”

梅志远说:“你这观念怎么又倒回来了,企业运转不运转,只要落地就行,不要以为赔本赚吆喝只是在市场上有,官场上多的是,赚吆喝,赚彩头,你看看全省园区有多少,空置的有多少,可官一个升得比一个快。”

史国说:“那是,那是。”

3

从四川、陕西、山东、江苏、广东考察了一大圈回来,史国是眼界大开,思路大开,城镇化,工业化,现代化,要推进工业化,实现现代化,就必须推进城镇化。城镇是二、三产业的依托和载体,没有较高的城镇化水平,二、三产业就失去了生存的基础。加快城镇化进程,是优化城乡经济结构,转移农村人口和农业剩余劳动力,缩小城乡差别,提高人民生活质量,加快工业化进程的重大举措,是创造更多就业岗位、缓解就业压力的有效途径,是扩大内需、促进国民经济快速增长的持久动力……史国是装了一脑子,但让他最有收益的一句话是“把渔民变成市民”,那蛇县为什么就不能把“农民变成居民”?归来考察队伍没有解散,史国带着在县内进行了一周的调研,为打造西大门的构想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撑——移民进城,将打造西大门与县内移民结合起来,把七个乡镇的八个吃水困难的村迁移出来,把移民新区跟新农村建设结合起来。这一思路让他激动。蛇县虽然没有资源,但有一个优势,周边全是资源型城市,蛇县是个交通枢纽,大车小辆的都要经过蛇县,因此,汽车修理业、零配件业、五谷杂粮流通业、餐饮业相当繁盛,七个乡镇的八个吃水困难的村一共牵扯到六万多人,要消化移民中的有效劳力问题并不是太大,而西山脚下还有几万亩的荒地可开垦,可作为农民的安置土地。退后一步,他也有打算,即使是打造西大门的构想不能够付诸实施,移民工程也可以实施推进,他做了预算,每年扶贫投入到这些村的各种项目资金整合起来可以移两万多人,再上下打点打点,争取点资金,那么六万多人的移民问题,也可在三年内完成。

思路基本理清之后,史国回了趟省城,专门向梅志远做了汇报。梅志远听后,连说三个“好”,又连说三个“有进步”。

梅志远拍着手说:“民生问题是中央提出的重中之重,移民是打造西大门的一个重要支撑,移民这个支撑找得好,找得好啊,这是打造西大门的重大突破口。”

史国说:“现在不是鼓励农民进城吗?在蛇县经济开发区建设规划中我想大打农民创业园这个牌……”

梅志远摆着手说:“停,别说了,把激情留住,今晚到桌子上给政协领导好好宣讲宣讲,既要高谈阔论,又要脚踏实地,一二三四五,思路一定要清晰,要简洁,要有激情,要有底气,要让他们感到你已经做了扎实的准备工作,不要给人家造成你是心血来潮,突然冒出来的一个想法。你要知道,你是梅志远的女婿,到蛇县做县长许多人对你还是有看法的,纨绔子弟,没有什么真才实学,凭借的是关系,靠的是背景。结束时,正式邀请省政协到蛇县去考察调研。”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纸,“我拟了个调研名单,你下午就好好研究研究这些人,他们都是能影响决策的人。”

史国看看表说:“下午我还约了省扶贫办的要谈些事。”

梅志远拍着桌子,说:“你不要把政协不当回事,那里面可是藏龙卧虎,他们曾经都是不小的领导,呼风唤雨的主儿,别以为他们到了政协就把他们不当回事,把他们哄高兴了,他们知道怎么造势,怎么推进,怎么影响决策,在官场,一些事情炒热了,尤其是外面热了里面才能热,领导才会重视。再说,他们的子女、提拔起来的干部个个都是重要岗位上的实权人物,掌握着项目、资金、位置。”

史国说:“那好吧,我把那边推一下。”

梅志远说:“你带东西没?”

史国有些奇怪,说:“什么东西?”

梅志远说:“土特产呀,蛇县不是产蛇么,去扶贫办办事不送土特产?先给今晚准备着吧,扶贫办的下次再补。人老了就怕死,养生整得一套一套的,在我跟前念叨蛇有许多养生的功能,档次高一点的养生系列产品给每个人准备上一套。”

蛇系列产品史国是带了,扶贫办是不能不送。梅志远走后,史国忙给办公室主任文耀打了电话,让再送一些最高档次的蛇系列产品过来,要快。文耀说省城有蛇县蛇系列产品专卖,你指定个地方我让他们送过去。

史国没有研究那些老同志,还是去了扶贫办。寅吃卯粮东挪西借南拼北凑一直是蛇县的现实,这时月正是青黄不接饥寒交迫的时月,等着扶贫款填窟窿。他得去扶贫办催催扶贫款。

从扶贫办出来,梅志远打来电话,说:“半仙楼,六点开始吧。”

史国说:“好,我这就订包房。”

梅志远说:“你当这是蛇县啊,半仙楼这阵订,黄花菜都凉了,我已经订好了,你五点半就去安排菜,刘建军也去,不要抠门儿,这些老家伙吃得贼精贼精,烟酒从家里拿,到时间在一楼候着,我再说一次,别把政协不当回事。”

史国对着手机点头应着。挂了电话,心想这顿饭没有两万怕是出不来啊。烟酒虽然是从梅志远家往出拿,但钱还是要按酒店价付的。他给文耀打电话让将蛇系列产品送到“半仙楼”。五点钟,史国就到了“半仙楼”。点菜他是个外行,他得研究菜谱。刚把菜谱拿到手里,梅志远来了,对服务员说:“你先出去吧,叫的时候你们再进来。”服务员出去后,梅志远对史国说:“菜我已经让秘书长替你点好了,这些人你不了解他们的口味。有这样一句话,说点菜如选美。点菜是大有学问的,能显示一个人的学问、修养、品味、气质。更重要的是能从点菜看出你把他们当不当回事,这些老家伙大多都患有糖尿病、前列腺炎、痛风等病,吃这不吃那的,他们会看你点菜时是否关照到了?倘若陌生的领导还好遮掩,倘若是熟悉领导,那人家就会从点菜上看出你是否关注人家,研究人家。民政厅的张厅长不就是靠点菜上去的,还有个点菜厅长的外号?!”

梅志远掏出一份名单,说:“调研组已经形成,都是有名望的人,刘建军带队,难得啊。”

政协主席得了病,一直在家看病疗养,刘建军代行其职,事实上就是主席了,重要的是他跟省委书记是同学,两个人关系很是要好,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

梅志远说:“刘建军喜欢古玩,在全省的藏家中也是挂号的,蛇县是历史名城,地下东西不少,他这次能够参加调研组,也是冲着这去的。你回去在蛇县搜罗上一件两件的老古董,找个懂行的,货一定要老,别弄个假的仿的忽悠他,老家伙眼睛毒着哩,让他辨识出来反而坏了大事。唉,他也就这个爱好把他害了,中央来考察过几次,一考察对手就拿这说事,书记也没办法。”

梅志远指着名单说:“孟云长你也拜访过了,但我还得提醒,这西大门能否立项,能否被省委纳入重点支持项目,阎副省长的态度相当重要,他分管这方面的工作,孟云长就显得至关重要了。”

史国给梅志远续了茶,又点了烟。

梅志远说:“孟云长虽是蛇县人,这些年里勾外联的,孟家人命运都改变了,不要说他那个村就是蛇县也没啥人了,都在省城发展,不过他家的祖坟还在,听说老房子也在。调研期间,安排孟云长回一趟老家,你单独跟他商量,是把村子安排个视察点整个调研组都去,还是他想单独回去,听从他的安排,你得给准备点钱,让老孟访贫问苦式地衣锦还乡,要刻意抬高孟云长的身价,人啊越老故乡情结越重。接下来你就聘他为蛇县政府经济发展的顾问,让他联络人组成一个顾问班子。虽然行伍出身,没多少学问,但他策划运作没问题,能号召来高水平的学者专家,重要的是能压住阵脚,让学者专家按照他的思路走下去。你别以为专家学者通情达理,吃了谁的嘴软,拿了谁的手短,他们个性很鲜明的,爱钻牛角尖,拗犟起来赛过牛驴,压不住阵脚,啥观点都敢讲,吃你的饭照砸你的碗,会起反作用。”

史国心里说真是难为老革命了,想得这么周到,这么缜密,是要死不少脑细胞的。

梅志远说:“谈西大门构想的时候,你要上升到这样的高度。”说着掏出个纸条,看了一眼说,“重塑蛇县历史名城的历史地位,把蛇县打造成我省西部区域经济发展并辐射周边省市县的地区性中心。”

这么说着就到了五点五十,梅志远看看表说:“你到大门口去迎接吧,秘书小李在一楼,你不认识的,他会给你介绍,你怎么连办公室主任、秘书都不带?”

史国说:“没啥公事,只是想着回家跟您汇报,就没带。”

梅志远皱着眉头说:“这难道不是公事吗?以后这些小细节要注意,带办公室主任、秘书就是身份,办事时人家看重这点。”

十几个人一一迎入雅座,史国自己在席口位置坐了。敬酒过了一轮,菜吃了几道,梅志远就挑起了话头,说:“史国啊,把你的想法给领导们汇报汇报。”

史国就开始谈起来。史国的口才这几年练出来了,该拿腔就拿腔,该做调就做调,起承转合,有缓有急,抑扬顿挫,沉稳而富有激情,高调但不乏谦诚。史国一谈完,孟云长跳了起来,高喊一声:“梅主席,你个老东西啊。”

这话冒失,许多人都一惊,看着孟云长,孟云长说:“你梅家可是藏龙卧虎,选了这么厉害的一个女婿,送到蛇县,蛇县之福呀!”说着端起一杯酒,“我先喝杯酒润润嗓子。”一饮而尽,接着说,“你说东、南、北三个大门都在疯狂大肆地建设发展,只有西大门蛇县悄然无声,是的,东、南、北三大门都有资源,难道没有资源就没有希望么?这是我省发展的一大遗憾,什么叫和谐,什么叫均衡,什么叫成果共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先祖早就告诫我们了。有一个故事,大家不知听过没,说是有一天老师上课,在黑板上挂上了一张大红纸,问同学们看到了什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黑点。因为这张大红纸的角上,老师点了一个黑豆大的墨点。老师就感慨地说这么大的一张红纸你们看不到,为什么偏偏就只看到了黑豆大的一个黑点。蛇县就是我省这张大红纸上的那个黑点,从西线入我省,一眼就看到这个黑点,这是一个不和谐的符号,史县长这一举措,就是要为我省抹去这个黑点,打造西大门,蛇县抓住了崛起的核心。”说着端着酒来到史国跟前,说,“实话说蛇县的事我已经憋了好几年了,说个狭隘的话,蛇县是我孟云长的故乡啊,再这么破衣褴衫地下去,我有何面目见蛇县父老乡亲?我如何叶落归根埋骨故乡。史县长,打造西大门,我们一定要鼓足干劲,力成此事,我先敬你一杯,先喝为敬。”说着,一仰脖儿喝了下去,还把杯底倒扣过来。

史国说:“老领导,我喝三杯为回敬。”端起三杯酒咕噜咕噜喝了下去。

孟云长说:“好,一看就是个作风扎实硬朗的人,我再陪一杯。”

梅志远说:“老孟,不要逞能,前列腺会跟你闹革命的,意思到了就行了。”

孟云长说:“为了故乡,就让它扎扎实实闹一回吧,死不了。”

刘建军笑笑说:“老孟,你这光着膀子耍大刀的风采可是多少年没目睹了。”

孟云长提着分酒器来到了刘主席前面,说:“本性难移么,主席,问你个私密的问题,老婆没换吧。”

刘建军说:“换不了了,和你一样,前列腺认生,不答应么,就认原配。”

刘建军不拿架子,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孟云长说:“那就好,蛇县的事就是你的事啊,夫人可是在蛇县插过队的,待了六年啊,蛇县有句话,一个女婿半个儿,你这半个儿得给蛇县出出力,我敬你一杯,你随意,我喝光。”

刘建军抓住孟云长的手说:“老孟,一人一半。”

孟云长说:“我干了,领导随意。”

史国忙端着酒杯过去,说:“两位领导随意,我陪三杯。”

刘建军说:“那都干了,老梅,你说呢?!”

梅志远说:“谢谢主席,主席多少年没开过戒了。”

其他人就很知趣地端起酒杯。

因刘建军不喝酒,大家也都不好斗酒,史国只能是敬别人一杯,自己喝三杯地劝着酒,等到宴席散时,史国已经喝得立不住了,最后是梅志远搀回去的。

第二日,梅志远就把调研通知拿来给他了,说:“有半个月的准备时间,回去精心准备,一定要准备充分,我给你交代的事,记清,办好。”

史国看看名单,上面并没有梅志远,就看看梅志远,梅志远显然明白史国的意思,说:“该回避的还是要回避,有主席挂帅,我是个副主席再去,孟云长的位置就不好摆了,蛇县一定要给足老孟面子。”

史国感慨地想不是梅志远这个老官场,这事他是考虑不到这个份上的。

梅志远说:“考察的点安排出来,给老孟传真过来让他看看,征求一下意见,以示尊重。”

4

回到蛇县,史国立刻把文耀叫到办公室,问蛇县文物的事。

文耀说:“上面要整顿打击?”

史国说:“整顿打击?”

文耀说:“整顿市场,打击造假呀,蛇县文物走私造假全省闻名,上面一直说要整顿。”

这史国倒不是不知道,报纸上有大篇幅的专题报道,他看过,尽管说盛世收藏,周围也有许多人搞收藏,但他没兴趣,因不爱好收藏,也就没更深的关注。

史国说:“跟这无关,有位领导爱好收藏,提出来了,你给弄几件,必须是真货。”

文耀抠抠头说:“真货现在都不出世了,世面上倒腾的全是假的、仿的,不过高仿的就是专家也不一定辨认得出来。”

史国说:“事关蛇县发展,必须是真货,人家可是行家里手,能不能弄到真货?花点钱。”

文耀想想说:“能。”

史国说:“那你就去弄,钱的事好说,千万别弄假了。”

文耀说:“只要能办一件事,不用出钱,而且是真正的老货。”

史国说:“办一件事,有多难?”

文耀说:“不难,文化局副局长兼文物管理所所长朱长天手里有老货,他一直想当文化局长。”

史国“噢”了一声,说:“我知道了,你去办吧,只要东西真。”

文耀说:“不知道这位领导喜好哪方面的收藏?”

史国说:“哪方面的收藏?”

文耀说:“青铜器、玉、瓷器、钱币、字画还是别的啥。”

史国思谋了一下,说:“我问问。”

史国要打电话问领导,文耀很明白自己不能站在这里,就说:“那县长您问好了给我打电话。”

文耀出去后,史国就给梅志远打了电话,梅志远说:“只要是老货就行,他不是专家,充其量也就是个收藏爱好者,人送外号古董通吃,还分什么类。”

史国叫来文耀说:“只要是老货就行。”

文耀说:“好,我这就去办。”

史国说:“看来,你也精通收藏。”

文耀说:“蛇县有两大宝,一是蛇,一是老东西。当城建局长那几年,许多领导都爱好这个么,市面上假的多,怕弄假了,好事变成坏事,怕弄假了,也就略懂些皮毛。”

史国说:“东西绝对不能出假,否则会坏了蛇县的大事。”

第二天,史国开了一天会,把一些常规工作促了促,第三天就往刘安村来了。刘安村隐在山旮旯里,两千多口人,靠天吃饭的地方,不过刘安村有几口甜水井,水质好,吃水倒不存在问题。村长刘喜旺是一位六十多岁的老汉。一脸的皱褶,留一撮花白的山羊胡子。拐子乡的书记李启明解释说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就这老汉还算年龄小一点,又有点文化。史国拉着刘喜旺的手说如果把你们从这大山里迁出去,你们愿意不愿意?刘喜旺说迁到哪达?史国说迁到县城边上去。刘喜旺说那刘安人给县长大人磕头烧香哩,现在年轻人都出门噻,就剩下老人、婆娘和娃娃了么,娃娃要念书,得到城里去,租房子呀啥的贵着哩,搬到县城省事省钱么,娃娃入个学也不求爷爷告奶奶的,那真是大恩大德。

村里有一座院落,红砖红瓦的,街门也是铁的,在大多数是土坯房和窑洞的村落显得很醒目。李启明说这就是孟云长的家。史国“噢”了一声,想起梅志远说孟云长老房子还在村里。史国说房子看上去挺新的。李启明说他庄院一直没卖,隔上几年就翻修一回。回去的路上,史国对李启明说孟云长回乡,村里的气氛要热烈隆重,要让大家对孟云长的到来表现出足够的热情,对孟云长的施舍表现得感恩戴德,刁野的村民那天最好监视起来,不要露面,绝对不能出现围访的事。李启明说围访?不会,这地方人忠厚老实,见了领导害怕哩。史国说不要麻痹大意,小心谨慎为好。

下乡回来,文耀就提着一个大包进来了,摆出来五件老东西。

史国说:“用不了这么多,有两件就行。”

文耀说:“县长,哪能送那么多,件件价格不菲,给一件就可以了,其余的是送给县长的。”停顿一下,又说,“朱长天出了两件货,有三件是我送县长的。”

史国说:“我不要。”

文耀忙说:“你现在是蛇县县长,以后找您求这东西的人物多着哩,放您这儿,以备不时之需。”迟疑了一下,又说,“其实县长该在这方面上个心,蛇县的古董是很丰富的,好多领导都钟情老东西哩,县长闲暇时把玩把玩也挺好的。”

史国想想说:“那就先放着吧,这么多东西值不少钱吧。”

文耀说:“市面上价格不菲哩。”

史国“噢”了一声,说:“也没有鉴定证书啥的。”

文耀笑笑说:“县长,这古董都能造假,鉴定证书还造不出来,这东西越有证书越假。”

史国笑笑说:“也倒是,我很外行啊。”

文耀说:“我没给朱长天说是您要的,我给他保证局长的事了,不然他不出货。”

史国说:“他专心老东西就行了,还要当那个局长干啥?”

文耀笑笑说:“人么,都脱不了俗。”

史国说:“我知道了。”

文耀迟疑了一下,史国看了文耀一眼说:“还有事吗?”

文耀说:“那我先走了。”

文耀出来站在树下思谋了一会儿,就悻悻走了。他原本想见了那五件东西,朱长天当局长的事史国会说一句肯定的硬话出来。

史国将那五件东西一个一个摆弄着看,有两件青铜器,造型一模一样,只是一件大,一件小。有两件玉器,一件瓷器。史国觉得两件青铜器像酒壶,瓷器是一个盘,老大不小的。玉器图案很精美。

周末,史国带着这几件古董回到省城,打电话给文超,想让文超推荐一家古物鉴定所什么的,文超是各行业都会插手的人,再说既然蛇县出了许多做鉴定的,文超应该有熟悉的。电话通了,史国却又压了。他忽然想到文超和文耀是弟兄,说不定两人已经通气。文超又把电话打过来,说怎么通了又压了。史国寒暄了几句说老眼昏花么,给文耀打电话,眼一花把号拨错了。

史国来到了胭脂巷,胭脂巷是一条主巷,两边有许多不规则的小巷,就像一个练剑的人刺挑出来的,极不规则。老井巷是一条专门搞古董的巷子。走进“天眼店”,人家每件要200元的鉴定费。一听口音是蛇县那边口音,史国迟疑了一下,走了。报纸报道时说过这几年蛇县出了许多文物鉴定专家,都在省城开鉴宝店,蛇县出货,都会在货一出手就给鉴宝店打招呼,即使是假的,也没人会戳穿,这是潜规则。进了“拣漏馆”,每件也是200元的鉴定费,史国掏了钱,一老头举着个放大镜,打着刺眼的灯光一件一件看,边看边说好东西,难得,难得。史国说你先说这东西是不是真的?老头说东西是真东西,哪里收的?史国说家藏的。那老头说不会的,是蛇县?云台?还是张原?史国不接话茬,说这几件东西能值多少钱?老头说市场价应该在一百五十万左右,古董这东西岁古月久,有灵气的,所以讲个缘分嘛,遇上有缘之人,一件东西百十万也是有的。史国说那好,一百二十万卖你。老头愣了一下说我们是做这一行的,肯定出不了这么高的价。史国笑笑说那你能出多少钱?老头又一愣说我只鉴定,不收货的。史国说那你为什么店外打收古董的字牌,店名还叫拣漏馆。老头说拣漏是没错,可我们是小本生意,这样大价钱的漏只好忍痛割爱了。史国又走进“古缘”,也差不多是同样的一个老头,说的话大致相同,最后也是一样,他是生意人,不收货,等有缘人吧。

这不去鉴定倒好,一鉴定反倒闹心了。两家公司明明打着收古董的牌子,却不收购,说只有真正收藏的人才会出高价。这东西真假越发难辨了。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文耀不会哄他,从文耀谈吐中看出,文耀在这方面也是有些造诣的,要哄他也就不会跟他说那么多了,单怕别人哄了文耀。不过他想,蛇县文物造假连专家都输眼,要是刘建军都认出假的来,那就是假得不能再假了。文耀应该揣摸得出来这东西不是送给一般人的,想必他也不敢蒙他,朱长天尽管不知道是他要,但他却不敢给文耀假货,倘若他用了假,害了文耀,还想当文化局长岂不很蠢?文耀说把局长的事已经答应了,那朱长天就该知道这东西送的不是一般人。而从刘建军这个角度讲,一是刘建军本就是二把刀,略识皮毛;二是刘建军判定他绝不敢给他送假东西;三是他是蛇县县长,没有人敢给他上假货。虽然不能确定这几件东西是真是假,但至少蒙刘建军该是没问题。又想起报道上说在蛇县收藏一行有一个术语叫杀家,就是指杀领导。一些领导收藏了才几天,就喜好自称专家,爱显摆,爱卖派,好像自己懂得多,研究有多深,他们最喜欢这种半瓶子醋,因为这种人一旦看上某件东西,就会卖弄皮毛知识,真正知底的人就会怂恿他,抬举他,目的就在于把货卖给他,杀的时候下手也重,一件三千多块钱的东西,卖过一百万。报道还指出,假货到了大领导这一层面,就会成为真货,因为没有人敢戳破,戳破伤了领导的面子,又伤着了送货的人,自己又不落好,没有人干这蠢事。这么想着,史国心里踏实了些。

史国将那件大的青铜器壶和瓷盘准备给刘主席。其余三件就自己收了起来。那天他本想让文耀按照价值把几件东西排个序,又怕文耀生疑,也就没问,完全是凭借自己的判断选的。文耀说得不错,是该在这方面上个心,官场收藏已经很热了。

省政协在蛇县调研议程安排出来后,史国就按照梅志远的意思给孟云长传真了一份,孟云长笑笑说:“史县长,我还看?”

史国说:“老领导,当然你得把关了,蛇县的事么。”

孟云长爽朗地笑着说:“不愧是梅志远的女婿。”

孟云长看过后回电话说:“很好,很好,只是有个小小的建议,刘安村就不要去了,山大沟深的路不好走,政协么都是些老同志,别把骨架给颠散了,再说又是我的老家,别落个以权谋私呀啥的说法,也对你的影响不好。”又说,“调研结束后我单独回去一趟就行了。”

史国说:“我听老领导的。”

扣了电话,史国又给梅志远打了电话,把孟云长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梅志远笑了,说:“调研组下去,刘建军就是中心了,风头独占,他的衣锦还乡大打折扣,你还得准备一下,调研结束他还乡时,一定要和接待调研组一样隆重热烈,县四套班子在县里的要全部陪同,电视台、报纸的都带上。”

梅志远再次叮咛史国,说:“调研组下去一定要招待好,最高规格的,不要像许多势利眼,对政协另眼相看,一定要和党委、人大、政府一个规格接待。”

5

刘建军带政协二十几位重量级领导赴蛇县调研考察的当晚上宴请结束,史国就把两件东西送到了刘建军的房间。刘建军把两件东西仔细端详一遍,打开一个箱包,史国以为刘建军要往包里装,心里说这也太缺乏过渡了。可刘建军没有往包里装,却拿出一套工具来,放大镜、显微镜、激光笔、小型电子秤、小钢刀、小卷尺等,还有一双白手套。史国心里涌动起无限的感慨,也有了一份顾虑。

刘建军戴上白手套,观察起青铜器来,说:“史国啊,这东西你可认识。”

史国笑着说:“我是个外行,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

刘建军说:“这叫卣,是一种器皿,具体出现的时间至今是个未知数,在商和西周时期非常盛行。当时用来装酒用。所以外观上大部分是圆形,椭圆形,底部有脚,周围雕刻精美的工艺图案。商代多椭圆形的或方形的卣,西周多圆形的卣。西周卣承商代形制而有所变化,其中最有特色的是鸟兽形卣。鸟兽形有提梁的容酒器,一般统称为鸟兽形卣。最为有名的是虎食入卣,至今我国共发现两件,一件藏于日本泉屋博物馆,另有一件藏在巴黎。”

刘建军的一番讲解,史国出了一身冷汗,怕给认出假来,刘建军看看史国说:“这东西是从哪里弄来的?”

史国说:“蛇县有一个文物管理所所长,人们对古董还没有意识的时候,他的爷爷手里就开始收藏这些东西,到他也一直在收藏。”

刘建军说:“史县长,你给我说实话,掏了多少钱。”

这下把史国问住了,不敢冒说,只能实话实说:“他一直有个愿望,想当文化局局长,别人跟我讲过他的事。”

刘建军“噢”了一声,又是照,又是称,又是量的,之后说:“这是个老东西啊,虽然年代不是太久远,但也是个好东西,要是稍微小一号,就更有价值了。”

史国说:“主席,大的不好么?”

刘建军说:“不是大的不好,是小的更好,以前这东西造得小,后来是越造越大了。”

刘建军又仔细观看那瓷盘,说:“对瓷器你了解多少?”

史国说:“我很不了解,只知道青花瓷好像很贵重。”

刘建军说:“中国好的瓷器很多,宋代有‘定、汝、官、哥、均’五大名窑,倘若能有一件真品,都不得了啊。青花瓷固然名贵,可惜仿的太多了,鱼龙混杂。”

史国说:“主席,这个像碟又像碗的是……”

刘建军说:“它值钱就值钱在既不像碟子又不像碗,你看这碗有‘宣德’字样,是一件明朝的东西,保存得这么新,没有一点损痕不容易啊。”

史国说:“这蛇县古墓非常多,大概都是从墓中挖掘出来的。”

刘建军说:“对,蛇县地下的宝藏不是煤不是油,是古董啊。”

刘建军拿着器具将两样东西重新观察一遍,将两件东西仔细包好,说:“开眼界了,好东西在民间啊。”

然后递给史国一根烟说:“你爱好什么?”

史国笑着说:“主席,我俗人一个,没什么爱好。”

刘建军说:“人还是得有个爱好,也是一种寄托,官做得再大,也有到头的那一天,没有爱好,做官做到一定程度是很空虚很无聊的,你得培养一个爱好。”又说,“我就爱好古董,古董是有灵气的,能陶冶一个人的情操。”

史国说:“谢主席指点。”

刘建军又打开两样东西仔细研究起来,边研究边说:“这个家伙也是个人才,叫什么名字?”

史国看着刘建军说:“主席,你说的是……”

刘建军说:“噢,就是那个文管所所长。”

史国说:“叫朱长天。”

刘建军说:“收藏这么多年,想必有不少见解,啥时有空闲了,好好跟他交流交流。”

史国说:“我明天就叫他来见你。”

刘建军说:“不必,不必,以后再说吧,别影响工作。”

刘建军打了个哈欠,看了一下表,史国起身告辞,刘建军说:“打造省西大门这个构想很宏伟,也很符合实际,我给老孟交代过了,他会尽力的,你跟他多交流沟通,完成后以省政协重点提案提交。”

史国说:“谢谢主席。”

刘建军说:“这两件东西你带回去吧,饱饱眼福就可以,君子不夺人之所爱,他也是个收藏之人。”

史国说:“主席,东西要是多了,也就不在乎一件两件的了,他家自留地里据说曾经挖出王侯的墓哩。”这是史国信口而来的。

刘建军“噢”了一声,说:“自留地可是大集体时代,那他可是得了不少宝贝的。”

从刘建军的房间出来,史国把给刘建军两件古董的情况给梅志远汇报了,梅志远说:“那你就抓紧时间把那个所长提拔了,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你不提拔,老刘怕他生事,这些年他学会谨慎了。”

回到房间,史国躺在床上,翻着蛇县机关电话号码本。股级以上干部在电话号码本上都有登记。翻阅的结果是位置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几百个科级岗位,史国硬没找出一个可调整的空位置来。苟远山的人事工作做得太扎实了。就想起梅志远告诉他人事上不能安排得太满,要留几个位置出来,以备不时之需,真是经验之谈啊。随便增设一个什么位置是不行的,上面控得非常严。况且,调整文化局局长祁华明还有一难,那就是得顾忌书记苟远山,因为祁华明是他来后不久提拔的,这还不到两年时间,必须有一个差不多的位置。遂就有些后悔把朱长天要当文化局长的话原原本本说给了刘建军。说实话往往是没有退路的。朱长天的问题解决不了,刘建军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收得就不安心,甚至可能不收。不收肯定心不甘,反过来就会把气生在他身上,怪他事没做好。事情就麻烦了。

史国又翻了一遍电话号码本,希望在财政、建设、水利、教委、扶贫这些实惠的局、委、办找一个局长兼书记的,把书记腾挪出来,因为在局里局长说了算,书记兼不兼都无所谓。把实惠不多的局的局长放到实惠多的局去做书记,再把祁华明调整过去做局长,这样文化局局长的位置就空出来了。然而,一个萝卜一个坑,依旧是扎扎实实的,没有空地。

本就喝了不少酒,又翻电话号码本,翻得头晕脑胀的,史国就给文耀打了电话。

文耀正躺在床上。接待人是个累差事,尤其像接待这么高规格的团队,一天的奔波操心,人就像瘫了一样。可真正让他觉得累的是他心里装着一个事,就是几件文物的事。自史国来后,对他不错,从城建局的书记做了政办主任,正如段子所说的,是背心改乳罩,虽然是平调,位置很重要。按照惯例,党办、政办主任在下届就是县处级领导的热门人选。从目前的阵势看,史国在蛇县是要干满这一届的。书记苟远山已经两届了,年龄也到杠杠上,这届一满必走无疑的,史国极有可能要当书记。史国做了书记,对他无疑是件大好机遇。因此,史国提起文物时,他把这看成了一个信号。史国到蛇县一年多了,在他跟前没提古董,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许多领导到蛇县都会迫不及待地提到古董,吕方州来了还不到一个月就开始敛古董了。他不会从清廉的角度去想,而是觉得史国城府很深。史国现在终于提了,不管是史国自己收藏还是进贡大领导,他只能大包大揽了。当然,他也收藏了一些东西,但那不到关口是不会出手的。他去找朱长天。朱长天当文物管理所长多年,收藏了不少东西。有人说他监守自盗,这也是事实。祁华明当了文化局长就抓住这一点向朱长天索古董,朱长天给过几件,可祁华明太贪,西瓜皮擦沟子没完没了,朱长天不再贡献,祁华明就要挟要拿掉朱长天的副局长和文管所所长,还放风说朱长天就是个名副其实的盗墓贼,监守自盗,要收拾朱长天。朱长天也不示弱,说你先自己坐稳了再说,别当那局长是你家,人老几辈子地坐,你的那些烂事当别人不知道。两个翻了脸后,朱长天找到文耀说你给我去办,我愿意拿好东西真东西换他这个文化局长的位子。朱长天能找他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层亲戚关系,朱长天的娘改嫁给了文耀的舅舅。那天史国让他去整几件古董,他立刻就想起了朱长天。这些年对古董文耀也是一直很上心的,在别人手里也能拿上货,却不敢保证货是真的,古董行里有爹娘跟前不说真话的说法,他怕把货弄假了,这事闪失不起。古董市场本就鱼目混珠,替领导办这种事本身就是刀刃上走路针尖上舔蜜的事,弄不好不落好反会招灾。曾有一位副县长,送给一位领导一件老东西,那领导找人鉴定,结果说是仿的。其实那东西确实是真的,是鉴定的那人想收,把事情坏了,结果这位副县长被调整到市文体局做了副局长,还是最后一名副局长。史国不管是自己收藏还是为别人操持,弄假了都是吃不了要兜着走的。朱长天不敢哄骗他,一是朱长天有目的,而且很急近,这就会有所顾忌;二是他现在是政办主任,又跟县长处得极好,大家也都看得明白,县长要办朱长天那点事,是很容易的。这两条是可以保证从朱长天这里拿到真货。朱长天拿出两件说全是真货。他说两件不行,我给你说文化局长你势在必得。其实,从副局长升局长,两件货是足够了,可是史国来蛇县对他确实不赖,他也从来没有表示过,这换届也马上要开始了。看得出史国没有收藏过,可没有收藏过不等于不喜欢古董,盛世收藏这句话的含义该是懂的,古董只会增值,而且一出手就是钱,除了傻瓜谁都懂,当然比收钱更安全。一旦出了事可以推说自己收的是赝品。甚至他想史国或许是打着领导的名义向自己索要也未可知,有些领导就是借办事为自己索要的。因此,他得让朱长天多出几件,一举两得。朱长天很痛苦地在地上转来转去,之后又拿出一块玉来,说就这三件,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文耀说再来两件高仿的。说着推着朱长天进了地窖。朱长天说高仿的,有些高仿的比真的还上价哩。他就说难怪人家会在你头上踩你,知道你就是个没出息的货,你想真被他踩在脚下,监守自盗可不是个小罪名,祁华明心狠手辣,不定弄出啥事来,他跟书记的关系你也不是不知道。朱长天这才又挑出了一个瓷盘,一块玉器。他说你可别拿太假的东西充数,要是让人家弄清楚是假的,不要说是提拔,就是现在的位子未必坐得住。朱长天说这你放心,就是鉴定没问题,一是这几件东西有三件是真的,两件高仿的真正的专家也未必鉴定出来,即使是鉴定出来也是有价值的;二是从蛇县出去的东西到了省城,你也知道,没人打眼的,货一出手,我就会给那边打招呼的。文耀提着东西掂量时他扫了朱长天一眼,看着朱长天痛苦的表情知道朱长天是出了血的。朱长天拿出一个本儿要文耀打了条儿的,说事成扯条儿,事不成东西可是要归还我的。文耀说我你还不相信。朱长天却说在我看来,只有老东西是可以信任,你们这些人是最不能相信的,嘴里跑马,李强拿了我的东西时话说得天花乱坠,到头来我的事没办成,他倒成了副县长,这都是担价钱的东西,不是我家地里长出来的,我是花了本钱的。文耀有些骑虎难下,打了条儿东西送出去万一谎下了,朱长天找不到史国头上,他要承担的,朱长天翻了脸可是六亲不认的,可朱长天已经被人涮过一次,谨慎得要命,不打条儿东西肯定拿不走,给史国又没办法交代。文耀再次将这五件东西一个一个掂量审视一番之后,有了信心,这几样东西不要说是弄个文化局长,找对门路就是弄个县长也是足斤足两的,朱长天是给祁华明逼急了才这么出血本的。文耀打了条儿,对朱长天说给你办事哩,难道我白担风险。朱长天说不会亏待你,事成我给你一件好东西。文耀说先给我一件,让我办事也有个动力。又要了一件。文物提回家,文耀把一个陶罐留下了,凭陶罐的品相和朱长天拿时的神态,他感觉这东西是六件中最有价值的,他当然自己收藏了。把五件东西提给史国,文耀原本想着史国看到东西会给一个痛快的话,五件东西啊,他都心疼啊。可谁知道史国在看了又看之后,没有给他一个准信,只说了句“我知道了”,这句话可以理解为我记着此事,可是什么时候解决呢?三月半年一年两年,都说不定。再有半年时间,书记苟远山从党校回来,人事就归苟远山了,要再解决就得费周折了,况且现任文化局长祁华明是苟远山的人,提拔也才一年多时间。而像史国这样有背景的官员提升得都快,说不准眨眼间就走人了。这事越快越好,夜长梦自然就多了。文耀只能从古董的去处往好处想,他的判断是史国开始敛财了。这种人一旦有了再一就会有再二再三,就不会做一锤子买卖,只要他对这老东西上了瘾,就会贪得无厌,朱长天的事就不是问题,他的事也就没问题。这样当然好了。因此,他的心还是安的。可当省政协调研的文一来,文耀就明白这几件文物的去向了。按说,对于他这样的科级干部,对省级领导是雾里观花的,但刘建军是有耳闻的,收藏的名声很大。可文耀就觉得麻烦了,这东西不是史国收藏,东西一送出手,对于史国这样地位的人来说,事情就等于了了,别人的事会淡忘的,他太了解这个级别的领导了,而这几件东西说不定史国就是在为自己下一步铺路,或许史国下一步未必在蛇县继续待下去,有那么多的强县富县,他何必在蛇县待着呢……正这么辗转反侧地琢磨着,史国的电话来。文耀接了电话,起身就往宾馆来了。

文耀来后,史国说:“朱长天是要正科级,还是要局长?”

文耀说:“要文化局长。”

史国说:“他为什么非要当个文化局局长?”

文耀说:“要说他本来对局长不局长的也没多大兴趣,可局长祁华明上任后,老向他索古董,他给了,可老祁有些贪,你说那东西又不是青菜萝卜一茬一茬地长,不给,老祁就老给他穿小鞋,还说要收拾他,他就发誓要夺了局长的位置。”

史国说:“为赌一口气值得这么劳民伤财么。”把电话号码本扔给文耀说,“你给我出了个难题,我翻着这本子头都翻大了,竟然没有办法破解。你看咋办?这事这几天就解决了吧,让人家物有所值嘛。”

文耀心里的一块石头算是落了地,他只是粗略地翻翻电话号码本,说:“其实调整祁华明也不必太在意他,有个位置就行。”

文耀停顿下来看着史国,史国拍着桌子说:“往下说,卖什么关子。”

文耀笑笑说:“他跟剧团的两名女戏子纠缠不清,前一段时间两个戏子还撕扯到他办公室去了,把办公室砸了个一塌糊涂。”

史国说:“有这事?”

文耀说:“有有,全县都摇了铃了。”

史国说:“我怎么没听到?”

文耀笑笑说:“这种事领导一般都是最后知道的,等领导知道那定然是有人告状要处理了。”

史国明白文耀在提醒他动文化局长是因为有人告状,这当然是免去一个官员的最好的借口了,心里一下子宽了,想自己作难了半天,文耀竟然一下子就解决了,就说:“那也总得有个位子,也好给那面有个交代。”他说的那面,就是指县委。

文耀说:“位子倒有现成的,不用腾挪。”

史国说:“我翻了半天没翻出位置来,你倒几眼就看出来了。”

文耀说:“办公室就有个位置,督导室主任,也是正科级,我兼着的。”

史国一拍脑袋,说:“对对对。”

史国抽一支烟出来,说:“这老苟和祁华明是啥关系?”

文耀忙打着火机点了,说:“老苟爱看戏么,尤其喜欢秋叶的戏。”

史国拍着脑袋说:“明白了。”

文耀走后,史国给苟远山打了个电话,把政协来调研的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苟远山又是一番虚套,史国又把文化局长调整的事说了一下,他说:“两个戏子是不依不饶的,都打到单位上去了,搞得沸沸扬扬,告状信都写到上面去了,上面揪住不放,不调整怕会闹出事来。”

苟远山沉默了一会儿说:“那就调整吧,这个老祁啊,非让那半截肠子把他给害了不可。”

史国又给常委组织部长打了个电话,让明天就回来一趟。组织部长说好好。

苟远山去中央党校学习,就把常委组织部部长安排到省党校学习,半年班。显然是怕他动干部力度太大了。这倒难不住史国,在省上学习,他可以随时打电话把他招回来,有背景谁都会买你的账。

6

史国在宾馆专门开了一间套房陪着调研组。考察组到的第二天晚上宴请结束,史国正准备去孟云长的房间,孟云长却到他的房间里来了。孟云长一进门就抓住史国的手说:“谢谢,史国,谢谢你。”

史国扶着孟云长坐下,说:“老领导,你太客气了,有啥不周之处,还需多担待。”

孟云长说:“你提供的材料我看了,要说通过打造省西大门带动八乡九村的搬迁,把解决九村人畜饮水和脱贫致富、新农村建设结合起来,这真是个好构想,必将成为现实,有我,你放心。”

史国说:“谢谢老领导夸奖。”

孟云长说:“要说蛇县,一百多个村中最贫困的村很多,刘安村不在其中,但你安排进去了,我明白你的良苦用心,这是给我孟云长长脸啊,我很感动。”

史国给孟云长泡了杯茶,递过去,孟云长说:“喝什么茶,整瓶酒来,咱们喝。”

史国说:“老领导,你有糖尿病,前列腺也不好,都是忌酒的。”

孟云长说:“没关系,其实我量大着哩,以前为工作,喝过二斤半,后来人们就叫我二斤半,不喝有些事办不了,有些钱要不来,官场就这样,我这身体的基础就是这么弄坏的,你可要注意。”

史国就叫服务员上“茅台”,孟云长说:“不,喝苦荞,故乡的酒,虽然便宜,但货真呀!”

酒上来后,史国斟好酒,双手递给孟云长一杯,说:“我敬老领导。”

孟云长说:“该我敬你啊。”

碰杯后,孟云长一仰脖子将酒灌进去,说:“我给你讲讲我和蛇县和刘安村的事吧。其实我老家不是蛇县人,我老家在陕西,老父亲呢是给人拉长工拉到了蛇县拐子乡的刘安村,扎下根来,一直到解放。解放后就地落了户,因为老家的情况还不如刘安村,那时候刘家河水哗哗的,淹死过人,现在涸了,除非起暴雨发山洪才有水。我老家在沙漠边上,一场风沙,人都能活埋了,庄稼活得了?刚解放那会儿,我家成分好,老父亲也是个厉害人,从生产队长到民兵营长,后来当了大队长,就把弟弟和爷爷都搬了过来。那时间政策左,又是批斗又是抓坏分子的,大队长么,总是要惹下人的。刘安村,90%的都是刘姓人,剩下的10%是解放时落户下来的,有长工,有土匠,有铁匠,一盘散沙,形成不了气候。一个人再厉害也斗不过一群人,一个晚上,父亲给人家捉了奸。其实,要说也不是父亲欺男霸女。这个女的是老地主的女儿。父亲给地主拉长工的时候,地主么使唤人都扎实,怕来回路上费工夫,地主的小女儿老提着罐罐往地里送饭,天长日久的两个人就互相喜欢上了。地主思想顽固,觉得门不当户不对,也嫌家里穷,死活不同意。老父亲就采取熬的办法,可把地主还没熬软,解放了。解放了,形势变了,地主松了口,可县上住队的工作队队长对父亲说娶地主的女儿,你的成分会受牵连。老父亲就给吓住了,成分天大啊,从老地主一家的处境就看得清楚。这桩婚事也就了了,娶的娶了,嫁的嫁了。可父亲当了大队长,他们还是好到一起了,人么,想来也没错。一天,刘家人伙同社教队捉了奸,把父亲拿下了。

“要是和一个贫农女儿倒也不是啥大事,最多是个作风问题,可因为是地主女儿,就是路线问题了,阶级斗争新动向,上纲上线的,父亲就给押上了批斗台。父亲失了势,刘家人就得了势,找茬跟你打架生事,更多的是软欺负,往你家扔屎粪,对着你家大门尿尿,点你家柴火垛,鸡猪狗羊都跟着你倒霉,断你家一条狗腿,偷你家鸡,你家的公鸡踩了人家的母鸡都是要惹出事来的,有一回,他们把我家一头猪的一条腿活活地剁了,你说恶不恶。刘家河两岸的河滩地,每户有三亩,那时候有水啊,都指望那几亩地吃肚子。每到淌水,刘家人多势众,霸了水淌,我家庄稼淌不上水,都旱死了,为了淌水,没少跟人家打架骂仗。你说吧,刘家人窝在一起,平时为鸡毛蒜皮吵架打仗,亲弟兄间拔刀的,父子断绝关系的,也是常事。可只要跟我家起事,都拧成一股绳。一村人欺负一家人,天天都有事,你说那是个啥滋味,难活啊,那时间我杀人的心都有啊。从懂事起我就发誓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我能有今天,转机来自于一次派饭。那时间住队干部一来,饭派到谁家就是个大愁,那时候大集体,都磨洋工,庄稼种得粗陋,产量不高,粮食不够吃,平日里吃糠咽菜稀一顿稠一顿,野菜下来了,瓜果上来了,都能顶饭吃,瓜菜半年粮么,平时忙了一个馍一碗水也是一顿,把干部派到你家来,还能这么吃么,饭就得按顿做,不能日鬼凑合了。农民么见识短浅,有权有势来驻队的下来,争抢着往家里要,干部么,有权势,都有个妄想么,要是受了处分下来接受改造,推三阻四没人要。那年下来队上劳动改造的是停职反省的县委书记,派到了我家。县委书记在我们家一住就是一年。冬季征兵时,书记问我想不想当兵?我说不想。书记说都争着抢着当兵吃粮,出来好一点还有一份工作,你为啥不想当兵?我说当不上么,也就不想了。他给我写了个条子,说你去县上找武装部部长。我心想这么大的事,一张二指宽的纸条条,能成么?还是去找了,结果我当上了兵。在部队我扎扎实实干起,干到营级,最后转到地方,到了地方没背景就靠实干,一步一步走了上来。有能力办事的时候,我把孟家人陆续搬离了刘安村,在我的帮衬下,他们也都争气,现在都在省城发展,蛇县也没啥人了。好多年我不与村里人来往,但我的家院子还在,我不处理,隔几年就翻盖粉刷一次,我要让它像一颗钉子钉在刘安村人的眼睛里,脑袋里,骨头里……”

孟云长站起来说:“前列腺闹革命了。”说着便上卫生间去了,史国抹去头上渗出的汗水,在政界最怕的就是弄巧成拙啊。

史国让服务员重新沏了茶,对孟云长说:“老领导,这刘安村的事我……”

孟云长端起酒杯在史国的酒杯上碰了一下,一饮而尽,说:“史国啊,话才说了一半,你听我把话说完。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人人心里都有这个情结。在台上那些年吧,我经常回老家,就是富贵还乡这种心理,我要让他们看看我如今的风光。我也希望他们能来找我,求我,事我会给他们不折不扣地办了,但他们得求我,看我的脸色。可是刘安村的人也很有骨气,多少年了没找过一回。我很折磨啊,你不理解那种折磨。后来,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想的越来越多的是刘安人对我的好。我爷死了,是刘安人抬埋的,我奶死了,是刘安人抬埋的,我爹死了,是刘安人抬埋的,我娘死了,还是刘安人抬埋的,这埋人有讲究,家人死了是不能由自己的儿孙抬到坟坑里去的。我们弟兄姊妹们的婚事,刘安人都来出礼吃席,热闹过的,还要咋?就是我每次翻修老家的房子,他们也是过来帮忙的,给他们钱,他们笑着跑走了。我家坟圈里种的树,皮让羊啃了,他们用草绳一圈圈箍绑好了,那年刘安发洪水,祖坟让水涮了几个洞,也是他们把祖坟给我补了修了,水路也重新改过了,我当时是号啕大哭啊。我不再希望他们求我,看我脸色,只希望他们能来找我,就像找他们在城里的亲戚,坐在家里催着你逼着你给他们办事,只要他们说出来,就是天大的事,破了我这张老脸,倾家荡产,我都要给他们办了。我家邻居老尚,也是出身农村,只要他们村人去城里打工,转娃到城里上学,去医院看病,必定是要去找老尚家的,就是买个电视、电冰箱,都去找老尚,坐在老尚家里等着老尚给他们办。老尚在我跟前说简直烦死了,可老尚又得意地说他们也可怜,进了城两眼墨黑么,不找我又找谁,村里出来的人就我官大么,他们认我哩,我对他们是有责任的。他问我你们村的人咋不找你,我没法回答。

“前年清明,我回村在老房子里住了几天,有天中午,我听到吵架声,出门来看到老扁站在老强家门口骂:老强,你生了个啥儿子,你看你娃把我娃带出去弄成个残废了。这老扁和老强都和我是一起耍大的。他们两个从小就好,像亲兄弟,儿女们也处得好,没红过脸。小强和小扁都在城里打工,结果有个老板的肾坏了,就想换个肾,大夫说农民工的肾是最好的肾,没有受到城里的污染,而且只有农民工才愿意卖肾。老板就通过人找到建工队。建工队长找到了小强,小强一听一个肾人家一下就出到二十万,还管回家的车费,三个月的营养费和误工费,又听大夫说人有一个肾就足够了,就觉得好事。决定卖肾,卖了肾就回家娶媳妇。结果,一化验检查,他的肾跟人家合不来,就觉得自己的命很不好,就把这当好事介绍给了小扁。小扁当然也想把肾卖了回家娶媳妇过日子,一化验,小扁那肾就像是专门给那老板长的,没有一点不投脾气的。半个月后,小扁一下子就拿了二十万回来。有了钱,啥事都不是事了,批房基、盖房子、娶媳妇,有钱么,一年内就都完成了,钱么也花了个差不多。可是这小扁干活没劲了,还经常生病,把药当饭吃,这还不要紧,要紧的是到城里打工,人家听说他把肾卖得剩下一个了,不要,挣钱的路也断了。几年了,找不上活,地里又旱得没收成,日子过得艰难,眼看娃又大了,要念书。老扁本身就患有痨病,干不得重活,着急上火,小强清明回来上坟一进家门,老扁就堵在门口骂上了,老骂小,人笑老,他就骂老强,借骂老强就连小强也骂了,小强一肚子冤屈,说我是自己去卖肾,可肾和人家的肾不投脾气,闹不到一起,人家不要,才把好事让给小扁的,要是我的肾跟人家投脾气,哪里还轮得上他,我到现在还打光棍?可这话老扁却是不相信,说肾,都那么个人肉疙瘩,有啥不一样的,还用不成,分明是进城学奸滑了,哄我们这些没进过城的人,不知从我娃的肾上吃了多少钱。我给老扁一根烟,说老扁,咋不找我,不就是找个活的事么?老扁看我,眼神竟是那样的。我把小扁带进城,给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这险那险的什么待遇都有。可看着面黄肌瘦的小扁,我心疼啊,如果我不是那样的自私狭隘,他们有事找我,小扁也不至于把一个肾卖了。一个正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啊就这么成了半残人,这是往我脸上甩了一泡屎啊,我孟云长家乡的邻居把肾卖了啊,人会咋说?刘安村人不找我,却总以我为骄傲,我听到他们给人卖派说孟云长是我们刘安村出去的,大厅长,权势大着哩。

“那年秋上,刘大头来找我了。刘大头的父亲和我同岁,我们打过的架多了。这些年他带着个包工队,也干得不错,我心里还以为他在城里混机灵了,找我想揽工程啥的,可他黑着脸说大厅长,我只说几句话,就走,别怕我脏了你家的地方。让坐也不坐,站在那里冲我吼,人家村子又是修路,又是补助盖房,又是吃救济的,啥偏食都吃得上,刘安村是后娘养的啊?刘安村人到底把你咋了,把你家祖坟刨了?还是把你家月娃儿捏死了?你真的以为你从村子上搬走就真正走了么?去年刘安一带发了洪水,几道沟的路都冲断了,刘安就成了台湾,没路可走,小杂粮运不出去,娃念书都无路可走,是我掏的钱,带工程队把路修通的,人们却说是你把路修通的。大厅长,我没你见过的世面大,可有一点我懂,你官当得再大也有下台的一天,下台以后只有刘安村人知道你是谁。他把一只宰好的羊扔在了我家地上,说这是刘安村的羊,想必你好久没吃过了吧,你好好炖上一锅边吃边想吧。他走了。他那话说得好啊,你从村子上搬走了就真正走了么?你不理解,你从小是在城里长大的,只有在村子上生活过的人,才会有这样感受。”

史国没有想到孟云长说得还热泪盈眶。

孟云长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捏住史国的手说:“想起来恍如隔世,唉,说多了,人老了容易发感慨,你别笑话。”

史国说:“岂敢,我很感动。”

孟云长说:“刘主席那边,你还该做做工作,我想梅主席已经给你交代过了。”

史国说:“我已经安排了。”

孟云长说:“考察调研结束时,我给你个运作程序,有许多项目没有实施不是项目不好,而是运作程序有问题,运作程序是决定成败的关键。”

7

五天时间里,看得扎实。刘建军讲了话,把此次调研上升到推动蛇县经济发展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实现小康目标构建和谐社会的高度。把调研组送上高速公路,史国就带领四套班子和市、县电视台、报纸的记者原班人马陪同孟云长去了拐子乡刘安村。

路上,史国塞给孟云长一万块钱,孟云长说:“刘贵已经给准备了。”

史国迟疑一下,可递出去的钱又不能收回来,就说:“多带点,村子大。”

车队一进刘安村,锣鼓喧天,“热烈欢迎”的口号声四面响起,一队小学生手捧一把把鲜花,在寒风中夹道欢迎,横幅打了好几条,上面是“热烈欢迎孟云长主席还乡视察指导工作”。

一入村口,孟云长就下了车,招手致意,还抱起一个小学生来,记者就是拍啊照啊。史国乘机拉过李启明说:“你搞错了,孟云长不是主席。”李启明说:“没错,这孟主席以前只做过副厅级调研员,横幅不好打,打厅长、调研员都不好,找来找去正好现在孟云长是什么协会的主席,主席嘛又没大小,村里人也不清楚,他们知道毛主席。反正孟云长在村里现在声名赫赫,你看老头子也没反对。”史国给李启明竖起了大拇指。

孟云长一家一家地走。访贫问苦。问寒问暖。一家一家发钱。把一个村子有人的家户都走了一遍,几沓子钱发光了,还把自己的钱夹子掏出来,大概有两三千都发出去了。

中午饭就在村长刘喜旺家吃的,一头小乳猪,全蛇,全羊羔,全土鸡。开席之前,孟云长让刘喜旺准备十几蓝边大老碗,说:“喜旺啊,每样菜往这碗里装一点,村上有十几个老人,每人送一碗过去。”

离开村子时孟云长是洒泪故土依依惜别。回到县城,孟云长说:“我给你准备了个路线图,一是高调提出打造西大门和县内移民,快速形成以打造西大门和县内移民为抓手,推动国家级贫困县蛇县扶贫攻坚战略的领导班子;二是请党委、政府政研室、政府参事室前来就蛇县这一规划进行调研;三是请文化专家、历史学家就蛇县建县有两千多年的历史及其重要地位进行整理挖掘,确立优势;四是请国家一流规划设计公司进行规划设计,尽快做出高规格大气概的规划来,规划要站在全省的高度;五是邀请省内外国家级专家进行研讨论证,在北京开研讨论证会,营造声势;六是在电视、报纸等各大媒体对调研报告、蛇县历史、文化传承、专家观点进行广泛宣传,要连篇累牍大篇幅黄金时段系列报道,开展舆论攻势。政研室、参事室调研、论证、研讨,看上去有些重复,但这是必需的重复,车走车路,马走马路,各有各的渠道,影响的范围各不相同。”

史国说:“蛇县曾经有过一个规划,我觉得还不错,我让人取来。”

孟云长说:“啥时做的?”

史国说:“前年吧。”

孟云长说:“那规划我见过,前年的规划又如何能跟上眼下的形势?如今是一年一个形势,过一年就是老皇历了,再说前年你还没来吧?用别人的规划说起来好像你是在完成他人的设计,又如何能体现你的思路,也不好听。”

史国点着头说:“老领导点化得对。”

孟云长说:“规划设计要请北京的大公司来做,北京人才多啊,规划设计大气,科学,全面,这几年省里的市里的规划设计都是请北京国家一流的公司来做的,多数规划都是一次通过的。”

史国知道老东西又在为女儿谋事,就说:“那还得请老领导帮忙请一下,我不熟悉。”

孟云长说:“我参与的多,倒是熟悉几家公司,你就交给我吧。”

史国说:“老领导,大恩不言谢。”

孟云长说:“你听过这么一句话没?一个成功领导的背后,站着一群记者,新闻宣传一定要跟上,别小看媒体的力量,可以影响领导决策的。”

史国说:“老领导,我代表全蛇县人民正式邀请您为蛇县总设计师。”

孟云长说:“总设计师不敢当,跑腿没问题,这样吧,书记不在,你还要主持全盘工作,有些常规性工作也脱不开身,你从班子里给我派个熟悉蛇县能代表蛇县能干会跑的人,必须你出面的时候你出面。”

这句话引起史国的警惕,蛇县班子里“熟悉蛇县能代表蛇县能干会跑的人”,孟云长是在问他要刘贵?从孟云长还乡刘贵给准备了费用,就说明他们关系不一般,史国就试探说:“老领导,刘贵你……”

孟云长一拍史国的肩膀说:“史国啊,我还以为你在我跟前连刘贵这个名字都不愿提,没想到你还真推荐刘贵。”

史国张张嘴,孟云长说:“大度,大气,你是做宰相的料啊,做官就要有这样的胸襟,我知道你刚来跟刘贵有许多不愉快,但那都是可以理解的,刘贵到了这个年龄,想必他的处境你也能理解,他不创造机遇,就该退二线了,你来一年多,刘贵百般不配合,也吃了苦头,说实话他不是针对你的,是针对县长这个位子的,谁来做这个县长,他都会这样‘配合’,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么?他是在为自己创造机遇。”

史国说:“明白,明白。”

孟云长说:“吕方州被挤兑得跑调动的时候,刘贵来找过我,我本来打算帮他,可是消息传出你要到蛇县,我就不能帮他了,你是谁呀,梅志远的女婿,我们多少年的关系了?这几天他陪着我很颓废,想单独请我吃个饭,我明确告诉他,如果说你和史县长一同请,我就吃,否则就算了。”

史国心领神会,也顾不了许多,忙说:“我这就给他打电话。”

孟云长说:“好。”

史国打完电话,孟云长说:“打造西大门一旦决策实施,定然要成立个经济开发区做依托,会设正处级和副处级职数,让刘贵跟着出点力,他面临的问题也就可以解决了。人么你总得让他有点希望,要说这刘贵对蛇县是有贡献的。”

史国说:“对。”

孟云长说:“其实刘贵这家伙要是用好了,你就会轻松多了,那是一员虎将,冲锋陷阵没问题,打造西大门需要他。这些年啊就他还把我当蛇县人。现在好了,你们之间冰消雪融,我也了了一桩心愿。”一拍桌子又说,“这是双赢啊,不,应该说是三赢,一是对你这是一个大大的政绩,明年换届就十拿九稳了;二是刘贵的问题也得以解决,常务副县长兼了管委会主任,换届时运作运作,政治生命就能够延长;三是我总算能为蛇县为刘安村办件事,也算功德圆满。”

史国说:“晚上你看蛇县还要请谁?”

孟云长说:“就我们三个,再不要叫任何人。”

刘贵来后,坐到桌上,孟云长挠着头说:“有句诗叫什么相逢一笑什么来着?”

史国看看刘贵说:“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是鲁迅最著名的诗句了。”

孟云长说:“对对对,相逢一笑泯恩仇。”

酒喝起来后,三个人都说“一切尽在酒中”,喝掉了三瓶,都说了一大堆醉话。

隔几日葛兆北来了,就说到规划设计的事,葛兆北笑了说:“要说这规划设计吧,都是你抄我我抄你,说高雅一点是借鉴,说平庸一点是模仿,说低俗一点就是剽窃,大同小异,要说那份规划稍作修改完全可用的。”

史国说:“我也这样想,可老孟说规划设计一定要请北京的大公司来做,高规格,高水平,大气派。”

葛兆北咯咯咯地笑着,史国说:“你怎么是这种笑声。”

葛兆北说:“这事就该这么笑,做那份规划时他也是这么说的。”

史国说:“那份规划也是他请人来做的?”

葛兆北说:“我告诉你孟雪的活干的也就那样,东拼西凑的,费用可不是小数目,你要有心理准备,别一谈费用把你吓个坐墩。”

史国说:“不至于把整个蛇县都装进腰包吧。”

葛兆北说:“不过羊毛出在羊身上,有他给你操心这事,规划会变成现实,你就放手干吧,他这人才学不高,但就会成事。”

史国说:“当然能成事了,有他女儿,谁敢不让他成事?”

临走的时候,葛兆北说:“你不该让刘贵跟着老孟跑啊。”

这史国何尝不明白,可他别无选择。

8

上下三千年,纵横三百里,三千年建城史,两千年置县史,从蛇山到坟丘,从老树到古寺,从文物到文化,从方言到乡戏,从一块碎瓦到一截断垣,从一双绣花鞋到一截裹脚布……蛇县没有资源,但周围市县有煤炭、石油、天然气、石材等大量的资源,上千平方公里的资源圈,蛇县就是这个资源圈的核心、枢纽……专家、学者展开他们丰富的想象力,联想力,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历史名城,资源核心,流通中枢,蛇县定位脱颖,优势凸显。一切都按照孟云长的设计程序走了一个过程。北京的论证研讨会部、委、办都有响当当的人物参加,规格之高,反响之大,在蛇县历史上虽不能说绝后,但是空前的。史国目睹了孟雪的风采与能耐,高规格的会议组织得大方得体,滴水不露。阎副省长在相关部、委、办都有熟人捧场,均表示大力支持,有的甚至说老阎在那里嘛,自家事儿。几场研讨会下来,蛇县简直就成了一个聚宝盆。蛇县所谋之事上升到了省委、政府战略。三个多月时间,打造西大门、建设蛇县经济开发区开工典礼,省四套班子在省的领导悉数参加,规模空前,气势磅礴。

随着建设工程的紧锣密鼓的上马,沉寂的蛇县一下热闹了起来。书记、省长、主任、主席,四套班子领导今儿你来了,明儿他来了。只要工程一奠基开工,你就是大功告成。梅志远说的没错,政绩已经握在手里了,不少领导对史国的开创性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

兆北集团成了建设的主力军,专门成立了一套班子进驻蛇县,五十台大型挖掘装载机整队轰隆隆开进县城,简直就是一种展示。只要是兆北集团承揽的工程开工,无论工程大小,都会有省级领导出席。史国真正懂得了一句话:一个大人物背后至少有一个老板,但一个老板背后站着绝对不止一个大人物。梅志远、孟云长,甚至是阎副省长、李全副主任、刘建军副主席都和葛兆北仿佛前世就相识一般熟悉。给予葛兆北的优惠政策,基本上是按照李桃县的模式。史国知道葛兆北依然会跑马圈地,得寸进尺。不过史国并没有由着葛兆北的性儿,对于过分的要求依然有所回绝。城东那块地,史国打算要开发一个现代农贸市场。蛇县一带是豌豆、荞麦、土豆、小米、糜子等小杂粮的主产区,也是牛、羊、猪、鸡、兔的流通区。现在城市患富贵病的越来越多,吃杂粮和山货的人就越来越多,很有市场。可葛兆北想开发住宅区,史国否决了。可是,葛兆北要想得到是绝对能得到的。没过几天,梅志远给史国打电话,站位很高地说建什么农贸市场,不要以为山城就老抓住农贸不放,那块地方你就交给葛兆北去开发。之后又缀了一句,刘主席也是这个意思。他也就只能作罢。

蛇县热了,表现在媒体上。中央媒体、地方媒体、电视台、都市报,三天一拨,五天一批,一窝蜂地来,省报上《金蛇狂舞》《蛇山,哦,蛇山》等连篇累牍的系列报道,省电视台做了一个“魅力四射西大门”系列报道。史国领略了记者的威力,有些领导直接在报纸上批示了,批示的报纸经过多次复印传真到了史国的案头。史国安排办公室专门成立简报小组,对领导视察、专家建议、媒体报道、领导批示及时以简报的形式上报下达;省委、政府两办的简报进行转发、评论。

《蛇山风雨起苍黄》,又是朱大头的杰作,还配了《蛇山之韵》的评论。史国读完,想起老孟“一个成功领导的背后,站着一群记者”,“媒体代表着一种力量”的话来,就给朱大头打了个电话。朱大头已经带着几个记者来过好几趟了,都不凑巧,他在陪省领导视察、现场办公。现在一切都按部就班了,能抽出闲暇了,该邀请朱大头过来好好陪陪,表达谢意。

朱大头来了,还带着理论部主任叶大魁,一个头发雪白的老头,朱大头说:“用大领导的话讲啊,理论是灯塔,你得整几篇理论文章,理论文章可是领导干部的门面、招牌、实力。”

史国说:“得了吧,还理论文章,我肚里那点墨水你还不知道?”

朱大头说:“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我看你每次讲话整理润色,就是一篇好文章。”

史国想想说:“那我收拾出来请叶主任看看,水平有限,叶主任不要笑话。”

朱大头说:“你哪有时间整理润色,让叶大主任给你整理润色。”

史国说:“怎么好劳驾叶大主任。”

叶主任说:“能为史县长效劳也是我叶某的荣幸。”

朱大头说:“叶大主任是咱省理论一支笔,不白整理润色,润笔费是必须的。”

史国说:“这还用说,那有劳叶主任了,我敬一杯。”

酒宴散后,史国到朱大头的房间,泡了两杯茶,两个人一人躺了一张床,点了支烟,史国说:“我想和你探讨探讨这头条的问题,你得给咱多上几个头条,领导重视头条。”

朱大头笑了,说:“你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央、国务院、省委、政府、各大厅局就要占掉一大半,全省这么多的市县,你掰着指头算一个县还能有几个头条?”

史国说:“少给我来这一套,有的县我看头条很多,周原、李桃半年都上了六个头条,有些县一年都上不了一个头条,不但头条多,而且整版整版的专版也多。”

朱大头说:“看出名堂来了,知道为什么头条多的县市专版多?”

史国说:“为什么?”

朱大头说:“因为专版是收钱的,而一般做两个专版会奖励一个头条。”

史国说:“明白了,为啥我们这穷地方请个记者都难,而那些富县记者扎堆,你们这是腐败,搞有偿新闻。”

朱大头说:“别上纲上线的,你知道省报现在的运行体制么?改革后,财政断奶,自负盈亏,就靠广告、专版,不挣钱我们喝西北风啊。记者都有创收任务的,像我们这些部门主任任务就更重了,我给你说报社今年在蛇县下达了五十万的创收任务,指标是下达到我们部门,完成不了是要受罚的。”

史国说:“五十万?!抢人啊,现在我的手里连看的钱都没有,锅都快揭不开了,别看今年蛇县这项目那工程的投资很多,看上去轰隆隆的,可没有一分钱是蛇县说了算的。”

朱大头说:“知道蛇县穷,我力辩才定了这个数的,像柳县、河岸、周原这样的县都是一百五十万的任务。”拍了史国一掌,“这钱是给报社,你当我装到自己口袋里。”

史国说:“要是装到你的口袋里,我砸锅卖钱也得给你凑足了。”

朱大头又拍了史国一掌,说:“这话让我感动啊,就冲这句话,我给你支个招,你给参建公司打招呼,让他们做专版,一个专版八万,做七八个专版就够了。按说这些单位的专版不在这五十万任务的范围内,是我们的资源,也有五十万的任务,要我们去争取的,不过这是软性的,我可以跟上面搪塞解释,都在你蛇县的地盘么。”

史国沉吟了一会儿,说:“那些公司都是大爷,背后站着老大的人物,牌大得很,听我的?”

朱大头说:“就是央企,不还在你的一亩三分地上,不听话,还难不住他?”

史国说:“我给你说,来头都不小,动不动就是领导批示、电话的,手里都握着尚方宝剑。”

朱大头说:“你给他们打电话算是抬举他,不听话,我们来收拾他们。”

史国说:“你收拾他们?”

朱大头说:“当然了,找找问题还不容易,欠薪的坑民的违规的腐败的,在他们身上随便找,没有找不出问题的,一顿饭我们都能给他整出事来,你想想倘若三天两头有人来查这问那的,有村民来挡呀拦呀的,他们还干个屁!能按合同时间完成任务?你听说过这句话没,一个成功领导的背后,站着一帮记者,一个倒霉领导的背后,也站着一帮记者,这话不仅适用于官场,也适用于商界,记者有唱黑脸的,也有唱白脸的。”

史国跳起来,给了朱大头狠狠一拳,说:“大头,你说你头咋就这么大呢,原来这里全装的是干货啊。”

朱大头说:“头条是总编亲自签发的,专版的事解决了,话就好说,我保证给你四至五个头条,不包括大领导下来视察调研的。”

就又说到理论文章的事,朱大头说:“这老家伙我给你带来,就是让他给你整几篇理论文章,你别小看,许多领导的理论文章都是他操刀的,这次让他给你整上两至三篇吧。”

史国说:“那我得怎么答谢人家呢?”

朱大头说:“钱啊,一万吧,再给弄上两条中华两瓶茅台。”

史国说:“一万……”

朱大头说:“不要说是给你操刀,就是发一篇文章也得这个数,理论版是热门版面,就掌握在他手里,领导批字的稿件排队,一年都发不完。”

史国说:“好,那你呢?帮老同学这么大的忙,连篇累牍的……”

朱大头摆摆手说:“咱们是老同学,你把报社五十万的任务完成就行了。”

史国给文耀打了电话,文耀送来五万块钱和烟酒,史国交给文耀说:“给叶主任一万,其余是给你和部下的慰劳费。”

朱大头走后的第三天,史国读到的却是一篇批评报道,虽不是省报,却是影响很大的都市报,篇幅老大,报道的是拆迁过程中的矛盾,立场明显是站在民众一边,甚至对一些规划提出质疑。史国读后,觉得这篇报道是夸大了矛盾,显然是在挑事。史国叫来了宣传部部长,拍着报纸发了一通火。宣传部部长解释说他们来拉过专版,我也是帮他们跑过,可是企业做专版上广告,都盯着省报。记者们围绕着建设一边搞宣传报道,一边拉专版广告,都围着史国,史国实在顾不过来就全权交给宣传部长去协调。史国拍拍脑袋说妈的,都是大娘养的,哪个都怠慢不起啊,这样吧,县上挤点钱出来,都照顾照顾吧。

《新起点,新机遇,新跨越,推进蛇县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理论文章出来后,史国接到了十几个肯定表扬的电话,其中有刘建军、孟云长等,朱大头打来电话说省委常委、宣传部长还做了批示,要求理论版多发这样的好文章。梅志远打来电话,高度表扬。

9

半年的时间里,省级领导几乎都来过蛇县指导视察,但有一位领导一直没来过,那就是常务副省长周天明。政治就是这么敏感,许多人也注意到了,就有了说法:周天明是不会来的。为什么呢?阎副省长和周天明两人在争常务副省长时有了矛盾,周天明当了常务副省长,组织上为了平衡,阎副省长进了省委常委,可两个人的矛盾并没因此化解,反而在一些事上不断摩擦,越发纠结,二人的不和已经不是不互相支持,而是互相掣肘,互相拆台,这次阎副省长主抓的打造省西大门,建设蛇县经济开发区成功立项实施,而周天明力推的南部大通道工程搁浅,两人的矛盾又升了一级,周天明怎么会到别人战场给别人造势?

然而,周天明来了,大张旗鼓、声势浩大地来了。不过时间很短,只一天的时间,十点钟到,调研到十二点半,午休起来,又调研两个小时,开了座谈会,肯定了工程进度,做了重要指示,吃过晚饭周天明连夜就到市上去了。机会难得啊,按孟云长授意,史国叼了个空闲,把成立管委会班子的事提了出来。周天明很痛快,说管委会要抓紧成立,经济开发区建设推进这么快,没个管委会怎么行?抓紧时间报上来。还说了句这事你们可有些滞后。听周天明的口气,还有批评的意思。史国迟疑了一下,忙说好好好。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迷惑了。要说管委会班子报上去已有一段时日。工程奠基开工不久,省长带各相关厅局委办在蛇县召开现场办公会时,明确指出尽快成立管委会负责协调处理相关事务。按说处级干部人事是在市上,可当时河山市委书记就对史国讲,打造省西大门,建设蛇县经济开发区,蛇县是主战场,管委会班子人选就从蛇县产生,你们抓紧研究一下报个名单上来,一正一副。这就把权力下放到了蛇县。散会后,孟云长就一分钟不耽搁地对他说抓紧开会,把人事问题解决了,在苟远山回来之前把管委会成立起来,这人情就落在你身上,也为你明年换届做书记打基础。人选很明确,主任刘贵,副主任文耀。史国就立刻召开会议,把管委会班子组成人员提上了桌面过了一下。权威要树起来,一切都是顺水顺风的。大家都很赞成。史国跟苟远山汇报了一下,苟远山也没异议,就立刻上报上去。可报上去之后,就像泥牛入海没了回音。孟云长打电话让他跑一跑,督促督促,他也跑了,没起任何作用。梅志远说这事不是那么简单的,问题出在高层,你不要再跑了,报上去了你就没责任了,该落的人情也落下了,上面不批复怨不到你头上,老孟再让你督促你就说促过了,反过来再请他促一促。后来,孟云长说就卡在了周天明这里。史国遂就替刘贵叹口气,看来真是命治住了,这个机会再抓不住,仕途怕真就走到尽头了。

送走周天明的第二日一早,孟云长就把电话打来了,说:“你跟周天明说管委会班子的事了吗?”史国说:“说了,他说抓紧时间上报,难道上次没报到他那里?”孟云长说:“怎么会呢?这么大的事谁敢半路上卡住?他没再说什么?”史国想想说:“没有。”孟云长说:“周天明这个老狐狸显然是在给咱们作难,我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蛇县经济开发区这么大的事他都没顶住,管委会班子他就能顶住了?!按他说的,再报一次!”然而,名单报上去又没了音讯。孟云长打电话追问消息时,史国说:“没有任何消息,这样吧,苟书记回来了,再让他督促督促。”孟云长说:“好。”

10

一场沙尘暴过后,县级换届拉开序幕。苟远山的目标是河山市委常委或者副市长,可结果是市政协副主席。送别宴席上,苟远山牢骚满腹,怨气冲天,骂了这个骂那个,跟这个喝,跟那个喝,这种境况也就没人给面子,拳上不让,酒上更不让,而苟远山也想喝,朗诵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最后自己把自己喝成了一摊烂泥。史国还是把苟远山送了回去。可是第二日听说苟远山醉卧街头,差点冻死。

苟远山一走,人们就恭贺史国,书记的位子腾出来了,就等着红头文件。史国也感觉良好。不过他还是很低调,把一切提前预热的宴请都推了。然而,随着红头文件来了书记常玉贵,大家毕恭毕敬地接了。不过,大家依然恭敬着史国,史国在蛇县的政绩应该是显著的,重要的是他有背景,都断定下一步史国肯定是要到经济实力强的县去任书记,或者回省城重用,有背景就可以挑三拣四,好中选优,蛇县么老少边穷之地,有什么干头?

然而,史国却困惑不解,打了十几个电话,并没有探听到任何信息。在蛇县史国也觉得自己的政绩是不错的,打造西大门、建设经济开发区奠基开工半年时间,就被评为全省十大亮点工程,而眼下正在建设的关键时期,苟远山走了,他接书记应该是最科学最合理的。史国有些焦躁不安,斟酌再三,就给梅志远打了电话。梅志远也困惑不解,不过他觉得史国调整到其他县市去的可能很大。现在这样具有开拓精神打开局面的干部稀缺,就不能按常规俗套使用,在一个县市打开局面,再调整到另一县市打开局面。无论去哪个县市,都会比蛇县强,打造西大门,建设经济开发区已经拉开序幕,蛇县风头出尽,剩下的事就是为工程建设擦屁股,做马前卒,纠缠在拆迁、安置、协调的麻烦事务中,能离开当然最好。他想打听打听,又觉得多此一举,一旦有消息自有人会传递给他。因此,对史国说要沉住气,要有城府,不要受干扰,做自己该做的事,踏踏实实把工程促一促,新闻上再下下工夫,既是宣传,也是提醒。

春节期间,在梅志远的指点下,史国把该走的关系又走了走。春节过后上班的第二周,红头文件下来了,这个红头文件让见惯了蛇的蛇县人无疑看到了巨蟒,大吃一惊:史国调任河山市政协办公室主任。

史国蒙了,在接下来的分析中,他把这一结局归根于周、阎二人的龙虎之斗,心下倒也坦然。这就跟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一样,这样大的两个人物之间的斗争把你扯进去,你只有承受的份儿,连怨气也生不出来。然而,紧接着的第二天,又一纸红头文件下来,刘贵任蛇县县长,兼任经济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郑彦文任管委会副主任。史国才真正愤怒了,既而又蔫巴了。当和文耀、曹辉三人坐在八大碗的云水厅的时候,史国满怀歉意给二位斟满了酒,举起酒杯说二位是跟着我打了硬仗的,辜负二位了。文耀说县长,何谈辜负,沉浮平常事,我面临的无非是重新洗牌,史县长不来,我不就是城建局的一个大头书记么,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回归原位。曹局长是公安局局长,刘贵想动也未必动得了,大不了再交流,对曹局长还是好事哩,到富县去,强县去,岂不更能发挥作用。曹辉笑笑说倒也是啊,只是跟着史县长干,一个字,爽,有成就感,你说说这蛇县,天翻地覆慨而慷。文耀说是啊,干这么一场也值啊!史国就很感动,文耀说县长,不要沮丧,我们依然看好你,山不转水转。曹辉也说到政协正好韬光养晦,过几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史国说谢谢祝福,谢谢祝福。又碰了一杯酒,史国说只是我不明白,郑彦文的事二位怎么也不提醒我?史国虽然说的是二位,但其实专指文耀。曹辉来的时间不长,或许不了解情况,可文耀对郑小雁是郑彦文的妹妹,跟周天明的关系会不知道?周天明下来一天,文耀鞍前马后跟随着,周天明对郑彦文溢美之辞的用意,显然是在传达一种信息,听鼓听声,听锣听音,文耀这么精明的人听不出话外音来?文耀不提醒他,显然是打了自己的小算盘,管委会副主任只设一名,推荐郑彦文,文耀就没戏了。史国恨得牙根痒痒,如果此时此刻他还是县长,他会把文耀骂个狗血喷头,一脚踢开,可现在到了这个地步,他连质问都不会了,只能说提醒不提醒的话了。

文耀表现得十分诧异,说郑小雁和周天明的事在蛇县传得沸沸扬扬的,省城会没有传闻?

这话文耀不是在狡辩,是真心话。周天明下来调研他一直跟着,周天明褒奖郑彦文传达出来的信号他心领神会,明白周天明此次调研的目的在管委会班子。因为只设一名副主任,郑彦文要上,自己肯定没戏了。可是,第二次上报管委会班子人选名单时,副主任依然推举他。除了感激史国外,文耀也分析过,史国虽有背景,但凭借梅志远这个背景对抗周天明,那是以卵击石,或许是阎副省长给史国暗示过什么。因为有孟云长,蛇县配备管委会班子阎副省长肯定是知道的,刘贵任主任显然是孟云长在背后用力,而孟云长也拍着他的肩膀给他过暗示,否则史国会兼任主任。倘若阎副省长暗示过什么,形势可就不一样了,虽然周天明是常务副省长,分管人事,可阎副省长也是常委,人事上也说得起话,况且打造西大门、建设蛇县经济开发区,是阎副省长挂帅,而从阎副省长打造西大门成功实施和周天明力推南部大通道工程搁浅,就显示了阎副省长不是一般的手腕,何况还有梅志远。因此,也就没提醒史国。他没有想到史国不知道郑小雁,更不知道郑小雁是郑彦文的妹妹。倘若当时他清楚这一点,那他定然会提醒史国,自己放弃,不趟这浑水。史国推荐了郑彦文,周天明那边也能落下好,换届时做书记就该没问题,他依然有机会。在蛇县得罪了刘贵,他唯一的靠山就只有史国了。保护了史国,就是保护了他自己。因此,文耀说县长,有些事看上去明明白白,但其实是隔着的。

曹辉表现得更为吃惊,说听说郑小雁给周天明把儿子都生下了。

史国站起来长长吁出一口气来说,明白了,要说这周天明跟保姆这长那短的,在省城也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省城的传闻和蛇县的传闻侧重点不同,省城传闻的重点在周天明,没人关注这保姆的事,而蛇县传闻的重点在郑小雁,因为郑小雁是蛇县人,这跟在省城的问省长,在村里的人问村长一个道理。

11

要说在蛇县对于这一结果一点都不吃惊的,只有刘贵。跟着孟云长跑的过程中,刘贵把关系用足用活了。孟云长对史国说,这些年也只有刘贵把他当蛇县人,此话当然夸张了。要说孟云长在蛇县时他们并没什么交往,孟云长离开蛇县的时候,他还是锣鼓公社的一名小干部。和孟云长接触也就是近几年的事,这条线还是葛兆北牵的。葛兆北一直想买蛇县煤矿,开始是跟县长吕方州谈的,吕方州当然想卖,开了几次会,硬让他搅了局。看着是一块肥肉,吃不到嘴里,葛兆北又转向跟他接触,接触过几次,谈得很投机,他跟葛兆北说要买,等我把吕方州挤走。之后葛兆北邀请他去李桃县参观考察,并一起到南方发展比较快的城市进行考察观摩,两人就谈出了打造西大门这一宏伟构想。回来后,葛兆北把孟云长介绍给了他,说打造西大门要能够实施,此人有举足轻重的作用。自此,他只要一去省城,必是上门拜访或请孟云长出来坐坐,年头节下的拜访更是少不了。吕方州被他挤得手段难以施展,开始活动调走的时候,为讨孟云长的欢心,他邀请孟雪的规划设计公司进驻蛇县进行规划设计。规划费花去了几百万,就这还说是为家乡做事,少收了几十万。他咬咬牙,吕方州还没走,这笔钱没办法支付,别人的钱欠个一年两年三年甚至可以一直欠着,都不是个啥事,可孟雪的钱不好欠,只好先由葛兆北垫付。吕方州被挤走后,他还没来得及欢庆,瞬间就来了史国。这件事上他断定孟云长没帮他,孟云长与梅志远之间的关系他是知道的,也能理解。逢年过节,到省城开会办事,他依然是拜访孟云长,请老头子坐坐。吕方州被挤走后,没能如愿以偿升任县长,他就不得不做两手准备了,如果政治生命不能延长,他打算成立自己的公司,孟云长依然大有用途。他对葛兆北说规划费找你老同学去要吧。葛兆北说我去要算什么,难道是给我规划的?这是政府的事。他就说那这样吧,在蛇县不管和你老同学干什么勾当,我不坏你们的事,权当顶了规划费。史国来后,他是一直憋着一口气,县长的位置是他挤走吕方州腾出来的,却被史国坐了。他还是采取对付吕方州的办法想挤走史国,然而,这个家伙却是个生皮,毫不畏惧,几番较量之后,史国更绝,先是请税务局来查金蛇大酒楼,之后又是请纪委的进来,几记重拳确实砸得他有些发蒙。不是说他有事,一个官员有事没事不在于你真的有事没事,而在于有没有人盯着你,只要有人盯着你,没事都会弄出事来。他只能避其锋芒。但他不甘心啊,倘若这么容易就甘心了,他也就不是刘贵了。

随着打造西大门,建设蛇县经济开发区的运作展开,孟云长告诉他要成立管委会,到时你兼主任,从领导讲话、指示的精神和东、南、北三大门经济开发区的配置看,开发区肯定会升格,一升格就是副厅级构架,你的问题就一步到位解决了。这刘贵也是清楚的。但是,管委会班子推荐上去之后,一直没有下文,他明白问题出在周天明那里。周天明是常务副省长,又分管人事,且与省委常委组织部长是老乡同学关系,人事上周天明当然占有先机,阎、周二人的不和是公开的,这也不是什么秘密。他现在的境况是首先必须把管委会主任抓到手,才有机会去谋别的。管委会主任虽说是正处级,但是个正处级的实职,对他来说意义重大,虽然常务副县长也是正处级,但这个正处级是虚职,组织部门看的是实职,硬杠杠。因此,他不能把鸡蛋装进一个篮子里,单一地靠在阎副省长身上,风险很大,必须脚踩两只船。脚踩两只船那就必须上郑小雁这只船。可郑小雁虽是蛇县人,这条路一直断着。尽管他知道郑小雁这几年在蛇县办过不少事,但人家从没找过他这个层面的人,郑小雁要办的事到了他这一层面就像是执行上级的决定一样,连问的资格都没有。至于郑小雁的哥哥郑彦文,他从骨子里也是看不起,除了一张嘴溜得滑顺,其实草包一个,而且嘴还像棉裤腰一样松,无论啥话到他耳朵里不出一天便满城风雨,更是恬不知耻,他妹子跟周天明那档子事本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有点廉耻的人都会避讳,可他不但不避讳,反借此耀武扬威的,因此,一直没有发展这层关系。不过,要想接上郑小雁这条线,也用不着郑彦文,有葛兆北就可以了。葛兆北跟周天明的关系不一般,李桃县就是周天明抓出来的典型,像郑小雁这样的女子,能和比他爹还大的人钻一床被窝,他不相信什么感情,他断定是冲着权、钱去的,葛兆北就是一座金山,她怎么会不好好利用呢?而且说不定葛兆北和周天明的关系极有可能是葛兆北先打通郑小雁的关系才搭上的。他让葛兆北引见郑小雁。不过引见之前,他对葛兆北说你们是同学,我们的关系你也明了,我声明我不是想对史国做什么,就是为了那个管委会主任。葛兆北却说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不掺和你们之间的斗争,再说你们也没冲突啊,他下一步谋书记,你谋县长,跟我解释反倒显得你有别的目的。

葛兆北约郑小雁,郑小雁爽然应约,当见到有他在场,立马矜持起来。到了上岛咖啡厅,酒、咖啡、茶点上了之后,葛兆北接了个电话就匆匆走了。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借口。郑小雁坐得有些矫揉造作,一脸孤傲冷漠,目光不时瞟着窗外,几根指头就那样翘着,每个指甲上绣着一朵兰花。刘贵明白,像郑小雁这样在领导屋里做事的人,他这样来巴结的人见得多了,对他造访的用意心如明镜,摆谱拿架子他也能理解,不过心里还是不爽,暗骂做什么做,谁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表面上却只能堆着笑涎着脸说小雁,我代表蛇县先对你表示深深的感谢。郑小雁皱皱眉头说感谢我?刘县长这是笑话我。他继续说今年蛇县这么好的机遇,蛇县谁人不知是你小雁的功劳,这事一开始领导意见有分歧,关键时刻是你起了决定性作用啊。这种舔沟子话蛇县人叫灌米汤,他这些年说得多了,张嘴即来,蛮顺口的,也就不脸红了。这勺米汤灌得郑小雁的脸色活泛了,来了兴趣,说这、这咱蛇县人也知道?他心里说丢祖败姓的还真把自己当成人物了,却只能蚂蚱吃露水跟杆杆子上,顺着话茬继续吹捧,说知道,咋不知道,蛇县人可关注你了,在领导家里服务,又是研究生,领导的讲话报告都是你把关哩,有些重要思路都是你提出来。郑小雁端着的架子放下了,破例给他添了茶水。他也放松了一下,这些话在见到郑小雁之前他都是打了腹稿的,又说小雁,我可是你真正的娘家人,你说你回娘家也不找我,太见外了,以后无论啥时你回到蛇县,别人不在的情况下,我总还守在那里,能给你捧杯热茶吧,家里亲戚朋友有事,打个电话说一声,咱虽然是个副县长,大事办不了,小事总还能办一些。郑小雁说谢谢刘县长。他说蛇县人记恩,你对蛇县做的事蛇县会传扬你的名字,人活的就是个故乡么?你说是不?郑小雁说这话说得好,刘县长,我敬你一杯。他双手捧杯,碰过将大半杯红酒咕咚咕咚灌了下去,郑小雁笑笑说刘县长,红酒是需要品的,可不是这么喝的。他说虽然当了个副县长,一直在蛇县,骨子里还是个粗人么,喝起酒来就像饮驴一样。郑小雁扑嗤笑了,掐起一张餐巾纸沾沾嘴唇,他却抓起餐巾纸抹了一下嘴,捏成一团扔在桌上,心里说你要表现你多么有品味多么贵族,那我就表现我有多么粗俗多么愚昧,给足你优越感,妈的。继续说咱蛇县的事你还要一如既往地多多关照呀。停顿一下,又说说个不当说的,咱蛇县这些年成了人家捞资历的地方了,你走了他来了,走马灯似的,哪个是来扎扎实实干事业的,远的不说就说吕方州吧,干了两年捞到了基层工作资历就升了副厅走了,在蛇县一件事没干,倒卷走了不少古董。你说派到蛇县来的倒是一个个比蛇县人能干噻,唉,蛇县的事业就这么耽误了,退后一步说,你说派别人来了,你倒把蛇县的干部交流出去也算,可没有,就像蛇县人都没什么本事似的,小雁,你是咱们蛇县出去的人才,这些事你不能不管,你得给领导进言,该说话的时候还是要说话的,多少年了蛇县没提一个正县级干部,蛇县的干部都憋气呀。郑小雁点着头做沉思状。他说这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过渡到自己的事上,那样就自然了,要一开始直接说自己的事,目的太直接她会警惕,倘若封了口,话头就再拾不起来了。见郑小雁并不反感,他接着说就像我吧,两届的常务副县长了,常务副县长有干两届的么?要是上面有咱蛇县人,干不满一届早就提升了,不说了,不说了,蛇县人说话直,你也别介意,还是那句话,蛇县有事找我,回娘家找我。说到这里,刘贵觉得话已经说透了,郑小雁也该心明了,再说下去就是车轱辘的废话了。其实要说说了半天的话都是废话,郑小雁何等精明的人,葛兆北把他引见给郑小雁的那一刻,郑小雁对他的心思就洞若观火了。郑小雁看了一下表,他就忙站起来说小雁,我知道你忙,不敢多打扰。郑小雁是自己开车来的,他上前拉开车门,把一个包放进车里说,小雁,一点心意。郑小雁提出包来说这样不好。他说你要不收就证明对蛇县对蛇县人没有感情,蛇县人民有求于你哩。郑小雁说那、这……他笑笑说有句话说恭敬不如从命。郑小雁笑笑说刘县长这话说的让人没退路。郑小雁把包重新放进车里,说你看差点把重要的事忘记了,把手机号留给我。互相留了手机号。目送郑小雁走后,他长吁一口气。第三天,郑小雁给他打了电话,说周书记下周要去蛇县,主要看拆迁安置,那些点不是在城关镇么,介绍情况时你安排我哥介绍,让他也露露脸,别老让书记露脸。他和郑彦文通了个气,让他好好准备准备介绍情况,又将镇书记派到省里去跑项目,让郑彦文顶上去。又过了一天,郑小雁打电话说你把简历发过来,发到我手机上。他兴奋起来了,郑小雁要他的简历就意味着要在周天明跟前“美言”了,郑小雁的“美言”起到的作用可不是一般的效果,他就觉得自己的事基本已成定局,阎副省长那边有孟云长,自然不会有啥问题。周天明调研结束,常委组织部长把史国再次推荐上报的名单告诉他时,他才发现这家伙江湖气太重,心里说在我身上你可以使江湖手段,在周天明那里还耍江湖手段,你也太二了。从郑小雁让他安排郑彦文露脸,他就明白郑彦文要做这个副主任,周天明调研时那样称赞郑彦文,等于把话都挑明了。然而,再次推荐史国竟然还推荐文耀为副主任,他没有反对,第一个举手赞成,心里却偷着乐。至此,他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估计名单到了周书记案头,他立刻赶赴省城约出郑小雁,说唉,我对天发誓,彦文的事我是力荐了的,可史县长就是听不进去,去年提彦文当镇长他就百般刁难,说是年龄太小,工作经验不足,又没结婚,没结婚也成了理由,这分明是找茬么,我是据理力争,说现在乡镇就需要年轻干部,年轻就有活力有朝气有开拓精神,而且也需要有背景的干部,从上到下都在讲,关系就是生产力嘛,至于结婚不结婚那有啥?影响工作了?不要说国外,在咱中国,好多大领导都单身,干得不比谁出色?好在去年苟远山还在,班子里我还有几个得力的人,算是涉险过关,这次又是这样,苟远山上党校以后,史县长大权独揽,行事横着哩,干部都怕他,人家有阎副省长和岳父梅志远这背景么,他推荐的那个文耀是他同学的堂兄,任人唯亲么,草包一个,就会溜须拍马,舔沟子说好话的,小雁,你得相信我,你得体谅我,彦文的事我是尽力了,可官大一品压死人,人家有背景么。郑小雁嘴唇都咬青了,说老刘,我知道了,你回去等着吧。

12

送别史国的酒宴和迎接的酒宴如出一辙,还是由刘贵主持的,这也是常规。对于送行,史国一再表示不必了,可常玉贵说这怎么行,传出去说蛇县不地道,也说我常某不地道,我理解你的心情,要说这种事在官场也不稀罕,你又何必太在乎呢?你的承受力不会这么差吧,对你来说一切都是暂时的。他一想也是,这事还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一切都是设定好的一个程序,只要你在这个链条中,你就得在程序里运行,送行这事往高里说还是组织上的事。能坐二十六个人的大桌,蛇县四套班子在蛇县的主要领导围桌而坐。书记当然坐主位,谁坐左边是个问题,左为上嘛。史国已经坐在了右边,刘贵坚持让史国坐左边,史国懒得移动,说坐吧,坐吧,不就一个位置么,刘县长何必这么认真。刘贵也懒得拉扯,干脆坐到席口去了,这时常书记说也对,今天的主角是你,我是主陪,他是副陪,按国际流行惯例,这么坐是合适的。一一落座,常玉贵端起酒杯说我们先过去敬个酒,让他们先开席,过来咱们再好好陪陪史县长。

旁边还有一桌省发改委来的大员,是怠慢不得的。史国很知趣,说我就不过去了。常玉贵和刘贵再三邀请,史国很固执地拒绝了。常玉贵说那就请多担待担待。史国说理解理解。常玉贵和刘贵带着一帮子过去敬酒了,桌子上就剩下史国一个人了。史国笑笑,想到自己主持送苟远山的情景还犹如昨日,今日就轮到他了。不过,他没有苟远山那么颓废,洗澡、理发、剃须,换了新衬衣、新西装,连皮鞋、袜子都是新的,人就显得精神抖擞。

看上去今日主桌该是送他这桌,事实上谁都知道省发改委那桌才是真正的主桌。发改委的大老爷们手里攥着项目、资金。因此,说是去敬酒,其实,主要领导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他已是明日黄花,没人在乎冷淡了他。果然,不一阵其余的人陆续回来了,主要领导一个未见归来。不过史国想,刘贵该会很快过来,他是不会放过这最后的一次扬眉吐气的机会。

再势利,面子上的事大家也还都得顾,一个一个轮流给他敬酒。酒敬到一半,刘贵过来了,说:“这帮爷一个比一个能喝,常书记和李主席说先在那面顶上一阵,我来陪陪史县长。”

史国摆摆手说:“不是县长了,叫主任合理。”

刘贵扫了桌子在座的一眼说,“咋不陪史县长喝酒,我给你们说,史县长可是好酒量,是从酒厂出来的,底细我可是了解的。”

刘贵显然是在发号施令,史国笑笑说:“对,刘县长说得没错,酒囊饭袋。”

张兵是副县长,说:“早闻史县长是酒场英雄,一直想跟你划上几拳,总是没机会,今儿个放开,咱们划拳如何?”

史国看看张兵,没有说话,张兵左右看看说:“先声明啊,你们都别乱分析,我没有任何意思,我行武出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怕动脑子,也最怕别人分析,许多事情一分析,必有别的解释。我只是听说史县长酒量很大,一人灌翻过八人,我也是好酒量,说个大家不要记住的话,我是凭借酒量引起领导重视的。”

史国笑而不语。他不能判断这家伙到底真正的用意。其实要说分析,张兵是最爱分析的,但他老在别人跟前说自己行伍出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不过,此时挑战有往伤口上撒盐或者说落井下石之嫌,有失水准。可话又说回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官场即江湖。既有三十年河东,就有三十年河西。现在刘贵得势,在座的各位出什么状况也是可以理解的。

张兵瞟了一眼刘贵,笑笑,斟好了酒,说:“三拳两胜一窝窝,咱们不代不赖,谁输谁喝,拳上见高低,注意,我可不是说权力的权啊。”

史国本想和张兵来几拳,可张兵瞟向刘贵那一眼让他完全明白这个自称“行伍出身,四肢发达、头脑简单,最怕动脑子”的家伙正是一个落井下石的小人。张兵的手伸出来停在空中,史国没有理会,说:“这样,我打个关吧,权当答谢这两年多时间大家对我的支持吧。”

张兵就将盛酒杯的盘和酒壶端起递了过来,史国看着递在跟前的酒盘,往日在坐的哪一位敢让他斟酒?他不去接,倒想看看张兵要如何下台。就在这时,常玉贵回来了,其他人都像士兵见了首长刷地站起来,史国没有站起来,这些人已经跟他没关系了,也就没有必要拘泥于规矩。忽然,后背给人狠拍了一把,史国回头一看是韩国,高中同学。特能考试,从普通干部考上了副处,又从副处长一跃考上了发改委副主任。

韩国给大家敬酒一圈,说:“老同学,到我们那边去吧,你还赖在这边干啥,那边更适合你啊。”说着扯着史国就走,边走边说:“各位,你们吃。”

这话说得好啊,史国感激得几乎要涕零,他回身一抱拳走了。

13

时光还是流逝得很快,转眼过去了一个多月,梅志远没打过一个电话。史国几次调出电话号码,却也没有拨出去。梅志远不可能不知道他职位的变迁,只是梅志远给气坏了。他和梅惠媛结婚以来,梅志远对他攀龙附凤的认识始终没有改变,在他跟前始终表现出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姿态,动不动用“你是我梅志远的女婿”之类的话告诫他,这次,梅志远定然是鼻子都气歪了。市政协安排他到省党校参加为期半年的青年干部培训班。去党校报到后,史国考虑要不要去见一趟梅志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不去见了。他不愿意看梅志远那张盛气凌人的脸,更不愿听梅志远那颐指气使的训。然而,周末,史国接到了梅志远的电话:“到上岛来,维也纳厅。”

史国来到上岛咖啡,维也纳厅布满烟云,梅志远的一张脸阴得能拧出水来。服务员上了两杯咖啡一盘果品,问还需要什么,梅志远说:“出去,不叫不要进来。”

服务员退出去后,梅志远从座位上跳起来拍着桌子狠狠说:“郑彦文,郑彦文,郑彦文,周天明在你跟前提了多少次这个名字,秋风过了驴耳?你就脑子里没过一过?”

要说周天明调研走后,史国对周天明这一天的过程也是进行了详细的梳理,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周天明确实是赞扬了郑彦文。城关镇安排了三个点,介绍到了第二个点的时候,周天明拍着郑彦文的肩膀说小郑啊,情况很熟悉,思路很清晰,不错嘛,镇长镇长,一镇之长,能够站在民生的角度思考和解决问题,有想法,有实干精神。下午开座谈会的时候,周天明说那个小郑来了吗?来来来,往前坐,谈谈你下一步的思路。郑彦文谈完之后。周天明说不错,不错,蛇县还是有人才的嘛,蛇县要大发展,需要有这样的人才,人才就是生产力。在史国看来,这很正常,领导视察工作,对一个基层干部进行肯定、褒奖是常事,彰显他们重视基层的亲民之风,这种事他经常遇到,远的不说,就说自蛇县打造西大门,建设经济开发区以来,大领导视察调研中,动不动抓住一个基层干部问这问那表扬表扬,就是农民、工人的手也抓住摇半天的。

史国说:“我以为他只是随口说的,领导常常会表扬基层干部,情绪好了,兴致高了,会多说几句。”

梅志远大拍桌子说:“这是在表扬一个基层干部?从工地到会场,表扬一个毫不相干的基层干部,领导会这么卖力么?撇过周天明的表扬不说,报纸半个版宣传郑彦文,领导没有意图,一个小人物报纸舍得拿出那么大的版面宣传吗?”

周天明调研后的第三天,省报出了大半个版写郑彦文,史国给朱大头打过电话,说你们也真能编,除了名字是郑彦文,事迹没一件是他的,这样的人你们也报道?朱大头说那是周天明带的记者写的,时政部的记者常常抓住领导口中的典型报道是常事,没有事迹就得编,反正是正面报道,又不是反面报道,你大惊小怪什么。他也就没往心里去。

梅志远蜷起中指敲着桌子说:“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一个官员最重要的是悟性,什么叫悟性,就是察言观色,领会上意,上级领导下来,每一句话你都要仔细听,仔细想,官场处处有陷阱,毁了你的可能就是一件极小的事,很不在意的话。”

史国说:“他要明说了,事我能不办?让人去猜?”

梅志远更加恼火,拍着桌子说:“老天爷呀,你还冤枉得不行了,明说?你当是那些村长、镇长、局长啊,赔着笑脸围着你讲困难,求着你办事,那么大的领导,明说了还用你去办呀?愚蠢,愚昧,不可救药!”

史国辩解说:“再说这郑彦文正科级才一年多,按组织上要求从副科级到正科级的年限也不够,又没什么突出业绩……”

梅志远粗暴地打断史国的话说:“愚蠢,愚蠢,这么大一个人物提拔一个科级干部还要按规矩来啊,他们就是定规矩的,莫非你连破格提拔也不知道?这些年政治饭白吃了?”

梅志远点了根烟,抽了两口又搓灭,说:“一个基层的领导干部,首要的是把领导研究透彻,让你研究领导研究人脉,周天明、郑小雁、郑彦文,这么重要的关系你都没弄清楚,你说你长这个猪脑壳整日琢磨些啥啊,熟悉每一位重要领导的经历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给你说过多少遍?!”

事实上,梅志远知道的也仅限于周天明跟这长那短的,至于这个保姆一无所知,是事后才理清楚来龙去脉,倘若早知道他也就提醒史国了。可是,该对史国发的火还得发。

要说史国没研究过重要领导,那也是有点冤枉。史国在教委当主任期间,对重要领导关系信息也掌握了不少,亲戚、朋友、同学、情人、战友等。对于周天明,史国掌握的情况是这样的,不是本省干部,从外省交流过来,没在本省插过队支过边,不要说是在蛇县,就是在全省也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同学战友,关系很单纯。唯独这个保姆没有引起他的重视。

梅志远脸色铁青,在地上踱来踱去,说:“你是我梅志远的女婿啊,你让我梅志远蒙羞啊,我梅志远从政三十多年,还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出过这么大的洋相,我的女婿从一个县长让人家搞成了一个市政协的办公室主任,我敢断言在我省的历史上没有一个县长遭遇过这么差的‘待遇’,你是开了先河,太让我长脸了!你给我闹了全省最大的一个笑话,这会在官场流传的!”

史国索性无语,悠闲地抽着烟,梅志远继续说:“行百里者半九十,古人说的没错啊,我们绞尽脑汁忙来忙去,最终却为他人做了嫁衣,这嫁衣做得漂亮啊,死灰都可以复燃,何况是刘贵!不知人家如何乐哩。到政协去好好反省吧,给你这样一个位置,说明人家把气生大了,我给你说如果周天明不调走,或者出大问题,你这辈子就没有出头之日,人物越大心眼越小,宰相肚里能撑船,那只是个说法而已。”

梅志远摔门而去,史国坐在那里,笑了,梅志远气生大了,他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来了一条短信:“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没有署名,电话号码没有显示名字,显然此人是游离在他的圈子之外,努力想想,没有想起此人,就把这首诗的下两句回了过去:“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

本刊责任编辑 付秀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