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娜之夜》 文裘山山
选自《芒种》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裘山山：女，1958年生于杭州。1983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主要作品有小说集《裘山山小说精选》，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另有散文集及传记文学多卷。
吉娜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她再次给老公打电话。
喂，十一点了。你一个人我就不管了，可是还有女儿呢。
电话里很吵，还有歌声。老公为难地说：我不好走啊，大家都在兴头上。
那丹丹怎么办？吉娜有些火。
丹丹已经睡着了，在旁边沙发上。
吉娜眉头皱紧了，忍了忍：会不会着凉啊？
不会的，我给她盖了衣服。老公说，你先睡，我尽量早回哈。
吉娜只好放下电话。她之所以态度强硬地要求老公马上回来，是因为老公参加同学会是早说好的，偏偏她今天加班，只好让老公带女儿去。原本以为八九点就能回来的，哪知他们吃了饭又去唱歌。
吉娜心里惦着女儿不敢睡，就靠在床上看电视，电视上正在相亲。一个腼腆的男人站在台上被几个伶牙俐齿的女孩子围攻，窘迫得不行。吉娜想不出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么有勇气站到台上让男人选，反正打死她她也不会去的。
看着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是门铃声惊醒了她。正睡得香呢，真不想动。但吉娜听见了女儿的声音，妈妈，妈妈开门。她拿起手机一看，竟然一点了。真过分！要不是有女儿，吉娜恨不能把丈夫关在门外。
吉娜睡眼矇眬地打开门。门外只有女儿，她吓了一跳：你爸呢？丹丹说，爸爸在后面，爸爸背了一个叔叔。
果然，楼梯口响起了重重的脚步声。吉娜打开楼道的灯，看见丈夫背着一个男人上来了，一股酒气也跟上来了。丈夫气喘吁吁地说，这是我们班孙俊，喝醉了，你赶紧把丹丹的床收拾一下，让他睡那儿。吉娜顾不上生气，赶紧把女儿的被子抱到大床上，让出地方。丈夫进屋，将背上的人甩到床上，呼哧呼哧地大喘气，然后弯下腰把那人的鞋扒掉，把两只脚抬上床。
吉娜不高兴道，半夜三更的，还背个人回来。
丈夫说，他醉倒在卫生间里，其他同学都走了，我总不能不管吧？
吉娜无话可说。丈夫本来也属于热心肠的人。
等她匆匆给女儿洗漱完弄到床上时，发现丈夫已经倒下，并且响起了鼾声，身上散发出一股酒味烟味儿搅和在一起的臭气。这个晚上又要遭罪了。
女儿的卧室那边倒是很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吉娜关上了卧室的门，略略有些不自在，她还从来没有跟丈夫以外的男人同在一个房间睡过。当然，有门隔着。
好比是宾馆，她想。
夜里吉娜被蚊子咬醒，挠着挠着，隐约听到客厅有动静，就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看。
走到客厅，发现卫生间的灯亮着，难道是自己忘关了？她刚要推门，就和从里面出来的男人撞了个满怀，男人赤裸着，只穿了条内裤，下意识地扶住了就要摔倒的吉娜。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吉娜差点儿惊叫出声，但一瞬间想起了昨晚的事，显然这个男人就是昨晚老公背回来的那一个。对不起，对不起。吉娜扭头就跑回卧室，心怦怦怦地跳。想想不妥，又回到客厅。
男人已经穿周正了，站在客厅里。看见她，害羞地朝她笑笑：实在不好意思，请问，我这是在谁家？
吉娜说，哦，这是何大鹏家，我是大鹏的妻子。
是大鹏啊，真太谢谢他了，实在不好意思。麻烦你告诉他一声，我先走了。
吉娜吃惊道，这么早？外面还黑着呢。
她看了一下墙上的钟，五点十分。
男人说，没事儿。实在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改天我再来谢谢你们，真的是太打扰了。
男人很坚决地拉开门就走了。
吉娜愣了一会儿，关掉灯，又回到屋里躺下。
闭上眼，男人的身体就浮现出来，很清晰。男人的身材非常好，不但没有奶油肚，而且一点儿也没松弛。借着灯光，她还看到了男人身上的水珠。
坦率地说，吉娜还从没近距离地看过老公以外的男人。她和老公是初恋，一枪打倒，就结婚了。老公的身材原本就谈不上好，婚后更是迅速下滑，该有肉的地方没有，该没肉的地方胡乱堆着。她没想到，男人的身材会那么好看。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性感。
接下来，吉娜睡得很不踏实，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以前未曾做过的梦，梦里出现了那个男人，面目模糊，情节模糊，但手臂是强壮有力的，紧紧抱着她……醒来后她感觉自己身体有些绵软，有些愉悦，还有羞愧。那种复杂的滋味，吉娜从来没有过。
看身边，老公已经不在床上了，天大亮了。过了一会儿，她听见老公在客厅里大声说，咦，孙俊这家伙已经走了！
吉娜没吭声，侧身搂住被子，回味着梦里的滋味。
老公进到卧室又说，我那个同学，居然悄悄走了，肯定是不好意思和咱们碰面，尤其不好意思碰到你。
吉娜还是没吭声。
老公爬上床，一把搂住她：嘿，我还担心他听到动静不敢造次呢。
吉娜扭扭身子说，干吗呀。
老公说，你说干吗。
吉娜朝身边的女儿努努嘴。老公泄气了，松了手。
吃早饭时，吉娜很随意地说，你昨天背回来的那个同学，孙什么，他怎么会醉得那么厉害啊？
老公说，孙俊。同学聚会难免嘛。何况他才从外地回来，是毕业后第一次跟我们班同学见面，有点儿激动。
吉娜说，他怎么会倒在卫生间呢？
老公说，不晓得。我带丹丹去厕所，一个服务生过来问我是不是308包房的，我说是。他说你们有位客人倒在厕所了。我进去一看是他，估计是去吐的，撑不住就倒地了。其他同学都走了，我只好把他弄回家，不然怎么办。
吉娜说，那可不是一般的醉啊，是不是遇到初恋情人了？
老公说，没有。他本来是带着老婆一起来的，好像他老婆怀孕了，叫他早点儿走，他不肯，两个人就吵起来。他老婆一气之下就先走了，把车也开走了，他大概情绪不好，就使劲儿喝。
吉娜说，他老婆也是，怀孕就在家好好待着呗，干吗跟着老公去参加同学会啊。
老公说，估计知道要喝酒，让老婆开车吧。
吉娜说，喝酒可以打车啊，你不是打车去的吗？她在那儿，你们说话肯定受影响。
老公说，咦，难得你帮我们男生说话嘛。
吉娜说，我的意思是，又不是自己的同学，瞎掺和什么。
老公说，可能怀孕了比较黏人。你那时候也差不多。
吉娜说，我可从来没跟你参加过同学会……不过，他老婆怎么现在才怀孕？他们是新婚？
老公说，不清楚，他以前很少跟我们班同学来往。
吉娜跟老公说话时，第一次注意到老公的身体难看，圆圆的肚皮跟两条细腿实在太不相称了。最初老公开始发胖的时候，吉娜还说，你胖点儿好，不然太单薄了。现在看呢，该单薄的还是单薄，胖起来的地方一点儿也没显出强壮来。
老公自己满不在乎，从来不健身不锻炼。
老公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笑说：“哈，这家伙给我发了条短信：‘大鹏，谢谢你昨天夜里照顾我，改天请你喝酒。’”
“兄弟伙，不存在。”老公一边说一边回复。
早饭后，老公送女儿去幼儿园，然后去上班。家里就剩下了吉娜。吉娜今天还是上中班。她开始打扫卫生。走进女儿卧室，她吃惊地发现，被子已经叠好了，整整齐齐的。当然，还是有些酒臭味。她打开窗户，然后取下被套拿去洗。站在洗衣机旁，吉娜莫名其妙地抱着被套使劲儿嗅了嗅，才丢进洗衣桶里。
卫生间的淋浴室，一看就是用过的，地下很湿。废纸篓里有很多扯下来的卷纸，想来他是用这些纸擦身体来着。吉娜一边打扫着卫生，一边有意无意地想着那个男人。显然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起床就要叠被子，出门前还一定要冲个澡。同时也是个很腼腆的男人，跟日本人似的一个劲儿道歉。可爱。
不知是什么样的女人嫁给了他？一定也很漂亮，他一定是挑来挑去，磨蹭到现在才结婚的吧？一定是这样的。
吉娜忽然跳起来跑回卧室，找出昨晚穿的吊带裙穿上，然后拉开大立柜的门，对着门后的镜子打量着自己。
昨天夜里，我就是这个样子出现在他面前的啊。吉娜想，暴露得好厉害。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不是也很性感？
她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胸脯，不比那些影星的差，皮肤也很白皙。大鹏倒是说她性感，但在大鹏之外，还没有哪个男人夸过她的身体，甚至看过她的身体。小时候她总是跟妈妈去街上的浴池洗澡，有一回一个糊涂男人走错了，冒冒失失进了女浴室。当时吉娜正在擦身体，听见旁边的女人一声尖叫，回头时，那个男人正狼狈逃窜。如果那个男人不算数的话，还真没有别的男人看到过吉娜的身体。
他为什么急着走？不会是不好意思吧？他的身材真是太好了，笑容也好可爱。吉娜心里又涌起了那种陌生的受用的感觉。真想再看见他。要不下次老公同学会，也要求跟着去？
吉娜有些惆怅地脱掉睡裙，换了条她最喜欢的肩带连衣裙。想想下午要骑电动车上班，又脱掉，换上件天蓝色T恤，配了条七分裤。
那份儿惆怅，却没有脱掉，穿在身上了。
吉娜放好电动车，乘电梯上楼，在电梯里遇到一位客人，客人说，娜娜今天好漂亮。吉娜说，哪里啊，我土里土气的。客人说，看看你身材多好。吉娜心里美滋滋的。常有人夸她身材好。只可惜，夸来夸去都是女人。
吉娜在一家美容院做美容师，同事和客人都是女性。
她换好工作服，客人还没来，便给自己倒了杯柠檬蜂蜜水，坐下来发呆。
墙上有幅大的美人照片，是她们的宣传广告。那个女人的脸庞光洁如瓷器，身材也完美无瑕，根本不像个真人。这样的女人嫁给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被hold住？这是吉娜经常想的。现在她想的是，到底什么样的女人，会嫁给昨天夜里的那个男人？
吉娜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就这么近距离地看了一回男人裸露的身体，就心旌摇荡不能自已了。
人和人真是太不同了。都是男人，有的送给你你都不想看，有的想看却看不到。其实每年夏天，吉娜都能看到许多男人的身体。走过大街，总有一些光着上身的男人坐在路边，汗珠子在肥肉上流淌着，吉娜尽量避开目光。实在碰上了，心里会叹一声，真难看！吉娜就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遮着点儿？哪怕穿个背心儿也能遮住点儿丑啊。是不在乎了，还是很自信？老公有时候也会这样，一回家就脱得只剩个裤衩，光个膀子看球赛。吉娜最初很不满，强烈要求他穿上背心儿。现在她不再说了，懒得说了，反正穿不穿，她都知道里头啥样。
老公虽然挣钱不多，但对她和女儿都挺好的，也不在外面乱来。吉娜觉得，以自己的条件，职高毕业就打工，能有这样一个大学毕业的公司职员做老公，该知足了。可是现在，她心里怎么觉得自己那么委屈呢。
手机忽然响了，她拿起来看，是大鹏。大鹏很少在上班时间给她打电话的。她接起来，听到大鹏压低了的声音。
娜娜，我今天又要晚回家，你去接丹丹吧。
吉娜不高兴道，怎么了，又要聚会？
大鹏说，唉，还聚会呢，出事了。
吉娜问，出什么事了？
大鹏说，孙俊，就是昨天晚上我背回家那个，他失踪了，到现在都没回家。
啊，他没回家？上哪儿去了？吉娜心里咯噔一下。
不知道啊。手机关机。他老婆急死了，打电话叫我去她家。
干吗叫你去？
我是最后一个见到他的啊。昨天夜里我在出租车上给他老婆打过一个电话，说他醉得厉害，先带回我家休息，明天早上再送他回家。哪知他自己走了。刚才我打了，也是关机。
会不会是手机没电了？
没电就直接回家嘛，他一早离开的，就是步行也该到家了。
会不会还在跟老婆赌气？
不会吧，多大个事儿啊。
那赶快去找吧。
就是不知道上哪儿去找。他老婆已经打电话问了所有医院的急诊室，害怕出车祸什么的。都没有查到。
吉娜心跳有些加快，脑袋发蒙，怎么会这样呢？
接下来的时间，吉娜一直神思恍惚。往常她喜欢一边做事一边跟客人聊天，今天她一句话也不想说，只是闷闷地工作。熬到六点，她跟领班请了假，去接女儿。
骑车带女儿回家的路上，吉娜把速度放得很慢，一边骑车一边东张西望，总觉得也许会遇见他。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搜索。这一搜索她才发现，满大街也找不出他那样的男人。那样帅的男人大概只会出现在电影里。
这人怎么了？到底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玩儿失踪？难道凌晨我和他撞上的事让他难堪？不会吧，他又不是裸体，虽然有些不雅，但那么短暂，几秒钟而已。
后来在客厅里告别，挺正常啊。对不起，实在是不好意思，改天再来谢谢你们。他这么说的，一点儿没什么不对劲儿。吉娜脑海里又浮现出他的样子，矫健的身材，还有些水珠，羞涩的笑容。
晚上十点多，大鹏总算回来了。
一进门吉娜就问他，怎么样，有消息了吗？
大鹏摇头，很沮丧地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那报警了吗？
报警了，但警察说要失踪24小时才能立案。
啊，那要是真出什么事，24小时不是太晚了吗？
没办法。据说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报失踪，警察搞不赢，有些就是吵架赌气，过个一天半晌又回来了。有的一辈子都没找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不会吧？吉娜觉得不可思议，大活人怎么能说失踪就失踪呢。
大鹏说，不过警察还是问了我一些情况，他们还调出他的手机信息看了，最后一条短信就是发给我的那条，五点半发的。
你怎么跟警察说的？吉娜问。
大鹏说，我就老老实实告诉警察昨天晚上的情况呗。我说把他背回来，放在床上他一直呼呼睡着，等早上我醒来的时候他就走了。
吉娜说，不会怪到我们吧？
大鹏说，那倒不会。警察已经调看了咱们小区的监控录像，确定他的确是早上五点十八分的样子出门的。
吉娜心想，当然，我们在客厅撞上的时候是五点十分，他穿好衣服下楼，差不多就是那个时间。
大鹏有些心烦，毕竟，是他最后见到他的。
吉娜心里越发地纠结了。如果现在再说出凌晨她遇见他的事，大鹏肯定会质疑说，今天早上你为什么不说？她该作何解释呢？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早上为什么不说。
她哪里想到他会失踪。
再想，反正他们之间什么事儿也没发生，就是碰了个面而已。就是不碰面，他也会在那个时候走掉的。权当自己做了个梦好了。
大鹏叹气道，怎么会这样？他老婆还怀着孩子呢。
是啊，太奇怪了。吉娜想。
夜里大鹏跟吉娜亲热，吉娜闭上眼，脑海里便出现了孙俊，很快兴奋起来。她觉得羞愧，却无法控制。老公倒是没什么感觉，完事后又感叹了几句孙俊失踪的事，就呼呼睡去了。
吉娜在暗夜里睁大眼睛。
毫无疑问，生活被孙俊打乱了。就好像他凌晨走的时候，把他们家的门大大敞开了，让吉娜整日处于忐忑不安的状态。谁能开着门睡觉开着门过日子啊？肯定不能。可是吉娜自己却怎么也关不上这扇门。一股陌生的气流在房间里乱撞。
打开门的人却失踪了。
第二天晚上，大鹏又要去孙俊家，吉娜谨慎地提出她是否可以一起去。大鹏爽快地说，走嘛。说不定你们女人劝女人还好说话些。
吉娜就带着女儿跟大鹏去了。
路上吉娜得知，孙俊北漂多年，去年才回到本市安家。他家里条件很好，但父母对他总不结婚很生气。他好像是迫于父母压力才结婚的。这个媳妇，也是父母介绍的。
至于为什么不肯结婚，大鹏也不知道。
让吉娜大为惊讶的是，孙俊的妻子一点儿不漂亮，不但不漂亮，甚至可以说不好看，远不如吉娜。当然，她比吉娜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岁。
原来孙俊挑来挑去，就挑了这么个女人啊。吉娜很失望，也有些幸灾乐祸。他们站在一起，肯定很不般配的。也许是这个女人家里很有钱？搞不懂。
女人坐在那里，哀哀的样子，不说话。
她背后的墙上，是他们的结婚照，很大一张，这让吉娜得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孙俊的样子。五官不算特别英俊，但就是觉得帅。尤其是他还穿着一身白西装。吉娜努力记住他的模样，免得哪天在街上碰见了不认识。他没有笑，真的没有笑，还略有些忧郁。他身边的女人也只是微笑，两个人好像都过于冷静了。
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据说因为着急，动了胎气，女人刚刚输液回来。
吉娜忽然有些自责，也许那天凌晨遇见他，该把他留下来，不让他走。该等天亮以后让老公把他送回家。可当时有点儿尴尬，她没有坚持留他。再说那么个大男人，自己回家也是正常的啊。
回家的路上，吉娜说，他老婆好像不是很难过。
大鹏说，是，我昨天来，也没见她哭，挺镇静的。大概是怕哭泣对胎儿发育不好吧。
吉娜愤愤地说，可是如果真的很悲伤，怎么能忍住呢？
大鹏看她一眼，吉娜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如果真的很悲伤，不掉眼泪也会影响胎儿的。
大鹏说，那倒是。
吉娜站在窗前俯瞰着人流。
他们的美容院紧靠十字路口，红灯亮起时，人群凝聚在马路两头，从楼上看下去，可以看到各种神情。有的在看手机，不知是短信还是上网，有的插着耳机在听什么，也许是音乐，也许是说书，更多的人是在发呆。年轻人居多，非常年轻，年轻到不在意顶着大太阳出门。其中有三个女孩子很打眼，紫色短袖、黑色短裙加上高跟鞋，像是某个酒店里的服务员，她们站在那儿窃窃私语。
吉娜想，不知将来某一天，她们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
忽然，吉娜看到马路对面有个高个子男人，很醒目地站在人群中。身体笔直壮实，很像夜里的孙俊。这时门外的服务台叫她，说她的客人来了。她嘴里应着“我马上来”，人却没动。
绿灯亮，人走了过来。吉娜看清楚了，不是他。也许是个外地游客吧，背着背囊挂着相机，手上还捏着地图。
吉娜失望地离开，去做事。
那么个大活人，真的就失踪了？
第三天晚上，大鹏又是晚上十点多才回家。
吉娜知道他还在为孙俊的事奔波，不管怎么说，他是最后见到孙俊的人，是他把孙俊从酒店带回家的，好像负有某种责任似的。孙俊的老婆给了他一份电话通讯录上的名单，他就挨个打电话询问，或者上门询问。一无所获。
吉娜正在给女儿洗澡，见老公回来了，很想问问情况，又不得空。忽然听见电话响。老公起初是靠在沙发上接的，忽然“啊”了一声，就站了起来，走到阳台上去了。
吉娜本能地感觉，是关于孙俊的事。
难道他有消息了？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吉娜草草给女儿洗完了，想赶紧把女儿弄上床。但女儿躺在床上不让她走，非要她讲故事，她无奈地拿起一本《芭蕾小精灵安吉丽娜》，给女儿读。这是本外国童话，讲一只叫做安吉丽娜的小老鼠学跳舞的故事，女儿很喜欢，已经是读第三遍了。吉娜每次读的时候都会想，哪里有这样的事，这算不算骗孩子。
吉娜读得心不在焉，女儿不断喊，妈妈你读错了。
勉强对付了半小时，女儿总算睡着了。吉娜匆匆走出去问大鹏，刚才的电话是不是有消息了？
大鹏说，不是什么好消息。
吉娜吃了一惊，你的意思是……他出事了？
大鹏欲言又止的样子。
吉娜追问，到底是什么啊？
大鹏的脸上呈现出几丝尴尬的神情：我真是没想到，孙俊居然是个gay。
吉娜没听过那个词，很疑惑，该？该是什么？
大鹏说，哎呀，这个你都不晓得？就是同性恋。
吉娜大惊失色，啊，不会吧？
大鹏说，就是，我也吃惊惨了。但是现在想起，还真的是那么回事。你看我们班上漂亮女生追他他都拒绝了。可能我比较迟钝，好多男生是有感觉的。那天晚上聚会，他基本没怎么理女生，一直在和我们班小庞拼酒，一杯一杯的……小庞是我们班年龄最小的男生，白白净净的，也没结婚。我们班张锐有一回在黄山碰到他们两个，一起出去旅游。怪不得我昨天给小庞打电话他也关机，可能两个人在一起……他们故意关机……刚才就是张锐的电话。张锐说孙俊的老婆已经晓得了，哭昏过去了，在医院输液。太可恨了！我刚才给孙俊发了条很长的短信，我跟他说不管你是啥子取向，只要结婚了，就要对老婆孩子负责，不能这样一走了之。你这样一走了之，不但不是个男人，连个人都不是，畜生！
大鹏气得絮絮叨叨，完全没有注意到吉娜的脸色。
吉娜脸色苍白，彻底傻了。
孙俊是在第四天回家的。
据说他向老婆承认了自己的问题，说失踪这三天，是去一个山里的寺庙小住，想冷静思考一下未来。最后决定，如果老婆能包容他的话，他愿意继续生活下去，承担起做丈夫的责任。
据说他老婆已经提出了离婚。
据说孙俊的父母特意赶来，向儿媳妇表示歉意，并表示要付给她们母子一笔钱，以抚养腹中的孙儿。
所有这些据说，当然都是吉娜据大鹏说的。
大鹏还说，他头天晚上给孙俊发的那条措辞严厉的短信，对孙俊是起了作用的。
大鹏还说，他无法理解孙俊，但很同情他。他以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啊。他总不能跟小庞生活在一起吧？
吉娜自始至终都没有吭声。
此后，生活仿佛回到了从前。大鹏依然是每天一回到家，就脱光了膀子看体育比赛。吉娜依然是忙着做饭，然后给女儿洗漱，哄女儿上床睡觉，读几页《芭蕾小精灵安吉丽娜》。
但在吉娜心里，一切都不再是从前。
上班的时候，只要有空，她就会站在窗前发呆，用目光搜索着大街。夜里常常会突然醒来，聆听外面的世界。
似乎有轰鸣，似乎寂静无声。
原刊责编 邹军 本刊责编 郭蓓
责编稿签：日常性与戏剧性的水乳交融，是这篇小说令人叹绝之处。小说中尽是寻常的生活场景，人物与事件也似乎司空见惯，却鞭辟入里地写出了都市人情感的荒谬。《吉娜之夜》是一桩看似无事的喜剧，然而呈现了诸如婚姻中的倦怠，夫妻间的冷漠，轻度的精神出轨，以及畸形的情感取向等丰富的生活内容。吉娜之夜，是幻想之夜，欲望之夜。在某种意义上，小说还是一部杰出的心理剧，烛照了人物心灵幽深之处的舞蹈。在这个绝望主妇的欲望舞台上，吉娜的想象极尽斑斓，充斥着所有的时间和空间，又在一声惊愕里戛然而止，似春梦般无痕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