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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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短篇小说 饭堂哨兵(曾剑)

《饭堂哨兵》 文曾剑

选自《解放军文艺》2012年第12期

【作者简介】 曾剑:湖北红安人,1972年出生,1990年入伍。在《解放军文艺》《西北军事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60余万字,并多次获军内外文学奖。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辽宁作协会员。

哨兵来到机关大院成为哨兵时,是初春。阳光在风中跳跃着,那一刻,哨兵是幸福的,如院落里的银杏、洋槐、白玉兰和紫丁香,被温暖的阳光和春风抚慰着。他内心深处的某种希冀,如紧绷了整个冬天的叶芽,正悄悄地打开。

哨兵本来是市远郊装甲团的一个新兵。那天下午,哨兵在新兵连训练,眼看就要下到老兵连,成为一名威风的装甲兵。这时两个上级来的军官,突然出现在队列前。两人在队列前走了个来回,目光在他们身上扫来扫去,令哨兵头皮发紧。最后,军衔高的军官指着哨兵说:“你,出列!”哨兵一阵惶恐,一脸茫然。连长及时拍拍他的后脑勺,帮他放松情绪,安慰说:“是好事,到大机关给首长当警卫。”连长的声音压得很低,一种故作的神秘。

哨兵回头,一连人的目光,追光灯似的打在他身上,那是一束束羡慕的光柱子。哨兵跟随两位军官钻进小车,狭小的空间以及身旁的两个军官,令他感到陌生。

哨兵不敢看军官,他脸朝着窗外。看着窗外闪过的风景,新兵连生活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放电影般地闪回。自从入伍以来,哨兵一直不受重视。新兵班里,哪一个不是“身怀绝技”?邻村同一个车皮来的王秀虎,瘦,背地里大伙叫他“王瘦虎”。“瘦虎雄风”,那体质,五公里越野,像一只梅花鹿在长长的队伍面前跳跃着,越跑越轻松;胡杨是新兵班里与哨兵最铁的哥们儿,两人都是上铺,一南一北,头顶头睡。有好吃的,胡杨一抬手就递过来了。胡杨中医世家出身,针灸、按摩、开几服草药,样样都会。他的理想是上部队军医学院,将来当一名军医;湖南兵李森林,就更不用说了,在校大学生入伍,那素质让他当个排长都够格。哨兵再想想自己,大山沟里的放牛娃,一身军装,掩盖不了满脸土气,唉,命中注定是一个不被关注的兵。

没承想,今天自己居然会被选到大机关。哨兵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甜美,那感觉像是回到了村里那爿逼仄的麦芽糖作坊。

窗外的一切正虚幻地飞奔而去,即将谋面的首长的轮廓渐渐浮现在他眼前,威严、和蔼、帅气、慈祥。这一系列表情在他脑子里不断变幻着,并没有一个具体的形象。

到目的地,下了车,哨兵并没被带进机关大院,而是走进大院对面那条胡同。胡同有哨兵把守。胡同尽头是一片篮球场大的空地,四周是二层楼房。哨兵站在空地中央,像站在天井里,几乎忘了身在何处。

哨兵在心里惊叹:“首长家这么大!”

然而他很快就知道,这不是首长家,是大机关的保障连。

出来一个下士,自称是哨兵的班长,让哨兵跟他走。班长脸上的肌肉铜铸似的,哨兵感知到了他的冰冷和坚硬,刚才车上那种陌生而甜美的感觉倏地溜走,一阵轻微的恐慌拂过心尖。他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刚刚适应自己的班长,现在突然又冒出另一个班长来!唉,这就是新兵啊!

吃晚饭,整理内务,洗漱。临睡觉前,班长把他带进机关大院,在机关饭堂前,一跺脚,点给他一个哨位。

原来是站饭堂哨。

班长跺脚时很给力,哨兵满肚子希望,哗的一声,被震落在他庞大的膀胱里,就再也寻不着踪迹。如同一瓢水,泼向宽阔的湖面,消失得那么干净。

班长说,别傻站着,回吧,从明天起。

出大院时,班长指着那些持枪的哨兵,告诉他,大门哨兵同他一样,也是刚从下面连队选上来的,都是新兵,每年一换。

“那换下来的兵呢?”哨兵壮着胆问。

“回原来连队。”

班长轻描淡写的语气,让哨兵觉得世界一下子凝滞在他的脚下,万籁俱寂,唯有脚步声,他和班长的。因为是齐步走,他只听见一个人的足音,他的脚步声淹没在班长的脚步声中。哨兵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他的工作,也将淹没在班长的工作中,因为,他只是一个哨兵,平淡无奇,亦步亦趋。

这个夜晚,哨兵久久难以入睡。他翻身面朝窗,窗外是清冷的月光,班长的呼噜声使夜越发显得凄凉寂静。再一翻身,扔给月光一个后背。他对自己说,哨兵就哨兵吧,这可是大机关,能为首长站岗,也是一件荣耀的事。哨兵这样想,就有一丝骄傲,像微弱的火苗,在心中轻轻摇曳。他甚至盼着时间过得快一些,盼着首长和大机关的干部早一点来饭堂吃饭。自己向他们敬礼,下颏微收,露出不卑不亢的表情。

转来机关的好消息,应该写信告诉槐花吧。哨兵模模糊糊地想。

槐花与哨兵同村,都出生在大别山脚下一个叫竹林湾的小村庄。哨兵眼前浮现出槐花那双细长的眼,她在朝他笑哩。槐花笑过之后,就悄悄地后退,消失在他的目光之后。而首长一张慈祥的脸,近在眼前。首长亲切地问他,小伙子,站姿不错!叫什么,家住哪里?一阵欣喜掠过哨兵心头,他刚要回答,首长倏地远去——首长根本没来,首长光顾的,只是他的一个梦境。

饭堂共三层,一楼是空旷的大厅,二楼是机关干部用餐,三楼是首长专用雅间。每次用餐,哨兵就站在饭堂门口。机关干部用餐时间一个小时,他提前十五分钟到位,延后十五分钟撤离。一日三餐,每天三班岗。哨兵给每位进入饭堂的干部开门,给着军装的军官敬礼。对穿便装的,瞅着年龄大一点的,也敬礼,他知道他们是“潜伏”的大官。

哨兵上岗下岗,路过大门哨时,会有一种优越感。毕竟,他能直接面对首长和机关干部。而大门哨兵,是看不见隔着茶色玻璃坐车出入的首长的。尽管哨兵到现在也没看见过真正的首长,但他相信,他总会见着的,近距离地面对面。

但哨兵这些小小的优越感,在看到大门哨兵手中那几杆枪时,像落在烧得滚烫的锅上的一滴水,瞬间消失无痕。大门哨有枪,有子弹。哨兵命令自己不去看他们,不去看他们背的枪。他不能表现出对枪的渴望。饭堂哨兵不掮枪,他有的,只是帅气的面庞、刚毅的神情和洁白的手套。

哨兵还从未打过枪呢。新兵连怕出事故,把射击课目留到三月份,等新兵下到连后,与老兵同步进行。可哨兵没等下连,就被选到这儿来了。

如果打枪,哨兵有自信他会是全连最棒的。小时候在家乡玩弹弓,射箭,他能击中飞行中的鸟。

机关干部陆续进入饭堂后,哨兵不再用那么标准的挺胸抬头收腹提臀的姿势站立了,这时他可以放松一下。当然,只是偷偷的,极细微的。表面看,他依然站得笔直,只有他自己知道,身体深处绷紧的弦,松了一点点。

干部们用完餐,陆续离开饭堂,有的回机关楼,有的出了大院。哨兵在空旷的饭堂门口,坚持了十五分钟,自动下岗。一整天,三餐饭,没一个人同他打招呼,没一个人夸赞他的军姿,没一个人问起他的名字,好像他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兵,而是一个人体模型。哨兵感到自己又一次被忽视,失落的情绪升上来,脸上挂着的微笑有些僵硬。

连队开过饭了。盛放哨兵饭菜的保温盒摆在饭桌上,饭盒的保温效果并不好,只有余温,但菜品不少,四种,荤素搭配。

哨兵味同嚼蜡。

哨兵失落的情绪,被班长捕捉到了。班长像一位长者,坐到他身边,看着他吃,给他讲故事。班长说,前年有个新兵,长得像你,很帅,被保障连选到机关饭堂站岗,后来被首长挑去当警卫员。后来,首长又把他送到基层锻炼,给他提了干。

哨兵遽然心动。班长的话,传递给他两个信息:一是自己长得帅,才被选到机关饭堂当哨兵;二是他也有希望被首长挑中,当警卫员去。

班长还说了一句:“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这句话不是班长的原创,但从班长的嘴里说出来,哨兵就觉得,班长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哨兵看一眼窗外,夜色中,灯影朦胧,淡黑的雾气升腾,如同他体内正在升腾的希望。

从明天起,只想站岗的事;从明天起,当个好哨兵。

新的一天。

更暖的阳光,照耀着哨兵年轻英俊的面庞。他站得标准,一动不动,只有眼睛偶尔那么闪一下,又长又黑的睫毛忽闪着,使他的脸于阳刚中有一丝灵气逸出;他的鼻子高而直,额头和颧骨饱满;嘴唇微红,充满活力;从他那帽檐下钻出来的头发,浓密而有光泽。

年轻的哨兵正怡然平视前方,前方空无一物。哨兵却觉得眼前有一个万花筒,各种幻象浮动变化着:首长又一次站到他面前,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军姿不错。

一阵风钻进衣领,哨兵一个激灵,定睛一看,哪里有首长。首长的话,更是没谱的事。

真正的春天来了。哨兵在阵风的间隙里,感到春天的暖意。各种花争相开放,姹紫嫣红。这时却是哨兵最寂寞的时光。军官都上了楼,哨兵微微转过脸去,数园圃的花。花的品种多,数不过来,仅颜色就有很多种。数不过来也数,哨兵要用那些数字,来占据头脑,克制自己胡思乱想。哨兵最喜欢的是槐花。他觉得槐花是世界上最好的花,不浓不淡,沁人心脾。但大院里的园圃,就是没有槐花,可能觉得槐花太过平凡,不及牡丹什么的娇艳吧。

机关下午开了一个很长的会,晚餐时间随之后推。机关干部用完餐离去时,寂寞的哨兵感到浓重的夜的寒意。哨兵想起家乡山里的夜,是那么宁静、温暖。春天最后的日子,能嗅到山槐的香。天空是深蓝的,看得见云朵飘动,星星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而城里是看不见星光的,星光被灯光湮没了。他从来没觉得霓虹灯装饰的夜是美丽的。有一天,这条街突然停了电,眼前漆黑一片。机关楼里跑出很多人,他听见他们的抱怨,自己却是那么兴奋。这样的夜,才有夜的味道。他就望着黑沉沉的夜,夜把他带到遥远的家乡,这个季节,家乡的田禾长势正好,田间的青蛙开始鸣叫,衬得整个乡村的夜越发宁静。乡村的夜是甜美的梦乡,他真切地嗅到了泥土的味道。而这城里的夜,只是梦幻,离自己那么遥远。

电路接通,家乡的夜就消失了。路灯把整洁的院落照得很亮,也照着园圃里的看桃。看桃在灯光下像哨兵,一动不动。

在乡村,照亮土路、照着桃树的,不是灯光,是月色。乡村的桃,也不是看桃,果实白里透红,长着一层可爱的绒毛,咬一口,全身都是甜的。哨兵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他那刚刚发育起来的喉结,像一只小耗子,在喉管上蹿了个来回。

哨兵还是没能见着首长。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何渴望见到首长。他不再幻想被首长选去当警卫员,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奢望。他似乎只是想看看别人口中的首长的样子,似乎只想让首长看见,即便只是一个饭堂哨兵,他是多么努力,多么认真,军姿站得有多么无可挑剔,就是拿到国旗护卫队,也毫不逊色。

首长依然没有出现,哨兵内心的渴望,在机关干部离去后,退潮一样准时消逝。

夏初的一天清晨,哨兵的希望在内心升腾得特别厉害,像锅面的蒸汽一样翻滚。那天中午,他终于看见首长了!他高兴得差点欢呼起来。首长高大,帅气,佩着中将军衔,肩上金星闪耀。首长离他只有十步之遥,他惊讶得几乎脱口叫出来,因为首长与他无数次想象中的首长形象,竟然有些像,都拥有一张端庄而慈祥的脸。

首长近了。哨兵站得笔直,挺胸、收腹、提臀,两眼平视前方。敬礼,手砍刀似的,砍得阳光下的空气里尘埃翻滚。哨兵离首长是如此之近,他都能看清首长黑头发里掺杂着的少许白发。哨兵盯着首长,首长的目光,却并没扫向他。

首长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里,一楼大厅恢复成原来的空荡荡。

半个钟头后,首长走出电梯,回机关楼。首长依然没有发现哨兵的存在,他的身边,多了几个簇拥着的大校。

哨兵就这么看着首长和几位大校离去。那一刻,哨兵莫名被一种失落感侵袭,他觉得身体突然变得轻飘飘的,立在空荡荡的空气里。

后来,首长每次到饭堂,情形都大致一样。慢慢地,哨兵也就习惯了,不再在意首长是否注视他,是否发现他的站姿如何标准。哨兵的目光落在首长身边那几个大校身上,他们胸前的资历章,有那么一小片红,像火一样,在他眼前燃烧着。哨兵想,为他们服务,也是一件很荣耀的事哩。哨兵做没做好,站岗用没用心,给不给力,他们目光一扫,就会摄像似的收进眼里。

哨兵的目光,有时也会在那些上尉中尉少尉身上搜寻。他们那么年轻就进入大机关,可见是多么的才华横溢。他们中间的不少人,以后也会成为胸前戴着一片红的大校吧?将来成为这里的首长也未可知。哨兵想,多年后,他在乡村老家,那时的竹林湾通了有线电视,老去的他指着电视里的某个大军官,告诉槐花,还有他和槐花的儿子说,这个人,我认识,我当兵时,给他站过岗呢,他还夸过我军姿站得好哩。

哨兵这么想,脸上不觉有了一丝燥热。他斜了眼高空,有一只鸟从空中孤独地飞过,在蓝色背景上留下一道灰白的痕迹,那痕迹很快就被蓝色吞噬。哨兵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那只鸟,这么下去,他两年的军营生活,估计不会比这飞鸟更能给人留下印痕。

其实,鸟飞过是没有痕迹的,那只是他的视觉暂留。同样,人生其实也没有轨迹,只有记忆。

记忆!

哨兵想起新兵连的战友,他知道他们是装甲兵,每天野外训练,真枪实弹。哨兵不想去想,可脑子里,那些战斗影片里的镜头全浮现出来,变成了真实,而他的新兵战友,则是那些真实故事里的主人公。

哨兵想得受不了,他突然就不想好好站岗了,像发泄情绪似的,故意站成三道弯,站成烈日下一棵枯萎的禾苗。这样,那些首长就会注意到他,就会说,什么形象,滚蛋!这样他就可以被退回到装甲团了,就可以和战友在一起,成为一个帅气的装甲兵了。然而,习惯已经深入骨髓,只要远处有人影走来,哪怕是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哨兵就本能地站得笔直。哨兵清楚,他骨子里已经是一个兵了,他的一言一行,哪怕站立时的静止状态,都不可能再还原成以前那个随随便便的山里娃。

有一个人,引起哨兵的注意。他个子不高,穿着有很多兜的便装,身上一股油彩的味道,搅浊了清爽的空气。他的头发蓬乱,在瓶底状的镜片下,有一双白多黑少的眼,散发出迷惘的光。他冲哨兵笑,向他问好。他吐字不清,声音黏稠,湿漉漉的,像是嘴里痰太多,这让哨兵觉得脏兮兮的。因为瘦,颧骨突起得厉害,微张嘴,牙就露了出来,白得放光,令哨兵脊背顿生寒意。幸亏是大白天,要是晚上,哨兵非得叫喊。

哨兵并没阻拦他,那是大门哨的职责。既然大门哨放他进来,那他就有进来的理由,或许是饭堂请的装修工。

又一天,来饭堂的人特别多。那军礼敬的,哨兵只觉胳膊酸软。眼看人都进到饭堂,哨兵偷偷地放松着自己。谁知这时,那个头发凌乱的人慢悠悠走进来。一身军装穿在他身上,格外扎眼,不协调。他穿军装的样子比穿便装更令哨兵惊讶。哨兵无法想象,他竟然是一个军官,还是正团职。

哨兵一开始没有给他敬礼,当时他正盯着阳光下浮动的尘埃出神。那个军官站到哨兵面前,立正,抬起手臂,给哨兵敬礼。他将地跺得“砰”的一声响,将空气砍出一阵风。哨兵急忙回礼,脸像炭火灼烤,不仅烫,伴有疼痛。被动了,如同挨了那人一耳光。

那人伸手,拍了拍哨兵的肩,表明他刚才只是个玩笑。那手碰哨兵肩膀的动作,和那张并不好看的笑脸,带给哨兵的是一种微妙的流向心灵的感动。这是哨兵站岗以来,第一次有机关干部正面朝他笑;第一次有人伸手抚慰他的肩膀——其实是抚慰一颗孤闷的心。比起那些军官随手抬一下的回礼,眼前这个人的军礼,严肃,刚劲给力。

如果这个军官在哨兵面前多站一会儿,问他一些温暖的话,哨兵真担心自己的眼泪会流出来,好在他上楼去了。哨兵望着他竹竿一样的背影,心想,这形象,咋能当兵呢?又想,他咋就不能当兵?

雨天,哨兵站在大厅外的哨位上,虽然头顶有伸出的玻璃板,但有风将雨滴送了进来。外面大雨,门檐下细雨如丝。

哨兵就站在细雨中,等首长到来。他没穿雨衣,怕雨衣损坏他的形象,遮挡他的脸,让首长看不清他雨中挺立的姿态。

首长并未在雨中走来。从他身边走过的,是那些机关干部。他们打着伞,或穿着雨衣。雨衣或伞遮挡了他们的脸,他们仿佛谁也没发现哨兵还站在门檐下的细雨中。哨兵觉得冷,像冬天一样,凄凉而暗淡。刺骨的凉。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哪怕一个尉官,对哨兵说,进去吧,哨兵就会进到大厅里。但是,他们步履匆匆,似乎哨兵是一尊雕塑。没有人让他进到大厅,他也就无台阶可下,得一直站到下岗。

那两个把他从装甲团选来的军官从他身边经过时,也没有跟他说话,连一个关切的眼神都没有,好像他们根本就不认识他。哨兵很费解,他就是被他俩选中的,还同坐过一辆小车,一路同行了那么长时间。当时自己不敢正眼看他们,都记住他们的样子了,他们怎么对自己一点印象没有呢?

他们上了楼。哨兵感到楼梯间旋起一股凉风,拂过他周身。

离开饭堂时,有人将一件雨衣披在哨兵身上。哨兵抹了眼前的雨水,看清是那个一身油彩、不像军人的军官。哨兵推让着,那人却已冲进雨中。哨兵没有去追,哨兵有哨兵的职责,不可乱跑。他心里暖暖的,这种感觉,好久没有过。

哨兵记住了那个不像军人的军官,他果然是一个搞艺术的。哨兵去送还雨衣时,他正在俱乐部画室里画画,是油画。哨兵说,首长,给您雨衣。那个人说,哎,你放凳子上吧。他连头也没抬,只专心他的涂抹。哨兵等了一会儿,就悄然往外走。走到画室门口时,听见画家说,你等一等。哨兵就停下了,转过脸。画家冲他笑,说,你过来。

哨兵就站到他跟前去。画家说,你站着,别动。画家拿出另外一张纸,看他一眼,在纸上画一笔,再看一眼,再画一笔。这是让他当模特。哨兵从没当过模特,有些不习惯,心里却很快活。也就十来分钟吧,纸上就出现了一幅画,是素描。长长的睫毛,大眼睛,略厚的嘴唇。哨兵惊叹画家的才华,画得太像了。画家也在夸赞着哨兵,其实是在夸他自己的画。他说,太好了,阳刚、帅气、有质感,像一尊青铜雕像。我再涂抹上油彩,参加全国美展,没准能拿个金奖。

谁不喜欢被人夸呢?哨兵心里涌起一阵温暖,甚至是感动。他渴望那个画家在他的画上,写上自己的名字。但是直到离开时,画家也没问他叫什么。看来,这画的主题并不是某个具体的人,它只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一个威武的普通哨兵。

哨兵走出画室,他感到心里酸酸的,失落的情绪缠绕着他,像雨后的雾气,氤氲着,久久不散。

就像太阳落下,第二天会照常升起,哨兵跌落的希望,经一夜的沉睡,常常会伴着黎明的光,再次在心里升腾。那是个清爽的早晨,玫瑰色的朝霞透过机关大楼,落在园圃上。一对机关干部边往饭堂走,边说笑着,临近哨兵时,一个人突然说:“这孩子多精神,看着也机灵,要是调到身边,当个通信员,准行。”哨兵屏声息气,心跟着他们的脚步声,跳起,落下,再跳起。他盼着那个人问他愿不愿意去他那儿工作,因为在这喧哗的饭堂里,他过于孤独,他实在想换一个工作。他正准备响亮地回答愿意,另一个人却把同伴的话顶了回去:“在咱机关饭堂站岗的,哪有不精神的。前两年有一个小伙子,长得比他还帅呢!”两人说着便离去了。

留下来的哨兵突然就对他们所言的,前两年的那个小伙子充满好奇。他现在在哪里呢?还是当哨兵吗?八成退伍了吧?他突然有些同情那个哨兵,当了一年哨兵,在部队没专业,恐怕很难长干。要是能认识他就好了,哨兵这样想着,他们可以去街对面那家烧烤店,一人一杯扎啤,谈谈做饭堂哨兵的感受。恐怕只有那个当过饭堂哨兵的人,才能体会自己此时的孤独与寂寞。

东北的夏日,不像南方那么热得要人命,似乎是在转瞬间,就过去了。

秋风凉。

起风了,更深的一层寒冷侵蚀着哨兵,但他故意不加衣服。穿多了臃肿,精神气出不来。

中秋节,机关干部搞联欢,就在二楼饭堂。

首长来得早,这让哨兵措手不及。他迎接首长的情绪还没酝酿好呢。好在首长身边有人围着,是那些大校们。他们都穿着便装,显得比平时年轻。他们的身后,有一群说说笑笑的女人,花枝招展,看来是家属。

陆续有机关干部和他们的家属往饭堂来,干部的家属们大都很漂亮。有一两个,也不那么漂亮,但气质挺好。最后来的,是一对年轻人。男的是一个中尉,拉着那个女孩的手。他们从哨兵面前经过时,手并没有松开,笑嘻嘻的。哨兵拿他没办法,因为军官没穿军装。就是穿着军装,他们这么亲密,他也管不了,这不是饭堂哨兵的职责。

中尉和那个女孩,上了楼梯,在身体就要消失在楼梯口时,中尉突然扭头看了哨兵一眼。他一脸幸福,眼里是快乐和满足,与哨兵羡慕的目光撞在一起。哨兵急忙回过头,垂下眼皮。哨兵觉得羞愧,似乎是偷看了别人的隐私,被人逮了个正着。

秋日的风,在房顶盘旋时会带出一种声响,像是风在歌唱。哨兵在暮色中,看园圃树叶的飘落,和花朵的凋零。

该来的都来了,一楼大厅静下来,寂静让哨兵陷入沉思。军嫂们的形象渐行渐远,槐花近在眼前。

虽说是一个村子住着,槐花很少同哨兵说话。最后一次交谈,是在他穿上军装离开前。他在溪边的槐树下,无意中碰到槐花。说是无意,他觉得槐花像是故意在那里等他。当时,他去邻村的姑家,回来时路过这条溪沟。槐花说,啊,要走了?到部队好好干啊!仿佛哨兵是她的什么人,弄得他的脸烧得像是着了火。

那把火给了哨兵动力。哨兵想,可不是,得好好干。那个晚上,他望着窗外清冷的月,想念着乡村寂静的夜。他一夜未眠,设计着自己的军营生活。自己文化不高,考军校肯定不行,最好当个专业军士。这对于他这个山里娃来说,就有一个很好的前程,他在槐花的眼里,就不一样了。

哨兵这样的想法,在成为哨兵不久就淡了,远了。现在,这几乎被忘记了的想法被这两个手拉手的背影拽了回来。哨兵感觉有一根神经牵动着他,令他幸福得全身微微发痒。那是一种屏气敛息才能体会到的感觉,哨兵不敢用手去触摸,怕一碰,那感觉就“吧嗒”一声掉地上了。

这感觉突然被歌声驱走了,哨兵回到现实中,联欢开始了。

先是一曲《映山红》,很好听,谁唱的呢?哨兵摇头,他无法将声音与形象一一对号。接着是一首《我爱北京天安门》,声音那么稚嫩,可能是谁家的孩子。哨兵又想起槐花。槐花也会结婚,也会有孩子的。那么,她的孩子,会是她和谁的呢?哨兵想到了自己,浑身燥热地想着。接着又是男女对唱: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

十八岁的哥哥细听我小英莲

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

哪怕你十年八载不回还

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呀

等待我胸佩红花呀回家转

……

哨兵喜欢这首歌,歌声让哨兵感到亲切。家乡的河流、水车,在他眼前流淌、旋转。去年深秋,槐花说要出去打工,那时哨兵还没有决定当兵。后来,他换上军装,就要走了,又听说槐花不出去了。槐花为什么又不去打工呢?她的临时改变,与我有关系吗?她是在家等我吗?山里有些女孩,到广州、深圳打工,回来后,挣了钱,却丢了名声。槐花是不是怕这个,就守在家里。她是为我留在家里的吗?哨兵的心跳动了一下,血像开闸的河水,奔流得汹涌。

哨兵的面颊有些痒,伸手一摸,湿湿的,怎么就流泪了呢?要是让机关干部撞见,多丢人,当兵大半年了,不是新兵蛋子了。

哨兵抬手,想去擦面颊,动了下又将手臂放下。早就不是小孩子了,还用袖子擦泪?

楼梯右侧有一个吧台,上面放着纸巾盒。机关干部用过餐,走下楼梯时,有人会伸手抽出一张。哨兵几步跑过去,抽了一张纸巾,擦了泪。他嗅到一股暗香,很淡,像槐花的香味。哨兵记得,在溪沟边的槐树林,遇到槐花时,她身上就有这种香味。他当时觉得怪,初冬时节,别说槐花,树叶都没了,哪儿来的槐花香。槐花身上一定是洒了香水。哨兵忍不住再次跑向吧台,抽出一张纸巾,像叠军被似的,叠得方方正正,放进自己的口袋里。结果惹了祸,下岗回连,班长闻到了他身上的香味,以为是香水,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是不是个男人?”

踹得不重,屁股不疼,心疼。

哨兵走出宿舍,走到院外那片围成天井的空地。月光从头顶洒下来,温情脉脉地抚慰着他的心。

自此,每天晚餐后那班岗,哨兵都会抽一张纸巾,叠在他的口袋里。这种怪癖被班长看到了。班长又在他屁股上来了一脚,骂道:“占小便宜,小农意识!”

班长哪懂我的心呢?哨兵想,他怀揣这个秘密,像怀抱一只蜜罐,每日早起,像个程序永远不会改变的机器人,机械地上岗,下岗。说是机械,其实也不对,只是慢慢地习惯了,甚至偶尔也会爱上这份工作。好像他是这个大机关的一员,好像他是这个饭堂必不可少的一分子,好像他不到饭堂,不站在那个哨位上,他们——首长和那些机关干部,就不能开饭,就得饿着。他们吃饱了饭,幸福地走向机关办公楼,或是走回宿舍。好像这种幸福,都是自己带给他们的。哨兵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也有一小股不可言说的,不易觉察的幸福火苗,随着他轻轻的呼吸而摇曳着。

时光就在这平淡之中慢慢地流逝。一年时间,像是眨眼间,哨兵就要走了。他将回到连队,因为没有专业,他只能在连队站岗、打杂、出公差。这么再过一年,就退伍回到大别山脚下,那个他叫做家乡的竹林湾。

哨兵从机关干部的资历章上,看到有的人军衔变了,加了杠,或添了星。而他自己,只有金黄色的“一拐”。明年吧,明年他的肩头,就有“两拐”了。展望那时的样子,军衔和他,像一对书名号,括着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对,就是这样,似乎向别人展示,他的军旅生涯之书,就是站立。

哨兵去年被选上来时,新兵连连长乐呵呵地告诉他,他是来给首长当警卫员的。他不知道是连长信口胡诌,还是挑选他的那两个军官对连长这么说过。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他一直想找机会问问。现在,离开机关大院的日子逼近,他很快就要回到城郊的老连队,能见到连长,但他反而不想问这个问题了。答案是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努力地让这个问题烂在肚子里。明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就该回家了。当了两年兵,起点回到终点,他不知道,槐花还会不会像他离家时那样,含情脉脉地看着他,他不敢想。

时光消逝,哨兵的目光由单纯变得深邃。回想起去年离别的那一刻,全连战友羡慕的目光。现在,那些目光变成麦芒,扎着他的心。一想到要回去面对他们,他浑身就轻微地颤抖,发冷。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没干好,才被踹回连队的。怎么才算干好呢?年轻的生命和勃发的青春,压制在这小小的哨位上,越平静,才越是一个合格的哨兵。而平静,注定平淡。

平淡就平淡吧,不是有歌这么唱,说平淡是一首歌吗?自己的平淡,未必就不是一首歌。哨兵安慰自己,心也就慢慢地平静了。

这天,哨兵新兵连的朋友王秀虎和胡杨,到省城来办事,顺便来机关看他。王秀虎胖了,壮实了,“王瘦虎”的绰号是用不上了。王秀虎说,团里年终总结刚搞完,他秋天参加了实弹演习,他们那辆坦克全部命中目标,炮长立了三等功,他是瞄准手,被评为优秀士兵。打实弹,在直瞄镜里看炸点开花,那种感觉,又过瘾又有成就感!还说,明年,他就是炮长了,也能立功,没准后年年底能提干呢。胡杨则刚从卫生大队培训了八个月回来,准备明年考军医大学。现在全团没有人不知道他的祖传医术,上次团长腰痛,还让他针灸哩。他们又说到李森林等其他几个人,都是哨兵新兵连的战友,大家都在部队干得挺好。哨兵先是为他们高兴,听到后来,脸上的笑就僵住了。想想在新兵连时,自己就不出众;现在,战友们经过摔打后一个个更出息了,而自己,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当了一年哨兵,还是饭堂哨兵。

失落的情绪再次包裹着他。他低下头去,沮丧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王秀虎问:“你怎么了?”哨兵说:“没事,就是有点想家。”王秀虎笑起来:“都老兵了,还想家?连队多好,不跟家一样嘛!”哨兵在心里抢白他一句:“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哪里知道一个哨兵的寂寞?”

晚上回来后,照例去站岗的哨兵回味王秀虎说的一个词,“成就感”。自己每天重复同一工作,动作都亦步亦趋,有的只是“陈旧感”吧,毫无任何值得骄傲自豪之处。

哨兵转过脸去,那些年轻的树,依然顽强地站在冰冷的空气里,直指苍茫的天空。哨兵本能地站得笔直,把自己站成了一棵树。一身的希望,像一树的叶子,飘零了,但树干依然坚挺。

新兵是正午时来的,哨兵没同他们正式见面,他只看见班长又在挑选饭堂哨兵。班长选中了一个帅气,满脸稚嫩的小伙子。班长站在小伙子面前,说着话,好像是在讲去年讲给他听的,那个很帅的新兵,最后被首长选去当警卫员,并提干了的故事。哨兵特别想打断班长的话,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么做。在军营,有些想法,永远只能是想法。

下午时,班长给哨兵照了相,放进了连队的橱窗里。哨兵既不是先进个人,也不是优秀士兵,更不是军功章获得者,把他的照片放进去何用?可能班长会指着他的照片,向新兵讲述他的故事,就像去年他来时,班长向他讲的那个被选去当警卫员的新兵的故事一样。

然而,有什么可讲述的呢?太平淡了。精彩的故事,都在哨兵的内心翻江倒海。可是这些故事,谁知道呢?

这是哨兵最后一天的最后一班岗。

没有同机关的任何人进行过语言的交流,但是,心灵的交流还是有过的。哨兵看着他们,猜测着他是干什么的,在哪个部门;而他们,或许也揣摩过哨兵,关心过他,只是,没有说出来。

哨兵突然发现,他其实比想象中要留恋这个地方。的确,他在长时间的站立中,长成了这儿的一棵树。一年四季,树都变换着:春天,树叶绿得透明;夏日,树叶的颜色深了,花谢了,挂果了;秋季,金黄的树叶,衬托着高远的天空;冬日的枝头,只有雪和雾凇,一种沉静的美。

在这里,自己也是变换着的,春夏秋冬,变换着军装,还有军装里包裹着的那颗心。哨兵觉得,他长时间地站立,也是一种静态的美。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说不清,像是顿悟。他突然渴望留下,留在这个他曾经无数次想要离开的地方。哪怕让他再站一年岗。他留恋这个饭堂,舍不得首长和那些机关干部。他早在日复一日的站立中认识他们了,他从他们的胸牌上,早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想起一个名字,他就能与他们的形象对上,高的矮的胖的瘦的单眼皮双眼皮光洁的下巴铁青的下巴……

哨兵突然有一种愿望,就是在他要离去时,告诉他们,自己的名字。就像自己知道他们的名字一样,这样,他们才算真正地认识,而不是擦肩而过两不相关的路人。但哨兵迟迟没有这个勇气。他眼睁睁地看着机关干部一个个走进饭堂,又一个个离去,几次张嘴,却觉得突兀,到底没说出来。

哨兵知道,这是今晚最后离开的三个干部,饭堂再没有人了。每次进去几个人,谁吃完饭出来了,谁还在饭堂,他都清楚。

这三个背影越来越远,离他三步、五步、十步……眼看就要到办公楼了,哨兵终于冲着他们的背影,喊出自己的名字。但是,那些背影,无一回转过来,也不知道是他们没听见,还是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他叫什么。他们继续往前走,跟平日没有两样,身影越来越远,脚步声由清脆变得模糊。

风是寒冷的。当那三个身影踏上机关大楼的大理石台阶时,夜突然暗了下来,苦涩的孤独噬咬着哨兵的心,无法控制的失落和悲伤袭来。哨兵浑身轻微抖动,相伴的,还有鼻眼酸涩。他闭上眼,眼睫毛在灯下像黑色的弧形的流苏。他克制住自己,不让眼泪流出来。但他失败了,眼泪还是像冲过栅栏的洪水,从他那长长的睫毛间奔涌而出。接着,他的哭声也迸发出来,如洪水咆哮。

哨兵哭得痛快淋漓。他没想到,哭是如此舒坦的事,难怪不少新兵爱哭鼻子。当然,在军营,哭也只是新兵的专利;成为一个老兵,再哭,就不像话了。于是,哨兵就这么痛快地哭着,他不怕被别人听见,也不怕被别人看见,任泪珠顺着笔直的鼻梁滚落,途经脸庞,钻入脖颈,滑过男子汉的胸膛。一种奇妙的感觉。

哨兵放任自己哭,把未来一年,老兵的眼泪,全部预支出来。当老兵了,就不能哭了。不仅是老兵,以后的岁月,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不应该再流泪,因为他曾经是个军人。但是,今天,他要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哨兵的哭声,于浑厚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稚嫩,那是少年时期的假嗓子。哨兵不觉得难堪,他知道,哭完这场,就好了,他将蜕变成一个老兵,一个内心无比强大的真正的军营男子汉。他放任自己哭,似乎是为了这个蜕变,似乎泪水会把他洗刷一新,如同好多年前那个婴儿的啼哭。一声呐喊,划破夜的寂静。这次,他没有喊出自己的名字,他用尽全力,向着天空喊道:我是哨兵,饭堂哨兵!

哨兵这两个字,从哨兵自己的嘴里喊出来,传进耳朵,他的心为之一震。如同听到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道命令,让他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于是,哨兵挺胸、抬头、收腹、提臀、两腿绷直、两眼平视前方,把自己站成一个标准的哨兵。夜的黑漫过来,路灯的光,像夜幕里的一面镜子,映照出一个哨兵站立的姿态,其实是留在他脑子里的,那个画家笔下的哨兵,阳刚、帅气、有质感,像一尊青铜雕像。

原刊责编 申思萌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军人是战争的产物,因而,关于军人的文学描写最浓墨重彩的篇章往往产生在战争时期或准战争时期,最动人的军人文学形象也往往产生在这样的时期。那个时候,他们有一个美丽的名字:最可爱的人。

从这个角度来看,和平时期的军旅文学最难写,军人形象也最难刻画,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时呈现军人风骨的物质载体是缺席的。也正是从这个角度来看,本篇可谓近年军旅文学的一个可贵收获。因为,就是在这样的缺席中,作者仍用细腻的笔触为我们呈现出一位现代士兵的心灵脉动和感人形象:在平凡的世界中,他们仍是最可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