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土地祸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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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乌云散去艳阳天(1)

牛家耕搭最后一趟班车到苦竹岭下车,走10里山路,再上二百九十九级台阶,到桂花坪天就黑下来了。大山里 的十月夜,寒气碜人,雾霭在夜的帷幕上浮动,像是从地上涌起,又像是从天上飘落,它们游动着,飘浮着, 直到占领了整个夜幕,把它濡黑。天上没有星星,没有月亮,浓浓的黑暗把一切都吞噬了,听不到狗叫的声音 ,只听到一只猫头鹰在低吟,声音鬼麻麻的,给黑夜增添了一丝阴森和恐怖。二狗家蒙窗户的塑料纸被撕破了 ,一条形塑料纸在风中飞舞着,像鬼挥动着灰白的手。

牛家耕走过古石廊桥,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家里摸去,远远就听见爸牛望福的咳嗽声,像游丝一样在夜气中飘动 ,他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牛望福得病已经两三年了,咳嗽、咯血、胸痛、发热、气急,乡村郎中诊断为痨 病,也就是肺结核。为了给他治病,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卖了。牛家耕高中辍学后就去城里打工,也挣不了 大钱,挣回一些小钱都给爸治病用了。牛望福诊诊停停,停停诊诊,一直拖到现在越拖越严重了。

牛家耕推开两扇厚重的大门,走过灰白的天井,敲响了家门,就听到娘桂凤的声音:谁呀?牛家耕说:娘,是 我,家耕。不一会桂凤把门的木栓抽开,打开门让他进去。桂凤问:过年还有两个多月呢,你咋现在就回来了 ?牛家耕有些木讷地骗娘说:老板跑了,拿不到工钱只好回来了。桂凤瞪大眼睛说:那你这一年的汗水不是糟 蹋了?牛望福听了忙说:他娘,家耕肯定还冇宵夜,快去弄宵夜。不管挣冇挣到钱,人回来了就好。说完又“ 喀喀喀”地咳起来,像一把锈了的锯,锯得人心发怵。牛家耕忙走到床前,望着爸消瘦又有些浮肿的脸关切地 问:爸,好些了吗?牛望福有气无力地说:这病冇得法,磨命啊!

牛家耕想安慰他,想办法过了年带他去城里诊病。可他空手回家的,心里没有底气,终于把到了嘴唇边的话又 咽了下去。含着泪紧紧地攥着爸瘦格郎筋的手,盯着他看。爸瘦得不成样子,灰白的头发支棱着像老鸦窝,脸 蜡黄蜡黄的,黄得像一张黄裱纸,一点血色都没有。颧骨硬邦邦的,嘴唇黑黢黢的,下颏尖得像瓢把,眼眍到 了底,能看到一圈乌青,两腮边有两道弯弓一样的褶子。街上的万郎中说了,爸没有多少日子了。

到家了,牛家耕就感到了家的温暖,哪儿都是热陶陶,暖呼呼的。桂凤在火塘烧燃火。她知道牛家耕喜欢吃苕 粉坨,她就麻利地做了苕粉坨,还煎了两个荷包蛋。桂凤添了两大碗给牛家耕吃。牛家耕是饿坏了,狼吞虎咽 地吃着。桂凤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吃。桂凤见他那吃相,忙说:耕儿,慢着吃,别噎着。牛家耕停下来望了娘一 眼,憨憨一笑又吃起来了。两大碗苕粉坨和两个荷包蛋不一会儿就被他吃得精光。桂凤见他吃完了便说:耕儿 ,累了吧?赶快洗了去困。

牛家耕洗了个澡就去厢房困去了,半夜里他突然惊叫起来。桂凤听见了忙披衣起床过去看,只见牛家耕惊恐地 坐在床头,满头大汗。忙问:耕儿,咋啦!牛家耕这时已经镇静下来了,说:冇得事,我刚才做了个恶梦。你 困去吧!桂凤说:你是不是吓着了?牛家耕说。没有,我这大个人哪能吓着!桂凤就又去困了。此后牛家耕又 惊叫了两次,桂凤就大声喊醒他,让他从恶梦中解脱出来。桂凤对牛望福说。他爸,耕儿是不是被吓着了?牛 望福说:这孩子是不是心里掖着事?我总感到他脸上的气色有些不对劲。桂凤说:心里掖着事也不会做恶梦, 还是走夜路吓了的,咱替他喊吓。

待牛家耕睡熟后,桂凤舀来半桶水放在灶边,她让牛望福起来坐在水桶旁,一边用手搅动桶里的水,一边轻声 地呼唤着:耕儿,你在外面吓着了,回来嘞!桂凤走出去打开大门,自远而近地应和着说:回来了,耕儿回来 了。如此唤了三声后,桂凤窝着双手像捧着魂似的走向牛家耕,嘴里喃喃地说:回来了,耕儿回来了。桂凤走 到牛家耕跟前,用双手轻轻拍在他胸前的被面上,仿佛一个人丢失的灵魂就真的找回来了。

第二天,牛家耕在家抱头睡了一整天,第三天就跟娘一起上山挖苕了。立冬后寒气重了,下霜了。挖苕得等日 头晒干霜水后才能挖,这样挖起来的苕不易烂。牛家耕先用镰刀割苕藤,割了苕藤的苕地裸露出来了,每一棵 苕根处红苕将地面高高凸起,撑开条条裂痕。牛家耕脱下衣服挂在地边的树桠上,在手掌上吐了一口吐沫,举 起两根齿的山锄向一棵红苕挖去,翻出来8个大红苕。桂凤见了喜笑颜开,说: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看见过 有今年这么好的苕啊!可惜你不在家,我只插了1亩多。牛家耕说:明年我不出去了,就在家做农。桂凤说: 不出去也好,在外打工挣不回钱来,还不如在家做农,免得我们替你担心受怕。回来把媳妇接进门,我和你爸 盼着抱孙子呢。尤其是你爸,说走就走了,不能拖了。冇得钱我去想办法。牛家耕像个闷葫芦默不作声。他一 边挖苕,一边将挖起的红苕拎起来扔在身后。桂凤在后面抹除红苕的蒂根和土堆好。忙了一会桂凤说:加耕, 你也二十一踩上二十二的边了,该结婚了。年纪越捱越大。牛家耕说:娘,你别催了。我不想接。桂凤说:你 是怕冇得钱?我去借钱你也得给我把媳妇接进门。你爸已经冇得日子了,你不想让他看到孙子了!

正说着的时候,媒婆菊英火急火燎地来了,远远就喊道:桂凤婶子,你让我好找呢。听说家耕回了,我就来了 。待菊英走近,桂凤忙起身迎接。牛家耕木楞楞站着喊道:菊英叔来了。菊英说:家耕,你咋像个大姑娘似的 ,回来也不去秋红家,你到底什么时候接?你老大不小了。如今的姑娘就像初夏树上的桃子,没长毛就被人家 抢到嘴里吃了。你倒好,不急不慌,你是咋想的?桂凤抢住话茬说:接,年底就让他们到乡政府去扯证。牛家 耕说:那也太快了吧?再等一年吧!桂凤说:等什么等?你爸也等不急了。冇得钱我去借,无论如何先把秋红 接进门再说。菊英气愤地说:再等黄瓜菜都凉了。说到这里菊英把桂凤扯到一边嘀咕着:婶子,我可听到风声 ,说二狗常约秋红玩呢。如果让脓头鼓起来了,就不好往下摁了。秋红和家耕是订了婚的,秋红娘看重你俩老 的为人和家耕的忠诚厚道,也为这事急。桂凤说:再难,无论如何今年把结婚证扯回来再说。

秋红家离桂花坪仅两里路,在桂凤的催逼下,牛家耕一大早就走进了秋红家。秋红的娘吴彩云正在鸡笼前放鸡 ,她捉一只母鸡就抠一下鸡屁股眼,有蛋的放进鸡罩里,没蛋的母鸡和公鸡放走,让它们出去吃野食。然后, 她把簸里的瘪谷撒进鸡罩里,母鸡们就“咯咯咯”地争食吃。牛家耕上前喊了一声:期娘﹙鄂南称丈母娘为期 娘﹚。吴彩云回头见是牛家耕,用奚落的口吻说:家耕,稀客啊!牛家耕腼腆地一笑说:秋红在家吗?吴彩云 用嘴巴一挑说:在绣房里呢!牛家耕“嗯”了一声就朝秋红房间走去。秋红的门半掩着,她正在屋里对着镜子 用梳子搭头发。从镜子里她看到了牛家耕,问:回来了?牛家耕说:回来了。秋红问:你不是说过年回的吗? 牛家耕说:老板跑了,工资也黄了。秋红问:那咱俩的事咋说?牛家耕愣住了,好半天挤出一句话:等等再说 吧!秋红问:是缺钱了吗?牛家耕说:钱也缺。秋红说:我知道你家有难处,你爸也没几天日子了。我爸我娘 说了,冇得钱也要我过去,好让你爸安心地走。牛家耕感激秋红一家人通情达理,这样的好事搁谁头上都将感 激不尽。没想到牛家耕依然说:还是等等再说吧!我不害你。秋红恼了,气愤地说:牛家耕,你脑子进水了吧 ?你年头还催我结婚,说今年再打一年工,腊月回来就娶我。现在你咋还推?是不是你在外面有人了?牛家耕 急得满脸通红说:秋红,我是那种人吗?秋红说:那是为什么?牛家耕说:我真的不想害你。秋红说:我没嫌 你家穷呀。我一家人看重的是你的勤快、忠实、靠得住。牛家耕想了想说:秋红,我爸没多少日子了,咱俩先 去扯证,让爸高兴高兴。明年再结婚。秋红说:干嘛非要到明年呢?明年你就有钱了?牛家耕说:我知道你是 为我着想。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不能太寒酸了。你就别逼我好不好?秋红只好让步,便问:那什么时候去扯 证牛家耕说:把苕挖了就去。

这时大门外有人喊:秋红在家吗?吴彩云从伙房出来见是二狗,便问:二狗,找秋红有事?二狗说:我给秋红 送书,她在家吗?吴彩云说:在家,家耕来了,在她屋里。二狗迟疑了一会便大声喊:秋红。秋红听到了走出 来接应:二狗,啥事?二狗说:你要的书我弄到了,给你送来了。说完把塑料袋里的书拿出来递给秋红,是着 名作家周大新写的《湖光山色》。秋红接过书说:谢谢!我看完就还给你。二狗说:那我走了。秋红说:不进 屋坐坐。二狗说:不了。然后诡谲地压低声音说:狐狸偷鸡来了?秋红脸一红说:狗嘴吐不出象牙,滚一边去 。二狗笑着转身走了。

秋红回到屋里,牛家耕问:二狗送书来了?秋红说:无聊的时候看看书消磨时间。牛家耕问:你们经常来往? 秋红听出了弦外之音说:咋啦,吃醋了?你再不娶我,说不准人家娶我。牛家耕脸上掠过一丝痛苦的愁云说: 咱就去扯证。

吴彩云喊吃饭了,牛家耕跟着秋红进了伙房。小饭桌上摆满了菜,还有一壶酒,牛家耕就有些感动。秋红的爸 和哥在温州打工,只有吴彩云和秋红在家。牛家耕坐下来自已撙上一盅酒喝起来了。吴彩云用目光在牛家耕脸 上绕来绕去,说:家耕,你也老大不小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娶秋红?牛家耕说:我就是来说这件事的。我打算 挖完苕就和秋红去乡政府扯证。我爸怕是冇得多少日子了,好让他放心。吴彩云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富人不经 病,穷人不经债啊!这个家亏你娘了。把结婚证扯了,打算啥时候结婚?牛家福愣了一下说:明年再看吧。吴 彩云一听惊诈起来:啊,你心里还冇得个定盘星,还明年再说呢。那不行,这证不能去扯。牛家福急了,摸了 摸后脑勺说:那就明年端阳节吧。吴彩云说:那就说定了,你再推我可不答应了。我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明 年端阳你再不娶,可别怪我们毁婚约。牛家耕想了想说:期娘,我一定娶。

约好去乡政府扯证的时间天公不作美,头天还晴得好好的,半夜起风了。风在山野上怪叫了一夜,早晨起来天 就飘起了雪花。这雪天给本来满脸忧郁的牛家耕心头又蒙上阴影。牛家耕向秋红家走去,想告诉她等天晴好了 再去,不想走到桂花林旁碰上了秋红。秋红今天显得格外灵醒,她上身穿米灰色羽绒服,下身着浅兰色牛仔裤 ,脸上着意化了淡妆,脸庞柳红絮白,眉开眼笑。牛家耕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进肚子里去,试探着问:下雪了 你能走吗?要不等晴好了再去。秋红开心地说:下雪才好,别有一番情趣。你不喜欢?”牛家耕忙说:“喜欢 。那咱上路吧!”

一路上,秋红兴致勃勃,欢蹦乱跳,感染了满脸忧郁的牛家耕,他们愉快地来到苦竹岭,搭上了通城开住武汉 的长途汽车。苦竹岭离桂花乡还有10公里路,车厢差不多坐满了,就剩后排三个坐位。牛家耕拉着秋红坐上去 了,牛家耕让秋红坐里面靠窗的位子,他紧挨她坐着。待坐定下来,秋红发现挨窗的椅缝处露出一片餐巾纸来 ,上下晃动了几下。秋红拨了拨牛家耕让他看。牛家耕好奇地伸手拿过来打开一看,上面是用血写的“救”字 ,两人大吃一惊。再仔细看看地上,又看到两张餐巾纸,捡起来一看,同样是用血写的“救”字。这是咋回事 呢?很显然在牛家耕和秋红坐到这儿之前就有人坐过,他们是没有发现,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佯装不知走 了呢?牛家耕不竟仔细打量起坐在前排的两个人来。前排坐着的是一男一女,都有些异样。男的三十多岁,满 脸横肉,眉宇中间有一条刀疤。他的眼睛始终闭着,像是在睡觉,可又时不时半睁开来瞟女的一眼。女的脸部 看不大清楚,被一个大口罩遮得严严实实,一双有些稚嫩的眼睛睁着,眼睛里透出一种少见的神色,有惊恐, 有期待,又有无奈。这究竟是两个什么人?他们是什么关系?

救,还是不救?牛家耕用眼睛征求秋红的意见,秋红摇了摇头。牛家耕便闭目养神,可心里却被一双无形的大 手撕扯着,撕扯得血淋淋的。突然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掉在秋红脚下。牛家耕睁眼一看是一面小圆镜子。他 躬身捡了起来对前排的姑娘说:喂,同志,你的镜子掉了。姑娘扭头看了牛家耕一眼,牛家耕也看了她一眼, 瞬间她那哀求的眼神刺痛了他的心。刀疤眉同时转过身来,说:给我。边说边伸手把小圆镜拿去了。刀疤眉狠 狠地在姑娘腿上拧了一把,姑娘脸上突然触电般痉挛了一下,痛苦地转过身去,不再动弹了。此时牛家耕想起 自已进城打工的一次经历。那是牛家耕头一回外出打工,找不到事情做,只得去擦皮鞋糊口。一次,一个西装 毕挺的青年人来擦皮鞋,牛家耕擦得特别认真,青年人反过来说他没擦好,不但不给钱,反把他的皮鞋箱踢飞 了,擦鞋工具撒了一地。一个等客的出租车司机看见了,为他打抱不平,硬是要那家伙把皮鞋箱和擦鞋工具捡 起来给他。当时牛家耕感激得眼泪扑簌簌地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