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
城主寝居灯影厚重,红缎如血,中央一方床榻,约有几丈宽,其上纱帐飞舞,璎珞生辉。
漓江城第七代城主斜倚在绫罗软垫中,把玩手中一枚小小扳指。那扳指通体碧绿,光芒内敛,内侧刻了一个小小的篆体“非”字。
他的手越握越紧,眼睛渐渐湿润。
他这一生享尽荣华,位高权重,惟独子息单薄。他仅有的两个儿子,都一个个离他远去。他的长子,那个温和沉静的孩子,还未经过人世间真正的悲欢离合,便失了性命。这世上没有什么比白发人送黑发人更为心痛。还有他的次子,那个惊才艳绝的次子,宁愿和他决裂的次子,更令他心如刀绞,永远也无法释怀……
殿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他新娶的夫人款款而来,裙裾在夜色中层层翻飞。此时她端过一碗汤,柔声道:“夫君,这是本宫为你煲的雪蛤汤,里面特地放了千年雪参,快来尝尝。”
老城主将扳指收入怀中,笑道:“公主真体贴。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长宁面飞红霞,附在他耳边道:“夫君谬赞了,不如……让本宫替你添个孩子吧……”
老城主原本笑得跟花儿一样的脸顿时一僵,他不留痕迹地将手从公主臂弯中抽出,沉声道:“子嗣之事随后再议,公主不必再提。”
长宁面色一沉,随即又荡起笑靥,“好,夫君不让本宫说,本宫便不说了。先喝了这碗汤吧,这可是本宫的一片心意呢。”
老城主这才接过那碗一饮而尽下。他将碗递给侍女,拉了公主的小手正欲闲话家常,却听门外侍女禀报:“城主,三小姐求见。”
公主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瑞宝进来时,屋内只余她和城主两人。灯影微颤,她快步走到城主面前,道:“爷爷,我有话对您说。”
老城主靠在软垫中,又心不在焉地掏出扳指把玩:“说吧。除了出府之事,本城主一概应允。”
瑞宝抿了抿唇,道:“爷爷,此事和出城无关。阿宝只是不明白,爷爷向来十分重视血脉正统,为何,为何要留下一个外人?”
老城主一怔,昔日浑浊的双眼爆出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良久,老城主轻叹一声,“你说的不错,他确实不是你的亲哥哥,也不是子非的孩子。而我留下他,则是为了赎罪。”
瑞宝一个激灵:“赎、赎罪?”
“不错。当年,我做错了事。为了那件错事,我已经得到了报应。我此生仅有两个孩子,一个孩子年纪轻轻便去了,另一个,却与我决裂,并发誓不再踏入漓江城一步。就连他死去,尸首也葬在离漓江城仅有半日之遥的白水城,也未曾见我一面……”
瑞宝越发震惊。这么说,爷爷什么都知道?
老城主闭了闭双眼,又道:“而那名异族女子,也是为讨债而来。”
“讨债?”
“是。老夫当年做过错事,祸及她家。十年之后,她终来报仇。老夫第一次见她,就没有忽略她眼中的杀气。而她的容貌,确实十分美丽,就连公主也不及其十分之一。老夫本想看看这美人到底有什么本事,却发觉她已和你的叔父情根深种,并怀有一子。如果她一直安分,老夫也不会干预,可惜,她终是动手了。也怪我疏忽,她竟没有对我下手,而是对你爹下毒。也许,她也要我失去自己的长子……事发后,你爹的性命虽然保住了,但他本就体质极差,这一下也去了半条命。我怒极,将她关押。子非在门外跪了三日,求我放那女子一条生路。我不允,他便去劫狱,带着亲信与侍卫一场恶战。只可惜,经过这番动荡,那女子腹中胎儿就此流产。”
老城主语气平静,但瑞宝仍能听出话中的冰冷残酷。她心中五味杂陈,轻声道:“然后呢?”
“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子非一直对我当年所做错事心存芥蒂,此事发生后,他便不愿留在颜氏,就此叛离。而那女子也是刚烈之人,她不愿再与仇人之子在一起,便远去云城,并嫁予帝君为妃。我第一次见云槿那孩子,便知道他是云城十九皇子。那双琥珀色的双眸,世间再无第二人。这孩子此番进府,也该是为了你叔父遗物而来吧?”
瑞宝沉默,她一直当爷爷是个只对美人和金银珠宝感兴趣的逍遥城主,殊不知什么都瞒不过他的双眼。
老城主也是一阵沉默,良久才淡淡道:“当年的事,便是如此。后来,你大哥也夭折了……本城主便只剩了你一个。老夫那时便下定决心,将你当做一个普通的大家闺秀来养,而城主之位,治世之学,我留给了颜琛。那个孩子,他足以当此重任。而且,如此算下来,城主之位本就是他的。”
瑞宝一怔:“本就是他的?”
“不错。至于具体缘故,你终有一日会知道。”老城主眉宇间阴影厚重,“阿宝,不论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必为老夫复仇,记住了么?”
“……复……仇?”
“不错。不论如何,琛儿一定会保你平安。”老城主似是倦了,他挥挥手道,“你已知道事情真相,便退下吧。”
瑞宝还有一肚子疑惑。她很想知道老城主当年到底做了什么错事,惹下今天这么多祸事。她更想知道,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竟然牵扯到复仇?而且听老城主这样说,他……也许会死?
但她看着老城主疲惫的双眼,终是咬了咬牙,低声道:“阿宝……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