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宝回到绯云阁,已近子时。
她深深地检讨了自己。今天颜琛难得冲她道歉,她竟然比平时还没出息,连说一句:“嗯,知错就好”的勇气都没有。说来也怪,二哥又没有长着三头六臂,更没有青面獠牙,而是一个极为俊美的少年郎,可是自己为什么就这么怕他呢?
瑞宝心中悲愤,开始分外想念云兄。无论云兄如何不厚道,但在他面前,她是惬意的。她不会战战兢兢,更不会唯唯诺诺。她无论如何忘形,他只会拿着各类物体敲她的头而已。
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一物降一物吧……
然而事情的发展总是无可逆转,正如一个人不会趟过同一条河。
没过多久,城主与公主大婚。
公主乃是帝君之女,娶嫁的规格自然隆重些。公主的婚礼由指婚、纳彩、出降、合卺、归宁等礼仪组成,但由于驸马年纪太大,实在不能随着公主去云城三跪九叩,遂帝君特意在病榻上提起此事,恩准公主在漓江城完婚。
是夜,颜府举行盛大宴席。颜氏族人纷纷赴宴,一时间场面热闹之极,与城主迎娶那十六位小妾时不可同日而语。漓江城宝库的贺礼再一次堆到了屋顶,并有隐隐挤垮之势。老城主在宝库中转了一圈,自贺礼的数量与质量中越发坚信自己宝刀未老,光彩照人,遂揽镜自照,并命画师画下丹青一幅,用以流芳百世。
公主的新房便在昔日城主夫人的居所——东厢。此时新房一片喜色,红烛静静燃烧。公主一袭大红嫁衣,静静地坐在床上,床幔上金色云纹宛然,大红喜字极为醒目。两排侍女静静矗立,皆一言不发。
瑞宝坐在一旁,觉得心情很是复杂。
但凡帝都公主出嫁,一般都由姐妹或者贴身侍女作陪,可长宁在漓江城孑然一身,就连那两名贴身侍女也送给未来夫君做了妾,所以只能由她这即将做孙女儿的勉强陪着。她也曾试过和公主说话,然而公主仿佛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整个人像死了一般安静。
屋外传来隐隐的乐声,想来一定十分热闹。瑞宝的目光扫过摆满酒菜的木桌,又扫过面前宛如木雕般站立的两排侍女,瑞宝觉得自己应该出门看看,哪知刚站起身来,就听公主幽幽道:“……你做什么去?”
那声音飘飘忽忽,瑞宝只在三日没吃饭的人身上听过这种声音。她忙道:“禀公主,我坐得太久了,想出去走走。”
公主沉默片刻,道:“这儿确实太静了。不像新房,反倒像坟墓。”
她话音未落,一旁的侍女就直挺挺跪了一片,甚是壮观。公主倒是无动于衷,一双细白的小手抓住盖头上的流苏,又道:“不知阿宝妹妹有没有兴趣陪本宫说说话。”
瑞宝只能点点头:“好。”
公主便道:“从小母妃便与本宫说过,夫君便是良人,从此以后便是女子一辈子的天。本宫一直在幻想本宫的夫君是什么样的人,今日终于……哼,得偿所愿。不知阿宝妹妹有没有想过将来要嫁什么人?”
瑞宝沉吟片刻,道:“两情相悦。”
公主扬声大笑,“好一个两情相悦!可这世上又怎会有这么容易之事?就算我对着他将心都掏出来,他也不会看我一眼!”
瑞宝沉默不语。若不是她撞见公主和二哥私会,恐怕自己也听得一头雾水。公主笑够了,又道:“也许,本宫这辈子都得不到真正喜欢的人……想当初,本宫不知天高地厚,就算被那妖妃所害,远嫁漓江城,但觉得能天天见着他,已是心满意足,可本宫得到了什么?什么都没有!”
瑞宝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保持缄默。公主歇了口气,语气微变:“阿宝,本宫近日,曾见他对你笑。”
瑞宝一怔:“嗯?”
“本宫从未见过他笑得那样温柔,仿佛眼中溢满光彩。说起来,本宫知道,他心底一直有一个人。”
瑞宝一惊:“咦?”
“可惜那人藏得极深,这么久了,本宫也不知她到底是谁。”公主怅然道,“不知阿宝妹妹记不记得,本宫曾对你说过,本宫无法想象自己心爱的男子与别的女子在一起。如果有那么一日,本宫一定会杀了那女子,然后再自尽!”
瑞宝微微蹙眉。她不知道公主怎会如此偏激,都已是嫁给城主爷爷的人了,竟还想着害死二哥的心上人。而且她说这番话时,如果是别人听了,也许会同情,但她毕竟是颜氏三小姐,不反驳两句真是对不起这个身份……
于是瑞宝清清嗓子,道:“公主这样报复,能让他真正与您两情相悦么?”
公主一怔:“……不能。”
“那,公主这么做,心底一定很高兴了?”
公主隐隐有了怒意:“这有什么可高兴的?”
“既然不能,您这样报复,还有什么意义呢?”瑞宝诚恳道:“叔父曾说,两情相悦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的。您杀了他的心上人,让他心中痛苦,可没过多久,他就会找到一个新的心上人。而您呢,那时候只能躺在冰冷的地下,什么也做不了了……”
公主沉默片刻,忽地冷笑:“好一个三小姐!你明为劝本宫,实际还不是为了你那二哥能够平安?你以为本宫听不出来么?”
“唔……”瑞宝摸了摸鼻子,表示惊奇,“阿宝不知公主怎能听出这番意思来。阿宝所说,全是为了公主着想。因为毕竟自尽的人是您,不是二哥。”
公主又是一阵沉默,终于开口:“多谢。不过人在事中迷,有些事,本宫明知是错的,也不得不做。”她背过身去,低声道:“你下去吧。不必再陪着本宫了。”
她的背影十分华贵端庄,盖头下的面容定然十分美艳。洞房花烛,这本是一个女子一生最美的时候,可面对公主,只让人生出无尽的寂寥之感。
瑞宝冲她行了一礼,躬身退下。她走到门外,看到那层层纱帐轻轻落下,仿佛戏台上的帷幕,遮掩住一切。
帷幕落下,公主的新婚之夜才刚刚开始。
瑞宝出了东厢房,抄了一条鲜有人迹的近路。
月影西斜,夜凉如水。瑞宝默默地走着,总觉得心底很不舒服。最近一直没有收到云兄的信,也不知是云兄太忙,还是小白出了意外。而公主方才的话更令她不快,她其实并不在意二哥心底的人是谁,她只是在意公主说的那番话。如果今后二哥成了亲,公主天天拿着把菜刀站在嫂子身后……
这果真是一个悲惨的场景。
瑞宝就这样一路深思,回到绯云阁,还未推开门,就察觉气氛有些不对。今日的绯云阁安静过头了,难道颜大总管不帮着城主挡酒,又不务正业的跑到这儿来了么……
她叹了口气,推开房门,喊了一声“大总管”就哽住了。只见颜琛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正含笑望着她。
瑞宝的魂顿时飞到了九天之外。她活了这么些年,二哥来她这地方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今日城主大婚,他不去陪着那群宾客,跑这儿来做什么?难道,难道小白被他截获了吗?!
一旁侍女一个个神色荡漾,双眼含春。瑞宝抖了一抖,唤了一声“哥哥”,却见他自袖中拿出一个锦盒,道:“礼尚往来。我今日偶尔得到一块美玉,比上次的更为难得,便过来送给你。”
瑞宝的心立刻很没骨气的一软,心底又升起受宠若惊的感觉,“多谢哥哥。”今日城主婚宴,二哥定然极为繁忙,竟然特意给她送玉……瑞宝越发怀疑那天的翡翠价值连城了。
颜琛见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便打算起身告辞。瑞宝跟在他身后,又想起公主所说的话,忍不住问道:“二哥……我听说,你有心上人了?”
她这话一出,侍女们都竖起耳朵。而颜琛的身边的仆从也瞪圆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家公子。
颜琛却停下脚步,侧首看她:“你听谁说的?”
“是公主。”瑞宝没从他的话中听出什么情绪,只好硬着头皮道,“她说她知道您心中一直有一个人。”
“哦?”颜琛柔声道,“你很在意吗?”
瑞宝老实点头:“在意。你是我哥哥,我当然关心哥哥的终身大事。”而且,她真的不想让嫂子被公主杀死,而让二哥打光棍啊……
颜琛眉心蹙起,“如果我不是你的兄长,你也会这样关心么?”
瑞宝一怔。如果颜琛平时这样问她,她一定会拍着胸脯表示她会肝脑涂地上刀山下火海的关心,但他此刻问出这个问题,难道……又是发现了自己已经知晓那个秘密了?
瑞宝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却听颜琛低声道:“罢了。”说罢转身就走。
瑞宝望着他的背影,还抱着个锦盒怔在原地。绯云阁一片寂静,半晌,才听到小苓的哀嚎声:“呜呜呜……二公子什么时候有了心上人!什么时候!”
她这么一喊,周围侍女都开始泪流满面。瑞宝愣愣地瞅着怀中锦盒,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说错话了。可是,可是……到底是哪儿错了呢?
怀着这样纠结的心思,瑞宝一晚上没睡好。而次日,她终于收到了云槿寄来的信。
彼时她坐在院子中,效仿云城贵妇喝茶赏花。桌上摆满了精致茶点,醇香浓茶,于是当那只胖鸽子“砰”的一声落在桌上时,不仅使得瑞宝失手扔了茶杯,还顺便掀翻了一个茶壶和一个碟子。脚下,一块糕饼在众目睽睽下,骨碌碌滚到一边去了。
瑞宝抹了一把脸上的茶叶,在众侍女的惊呼下抱起那只胖鸽子,淡定道:“我先去洗脸。”说罢抱着鸽子遁了。
云兄的字体一如往常,十分清秀。纸条上提到帝君重病期间,有人告发李相走私茶叶与盐,并收受贿赂。帝君在病榻上大怒,但念着其跟随了自己几十年,便降了他的职,罚了一年的俸禄,李相一脉呈现衰弱之势。
瑞宝深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李相聪明一世,怎么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出状况,定然有人在其中使了绊子。而这个人必然与云兄有关系。不过李相未死,也许云兄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将来一定还有事情发生……
她觉得自己分析的很有道理,又接着往下看,便见云槿写道:云城的石榴花都开了,鲜红似火,真想与你一起观赏。瑞宝正感慨云兄对她如此够意思,却发现信末写道:母亲年轻时的确育有一子。但由于身体衰弱,胎儿未出世便夭折了。并再三嘱咐她不要轻举妄动,待他忙完云城之事,便会过来。
瑞宝这个时候已经无话可说。一丝升起来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
如果第一次由李易口中听到此事,她心中又惊又怒,恨不得冲回来找二哥问个明白。但经过十五表兄的一席话,令她心中惊疑不定,又隐隐有一丝希望。此刻得到真正的答案,她只觉得透骨的哀凉。
她自认是个俗人,而且十分缺心眼。但她不管城主爷爷和叔父之间的恩怨,不管娍美人为何要和自己家族过不去,她只是真正将颜琛当做亲人看待,就算她再怕他,再躲着他,但心中的敬意与崇敬一点也不敢减少。在她心目中,家便是城主爷爷花白的胡子,大总管的棺材脸,以及哥哥淡漠的容颜。如果缺了一个……如果真的缺了一个……
瑞宝猛地起身。她决定,再去闯一次城主寝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