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月色极好,好到可以看清月光每一处洒落之处。
那人在暗,两人在明,怎么看都是那人占了便宜。不过以他方才送的见面礼——刀来看,他应当不大会考虑公平不公平这个问题。
云槿将瑞宝护在身后,冷声道:“既然来了,就请现身吧。”他的声音在山谷中回荡,飘飘忽忽的,风一吹就散了。
两人前方的树丛动了动,接着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十九公子,别来无恙啊。”
云槿眯细了双眸,道:“原来是你。你不在漓江城陪着十五姐姐,过来做什么?”
那人似乎低笑一声:“十五小姐初见未婚夫,心中愤懑之极,恰好想起十九公子就在白水城附近,便让属下替她问候一下您。”
瑞宝大惊。想不到这人问候竟是用刀来表达的,果然甚是惊人,甚是要命啊。
“看来十五姐姐对于那场婚事极为满意,还有心思问候她那向来不合的兄弟。”云槿似笑非笑,“不过,你敢一个人过来,就不怕死在我手中?”
“没法子,属下身为影卫,只能听主子的命令。”那人叹息,“小姐让属下问候您,属下也只得过来。只不过想不到十九公子的日子过得十分潇洒,竟与一个小美人花前月下,果然与您的娘亲一样风流……”
那人话音未落,云槿手指微微一动,只听“啪”的一声,两人左前方的树丛中传来一声巨响,仿佛什么重物砸在地上。暗处那人语气微变:“你做什么?!”
“激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云槿笑了笑,“不过是贱命一条罢了。不过说起来,十五姐姐这性子也该改一改了,一旦她打算更换影卫,便让她的影卫来我这儿送死。真不知她到底是恨我,还是在玩弄你们呢?”
“住口!分明是那妖妃害得她双十年华嫁给一个快死的老者!就算你与她有仇,也不必毁了她一生!”那人怒吼一声,初时的镇定早已消失不见。
云槿笑容更盛,手指又动了动。顺着他的手指,瑞宝仿佛看到一丝银光闪过,耳畔又传来一声巨响。只见两人正前方的几棵大树齐齐断为两截,斜斜地向一边倒去。
“不在这里?那么——”云槿自语,手臂一挥,又是几棵大树倾倒。在漫天烟尘与草屑中,瑞宝隐约看到一个黑衣人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又软软扑倒在地,不动了。
云槿向前走了两步,“死了?”
那人动了动,吐出一口鲜血:“……天蚕丝?”
“不错。”云槿双手一翻,十指最后一个关节处银丝闪耀,“那些树上可不止缠了四五根,若我不催动内力,它们也只是几根丝线罢了。”
瑞宝站的极远,但两人的话倒是听得一清二楚。她曾听二哥提起过天蚕丝这种宝物,传说它极为稀有,乃是南疆一种食肉蚕所产,颜色雪白,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如果使用好了,更是天下第一利器。她曾认为二哥有些夸大其词,并强烈要求二哥用天蚕丝给她示范。示范的结果便是,她珍藏中的五把剪刀、三只匕首一把剑从此成了废铁……
“你是第十五个。”云槿侧首打量着他,“从我十二岁开始,我的姐姐每年都会派两名影卫过来刺杀我。那些影卫对于她来说,都是失宠的玩偶。不过,你却是这么些年来,第一个维护她的人。为这样的主子卖命,值得吗?”
“……哪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她是属下的主子,属下,属下也只会用心去保护她……完成她的命令……”他咳嗽了几声,黑衣下的血迹慢慢晕开,“她,她终究不需要我,会找到一个真正可以保护她的人……”
“保护她的人?若她一再与我为敌,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护得了她。”
“只是十九殿下若想要杀她,却也不是容易的事……属下很想,很想看到她成为监国公主的那一日……只是,只是属下不能再陪着她了……”
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渐渐没了声息。
他死了。
一个生命消逝的如此轻而易举。
云槿神色复杂。良久,他将天蚕丝从手指上取下,回首对瑞宝道:“进去吧,他已经死了。”
瑞宝没有动。
云槿皱了眉道:“……怎么了?你害怕?你应当知道,我若不还手,死的就是我们。”
瑞宝仍是没有动。
“喂,你傻了不成?”云槿不耐,忽又疑惑道:“你不会真傻了吧?颜三小姐?颜瑞宝?瑞宝?……喂,挺住啊!”
“……”
瑞宝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仍是一个六岁孩童,坐在璧玉殿冰凉地青石地板上。清晨的浓雾漫过她的脚踝,带来一丝冰凉而柔软的错觉。
地上铺满五颜六色的傩舞面具,密密麻麻,一眼望去几乎看不到尽头。它们同样精致非凡、艳丽之极,似乎随便一瞥便会夺人心魄。瑞宝坐了片刻,随手拿起一面面具,缓缓向大殿深处走去。
浓雾之中,那人果然伏在案几之上,乌发披散,似在沉睡。瑞宝放轻了脚步,正想绕到他身后像往常一样搂住他的颈子,却听他低声道:“……阿宝。”
瑞宝一顿,便笑嘻嘻地来到他面前。叔父发丝乌黑,面色苍白,唯一不变的是温柔的笑容。他轻抚她的面颊,低声道:“阿宝,也许明天,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会永远念着你们,就像念着她一样——”
这梦里叔父的话还没说完,瑞宝却猛地惊醒。她瞪大双眼,视线落在面前放大数倍的黝黑脸孔上。
两人对视了良久,顾逵黝黑脸孔缓缓浮起一抹红晕,刚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听见您说梦话了……”,就被瑞宝一拳砸到左眼眶,然后砰然倒地。
瑞宝定了定神,昏倒之前的记忆如潮水般向她涌来。她呆立片刻,跨过顾逵的身体,走出屋去。
屋外旭日东升,金茫万道,万物复苏,不远处漓江波光粼粼,江水竟泛着一丝碧蓝。这本是极好的景致,可惜屋后一片大好林子的经过昨夜一役,早已断木横陈,地皮翻起,简直令人惨不忍睹。看来云兄果然如顾逵所说一般任意妄为,就连打架都要殃及花花草草。若不是那人早早败下阵来,云兄他……很有可能砍了这里的每棵树。
此时云槿便站在一根断木一侧,乌金色的发在朝阳下越显醒目。与昨日不同,今日的云槿袖口扎得极紧,胸前衣襟微敞,右手长剑闪着寒光。此景很是难得,因为云兄向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会醒……
云槿早已看到她,扬声道:“醒了?”
瑞宝点点头,又盯了云兄微敞的衣襟片刻,不得不承认云兄确实比她白。
云槿皱了皱眉,“你……没事吧?”
瑞宝缓缓垂下头去:“没事……我只是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竟有这么多血,怎么也淌不完……”
云槿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已难得放柔了声音,“抱歉,让你看到了。”
瑞宝摇摇头:“不用道歉,那是你的家事,我也没有立场说什么。只是我想问云兄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我。”
瑞宝极少露出这样的神色。云槿疑惑:“你想问什么?”
瑞宝皱眉道:“昨夜那人说什么监国公主,什么十五姐姐……”瑞宝顿了顿,又低头深思:“唔,监国公主这个称呼好熟……”
云槿叹了口气:“那是皇族的称呼……”
“哦,对对对,多谢云兄提醒。”瑞宝侧首看他,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这么说,云兄承认自己是皇族之人了?”
云槿看着她的笑容微微一怔,复又嗤笑一声:“是又如何?”
“不如何。云兄隐瞒自己的身份,我想,我是理解的。但我心中仍不好受,现在我算是明白叔父所说怨妇的心思了……”
她话音未落,就被云槿敲了头。眼前的少年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斥一声:“别乱说!”他顿了顿,神色复又冷淡,“你也看到了,跟着我并不安全。一会我就让人送你回去。”
瑞宝却摇摇头:“不,我想见叔父一面。就算他死了,我……我也想给他上坟。”
云槿冷哼一声:“你可真是情深意重。如果还会发生昨夜的事,你还要跟着我去见他吗?”
瑞宝想了想,点了点头。
云槿叹了口气,然后转身便走,却又听瑞宝在他身后道:“云兄!我还有最后一句话没说!”
云槿脚步一顿,就听瑞宝道:“既然你排行十九,那么你爹到底生了多少个?”
云槿:“……”
半个时辰后,三人由小道入白水城。
白水城,顾名思义,附近有一条河叫白水,水质清澈见底,甘甜沁凉。
由于瑞宝不会骑马,又对马匹有种天然恐惧,于是云槿主仆只得牵着马陪她一路走来;而更为悲惨的是,瑞宝养在深闺,平日里极少出门,所以她走一个时辰必歇半个时辰,慢的令人发指。待三人好不容易看到白水城城门,已是傍晚了。
不同于漓江城,薄暮中的白水城城墙竟有萧瑟之感,城门前空无一人,不见百姓出入,也不见官兵把守。顾逵顶着一只乌青的眼眶观察良久,疑惑道:“难道我们走错路了?”
云槿皱了皱眉,三人又走近了些,透过大开的城门,可看到城中街道干净整洁,却依然不见百姓踪迹。此时瑞宝突然顿悟,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空城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