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赴边疆
在鸦片战争中,英军唯一忌惮的就是林则徐,他们在林则徐那里碰了钉子,于是转战定海、宁波,一路北上渤海,以摧枯拉朽之势直逼大沽。平时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沿途各大官员全都没了主意,在外敌面前完全不懂如何应变。为了推卸责任,逃避惩罚,他们异口同声指责林则徐为罪魁祸首。坚强的林则徐并不在乎大家的中伤,但是让他心中悲愤不已的是,在众口铄金之下,道光也开始不再信任他,对他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在国家最需要他的时候,在他最想为国家和百姓出力的时候,他却因为那些小人而无法获得重用。
同样是败给英国,签订了屈辱的条约,但是日本却能痛定思痛,走上了明治维新的道路。而道光皇帝不但不思反省,还轻信谗言,让林则徐报国无门,国家内忧外患,真是让人感叹。
林则徐多年来操劳国事,尽心尽力,如今已经须发皆白,广东的百姓听到他被革职的消息,都禁不住失声痛哭。将林则徐革职后,道光开始格外倚重琦善,但是琦善最终还是让他很失望,面对义律,琦善只会妥协退让,道光无奈,只好将琦善革职,任命两江总督裕谦为钦差大臣。裕谦虽然奉行林则徐的路线,仍然不能挽救浙江的危急,此时的道光不由得怀念起林则徐的才干和忠心,终于降旨派林则徐衔四品赶赴浙江,而林则徐则带着复杂的心情北上。途经飞来寺时,林则徐留下两句联语:
孤舟转峡惊前梦绝磴飞泉鉴此心
林则徐还在途中与南下省亲的长子汝舟在南昌相聚,当地的官员和名流们都纷纷赶来迎接父子二人,林则徐与宾客们谈了一夜,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才入睡,第二天又兼程赶往浙江镇海。
消息传来,镇海的地方百姓激动不已,都想看一看这位久负盛名的禁烟功臣。林则徐一到达目的地就赶紧接见巡抚刘觊珂,然后又上山勘察地理形势及炮台部署,了解当地的军力和装备。
新任的钦差大臣裕谦对林则徐的人品和才干都很佩服,多亏了这位裕谦,浙江的防卫部署都采用了林则徐的方法。可惜没过多久裕谦也被贬革职。
就在林则徐刚刚开始想要大展拳脚之时,噩运再次降临到了他的头上。道光对琦善很是气愤,琦善很可能遭受极刑,这对满洲权贵来说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因此纷纷由于琦善的倒台而迁怒于林则徐,一面营救琦善,一面再次向道光进谗言,蓄意陷害林则徐,发誓要让林则徐再也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在这些小人的搬弄是非下,林则徐、邓廷桢被贬到了新疆伊犁。
林则徐平静地接下圣旨,默默收拾行囊,打算次日就起程离开。走到杭州的时候,旧时的同僚好友纷纷前来相送,白发苍苍的林则徐将要去往遥远的新疆,许多人都心中不平而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为了答谢前来送行的友人,林则徐写了两首诗,展现了他不畏艰险的胸襟和气魄:
唱彻阳关万里秋,借书还为说三州。
几人绝域逢青眼,前度归程羡黑头。
不信玉门成畏道,欲倾珠海洗边愁。
临歧极目仍南望,蜃气连云正结楼。
惜别群公各感秋,酒痕襟上话杭州。
传书犬欲寻黄耳,瞻屋乌难换白头。
相送莫贻临贺累,有心都寄夜郎愁。
追谈往事还西笑,多少羁臣出节楼。
林则徐到达扬州的时候,传来河南境内黄河决堤的消息,当时的河东河道总督王鼎自然不想错过林则徐这个出名的水利专家,于是向道光上奏极力推荐林则徐协助治理,立刻得到了道光的批准。于是原本打算直奔新疆的林则徐就奉旨前往河东。林则徐的朋友们听说可以带罪立功,都为他感到高兴,以为这样就不必远赴伊犁了。
林则徐不辞辛劳,日夜都奋斗在最前沿,在大家的努力下,终于在六个月后完成了任务。王鼎高兴地为大家设庆功宴,以上宾之礼待林则徐,大家都以为林则徐将功赎罪,不用再跋山涉水跑到新疆,纷纷向他表示祝贺。然而热闹的宴席还没结束,大家言谈正欢的时候,道光的旨意到了,林则徐还是要前往伊犁。众人都被这道圣旨惊呆了,举座愕然,一个为国家鞠躬尽瘁的忠臣,竟然得到这样的待遇,王鼎的心凉透了,大家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只有林则徐面不敢色,谈笑自如,叫人看了更加心酸。
第二天林则徐起程前往伊犁,白发苍苍的王鼎赶来送行,不禁老泪纵横,悲不可抑。这份情怀让林则徐很是感动,曾在诗中写道“君恩每饭总难忘”。
王鼎为了能够让林则徐回来付出了很多努力。他屡次向皇上推荐林则徐,那个糊涂皇帝就是听不进去。王鼎悲愤交加,每次遇到军机大臣穆彰阿都忍不住破口大骂,穆彰阿只是苦笑着回避他。王鼎为人直率,哪怕是在皇帝的面前也毫不掩饰对穆彰阿的仇恨,大骂他是秦桧、严嵩之流,穆彰阿也不反驳,只是沉默不语。道光皇帝见此情形很不满意,对王鼎说:“卿醉矣!”就命太监把他搀扶出去。
又有一次,王鼎在道光面前苦谏,执意要求重新重用林则徐,道光皇帝终于失去了耐心,拍案而起,王鼎就在心中作出了一个决定,要用“尸谏”来引起皇上的注意,无奈王鼎牺牲了性命,还是没能实现自己的心愿,这一切都是穆彰阿捣的鬼。
穆彰阿的亲信陈孚恩反应机敏,办事很有手段。一天早朝,陈孚恩没找到王鼎的身影,担心他做出什么不利于穆彰阿的事来,就连忙驾车赶到了王鼎家中,而此时的王鼎已经自缢身亡了。按照当时的规定,大臣自杀,必须要奏闻验视才可入殓。王鼎的家人都不敢随意解下尸体,陈孚恩见状自作主张把尸体解下,还从王鼎的衣服中搜出了不利于穆彰阿的奏章,陈孚恩威胁王鼎的儿子说:“这些话皇上早就听腻了,呈上去只会惹得龙颜大怒,不但令尊得不到抚恤,还可能影响你这辈子的仕途,还是不要给皇上看到这封奏章吧。”
王鼎的儿子当时正任职翰林编修,陈孚恩的话正中他的要害,他思索了一会儿,就同意了陈孚恩的建议,谎称王鼎是死于暴疾。陈孚恩立此大功,受到穆彰阿的赞赏,从此平步青云,成为了兵部尚书军机大臣。
王鼎的死因惹得大家纷纷猜测,觉得这件事非常蹊跷,但是也没有人想到要彻查此事。可悲的是王鼎以死相谏,却最终连自己的子孙都不支持,让人欷歔不已。听到王鼎的死讯,正在驻守边疆的林则徐心痛不已,他写下两首诗送给这位义气相投的知己:
才释元圭告禹功,公归遵渚咏飞鸿。
休休岂屑争他技,蹇蹇俄惊失匪躬。
下马有坟悲董相,只鸡无路奠桥公。
伤心知己千行泪,洒向平沙大幕风。
廿载枢机赞画深,独悲时事涕难禁。
艰屯谁是舟同济,献替其如突不黔。
卫史遗言成永憾,晋卿祈死岂初心。
黄扉闻道犹虚席,一鉴云亡未易任。
虽然被派遣到了边疆,但是林则徐并没有把这些宦海沉浮放在心上,只是念念不忘烽火连天的江南与国家的安危,下面是他写给家人的一首诗,诗中流露出了他的豁达和对国家的忠心: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说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他从长安赴伊犁时,连路费都发生困难。林则徐为官清廉,又时常自掏腰包给百姓办事,导致他去新疆的途中连路费都不够。最后还是变卖了一点家产才上路。当地富贾苏百万知道了这件事,执意要送一百万银子给他,但是林则徐坚持要用自己的房契作抵押,否则就不肯接受。而这一笔钱,除了路上必要的花销之外,林则徐全部捐到了伊犁附近的渠工工程上。
塞外黄沙
多年的劳累,加上旅途的颠簸,让林则徐显得异常衰老。在长途跋涉中,林则徐还染上了疟疾和疝气,而且体力也渐感不支。到达西安时,曾差一点因为疟疾而送命。含冤被贬,背井离乡,为国家作贡献的一腔热血无处发泄,让他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林则徐有写日记的习惯,就连这样艰苦的旅途也不例外。只不过后来这些珍贵的资料都被分给了子孙后代们,以至支离破碎,没能得以完整地保存下来。值得庆幸的是,从西安到伊犁这段旅途的日记流传了下来,被编成文集,名为《荷戈纪程》。这些日记中记载了他的沿途见闻和感受,对山川要塞、豪杰遗迹、风土民俗、民生疾苦都有详尽的描写,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七月初六一直记载到十月初十。书中有诗云:
荷戈绝徼路迢遥,故纸差堪伴寂寥。
纵许三年生马角,也须千卷束牛腰。
疗饥字学神仙煮,下酒胸同块垒浇。
不改啸歌出金石,毡庐风雪夜萧萧。
郭柏苍的《竹间十日话》对林则徐的这段旅程也有记载,他的行李车有7辆,其中大部分都是书籍,这些书被装在20个大筐里,筐上分别标着“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的字样。除此之外,林则徐还带了许多绫绢宣纸,皆为公卿士子求书之备。
林则徐擅长书法中的欧阳体,早在翰林院时就享有盛名,他的墨宝至今还为世人所珍藏。过去为国家大事而奔波劳碌,导致林则徐一直没有机会一展所长,而日记就是很好的写字机会,他的日记通篇用工整的小楷写成,在为母亲弃官服丧期间,还曾写过许多对联。如今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林则徐终于有时间练习书法,还经常应邀为别人写字,百姓前来求题咏者络绎不绝。
林则徐对于在墨宝上加盖的印章也很花心思,上面的字样能反映出他在不同时期的人生经历。如果印章上的字样是“读书东观视草西台”,那就说明这是林则徐在翰林院任内官时所做;如果印章上刻的是“诃臣开府”的话,就说明这是林则徐当江苏巡抚时的作品;在湖广总督的任上,他的印章上的字样是“管理江淮河汉”;而在新疆的那段时间,他所用的印章是“宠辱皆忘”,表达了他豁达的心态;在饱尝了塞外黄沙,见识了大半个中国,从新疆回来后,他引用了苏东坡的那句“身行万里半天下”;后来林则徐又担任云贵总督,兼领太子太保的头衔,印章上刻的就是“青宫太保之章”;到了晚年,林则徐辞官退隐,回首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他又刻了一个印章,上面写着“历官十四省统兵四十万侯官林则徐字少穆印”的字样。
毕竟林则徐年事已高,在漫长的旅途中,不能再像往常那样连日地赶路了,途中他曾在河南洛阳的亲家叶申颧那儿小住了几天,这是他停留的第一站。林则徐在老友的陪同下去了龙门香山寺玩赏。继续西行,在春暖花开的四月天里,一行人又在华阴县稍作停留,在华阴县令的陪同下游览了华山,当时正赶上浴佛节,林则徐心情舒畅,还作了一首长歌。
到达西安后天气已经转热,盛夏来临了,林则徐的疟疾又再发作,差一点就命丧于此了。为了养好身体,也因为当时雨季来临,河水暴涨,无法上路,林则徐在西安停留了整整一个夏天,秋初才开始上路。
林则徐的夫人此时在西安犯了风湿病,身有官衔不能出关的大儿子汝舟留下来照顾她,18岁的次子和16岁的小儿子都陪在林则徐的身边,和他同赴伊犁。上路的那天,仅前来送行的大小文武官员就多达三十几位。道台方仲鸿和刘监泉等都是林则徐的门生,许多人都送到了城外二十多里,陕西巡抚李星沅也答应帮忙照顾林则徐的家眷和转交家信。长子汝舟对于即将远赴塞外的老父亲十分不舍,一路跟着父亲送了五天,最后还是林则徐劝他回去陪伴母亲。
阴历七月底,林则徐一行抵达兰州,满城的文武官员早就听说过林则徐的大名,对他的忠心和才干都很敬佩,于是集体来到城门外迎接。林则徐受到了兰州官员们的热情款待,在此地停留了九天,最后于八月十四日达到了凉州。长城边缘的小城市消息还有些闭塞,林则徐一直关注着国家局势,此时也只是知道镇江失陷,不知《南京条约》已缔结多日。他始终坚信,只要有决心和毅力,国家就一定会转危为安。林则徐时刻都想着报效祖国,还在信中说道:“扼要首在荆襄,须联结秦楚以为之。”
林则徐在凉州停留了七八天,同乡晚辈郭柏荫一直陪在林则徐的左右,林则徐就在这有些荒凉的边境度过了中秋节。一轮孤凄的圆月挂在苍凉的原野上空,林则徐心中感慨万分,去年的中秋节,他还在和邓廷桢、关天培三人在广州沙角炮台赏月赋诗,月光还是一片朦胧的银色,但却人事已非,仅一年的时间,当年虽已年迈但都豪情不减的三个人,关天培已经为国捐躯,邓廷桢和自己一样被派遣到了边陲,林则徐叹了一口气,想起了去年此时做的一首长歌,发现原来去年的此时,自己心中就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今年此夕销百忧,明年此夕相对不?
留诗准备别后忆,事定吾欲归田畴!
八月二十二日,林则徐起程继续再往西北行,不多时就到达了甘肃省最后一个大站——肃州,再往西北行,就是出塞的嘉峪关了。肃州早已远道相迎,等候多时了。林则徐在这里接到了邓廷桢的来信,他已代为安排了林则徐在伊犁的寓所,林则徐作了一首诗回复他:
扬沙翰海行犹滞,啮雪窍卤味早谙。
知是旷怀能作达,只愁烽火照江南。
来到了草木不生的塞外,无边无际的瀚海黄沙在大地上厚厚地铺开,北风呼啸,夹带着飞沙走石,迎面打来,四目望去,北边是长城的尽端,南面是傲然的雪峰,那是绵延千里的祁连山。林则徐策马出关,见到这完全不同于中原的景象,不知何日能够返回家园,报效国家,林则徐悲从中来,不禁潸潸泪下。